济都临海, 岛上居民世代以渔为生,除了每季来收购海货的外邦商船,鲜少有外人踏足这片土地。
次日晨光微熹,宋蝉将连夜制好的香膏小心装入洗净的贝壳中, 准备和阿措一起上集市。
只是犹豫了许久, 终究还是没迈出门槛。
“还是麻烦阿措替我走一趟吧。”
“为什么?你有什么担心的事吗?”阿丹歪着头问她, 发间的贝壳叮当作响。
宋蝉笑了笑,却没有作答。
她当然不能如实告诉阿丹自己在担心什么——她担心京城派来的暗卫,更担心陆湛无孔不入的耳目。
即便这里与京城相隔千山万水,但刚逃出生天的她仍如惊弓之鸟, 不得不做万全的打算。
“我这口音一听就不是本地人, 去摆摊怕是会被压价。”宋蝉找了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
阿丹了然地点头:“那让阿措去!他的鱼摊前总是最热闹的。”
阿措抬头,海风吹乱了他微卷的黑发。
“好。”他只简单应了一声, 便将装满香膏的包裹小心收进怀中。
济都的集市确实与京城大不相同。
没有林立的商铺, 没有沿街叫卖的货郎, 只有岛民们自发聚集在海滩边的空地上, 面前铺开一张张草席,摆上清晨刚捕获的猎物、晒干的贝类, 或是自家酿的椰酒。
诚如阿丹所说,阿措的摊位总是最快围满人的。
这个沉默的少年虽然寡言, 却是岛上公认水性最好的渔人。他能潜入最深的海沟,捕到最稀有的鱼蟹。
今日他的草席上除了日常的海货, 还多了一排精巧的贝壳,里面盛着莹润的香膏,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正午刚过,阿措就回来了。宋蝉正帮阿丹捣碎腌鱼用的野椒,陶钵里的辣味呛得她眼眶发红。
“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阿丹从厨房探出头, 手上还沾着几片鱼鳞。
阿措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空了的布包,宋蝉的心跳突然加快。
“你的香膏,卖完了。”阿措说着,又自腰间解下一个鼓鼓的皮囊,倒出几十枚铜钱,“太少了,不够卖。”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阿措对宋蝉说的第一句话。他吐字不如阿丹那般流畅,但声音有着少年独有的清爽,犹如海风掠过礁石。
阿丹惊喜地跑过来,顾不上擦手,便一把抱住宋蝉:“我说什么来着!我们这岛上从没有过这么精致的香膏!”
宋蝉这才松了口气,嘴角不自觉扬起。她俯下身,细数了数桌上铜钱,轻轻“咦”了一声。
“这数额不对呀,怎么还多出来两成?”
阿措缓缓开口:“你的香膏很好,不该卖那么少钱。”
宋蝉惊讶地抬头,正对上阿措的目光。
少年站在阳光下,蓝色的眼眸像极了济都最清澈的海水。
她忽然发现,阿措看似沉默寡言,其实一直在认真观察她们的一举一动,默默用行动付出着。
宋蝉会意地扬了唇角,轻轻比了一个多谢的口型,晨光透过草窗落在她脸上,将那双笑眼映得如同两弯新月,眸中流光。
她很快又低下头摆弄着桌上的钱币,并未看见阿措悄然泛红的耳廓。
她将铜钱分成三堆,其中两堆分别推到姐弟俩面前:“这些给阿丹买新布料,这些给阿措添置渔具,剩下的我就自己留着了。”
“这怎么行!”阿丹惊呼,急得直跺脚,“香方是你配的,昨晚熬了整晚的也是你,我们不能抢功!”
“要不是你们收留,我早就死在了海上,哪里还有命做这些香膏?”宋蝉指了指院角的药圃,“再说,这些草药不都是你种的?况且或许那些客人都是看在阿措的面子上,才愿意多买几盒。”
阿丹还要争辩,阿措突然开口:“过几日再多带些。”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的香膏,她们很喜欢,今日有人要订十盒。”
“当真?”宋蝉又惊又喜。
阿措郑重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我今天便开始准备起来。”
宋蝉没想到,自己的香膏在济都这样受欢迎,她心里默默算起了一笔账,若是能稳定有这样的收入,没多久她就可以在济都盘一间铺子,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
想到这里,宋蝉中午鱼汤都多喝了两碗,只觉得浑身都是干劲。
阿丹看着宋蝉高兴的样子,也跟着开心起来,给自己又加了碗鱼汤,只是忽而想起什么,小心翼翼问道:“那以后你还会回去吗?”
宋蝉喝着汤,随口问道:“回哪里?”
“你们大燕的京城呀。”阿丹眼中带着好奇与向往,“我从前听村里的老人说过,你们那里的房子都是用金砖砌的,街上的姑娘们都穿着绣花的绸缎衣裳,发髻上插着金灿灿的簪子,可比我们这里繁华多了。”
宋蝉有些恍惚,虽然才从京城离开没多久,可再听到这个地方,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当然记得京城的繁华,但同样也记得那些高墙大院里那些吃人的规矩,还有陆湛对她做过的所有。
一旁的阿措也放下手中汤碗,湛蓝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宋蝉。
"不回去了。"宋蝉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她忽而想起从前在花月楼时,每次听说要去京城,她都会提前一个月开始准备行装。那时她总要把最好的衣裳拿出来,兴奋得整晚睡不着觉,幻想着如果能和吕蔚在京城有个家,有个自己的香铺,那该有多好。
可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谁能想到,如今光是听到“京城”二字,她便觉得胸口一阵钝痛,连呼吸都紧张急促起来。
那个她曾经无比向往的地方,现在竟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若是可以,”想起陆湛在榻间对她的种种,那些难以启齿的羞/辱感便如江/潮涌来,宋蝉的声音都微微发颤,“我这辈子也不会再想回去了。”
阿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阿措的目光却更深了几分。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木勺偶尔叩动碗沿的脆响。
秋季很快就过去,上京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地冷起来。
朝堂局势也如同温度一般急转直下。
千鹰司以“肃清逆党”为由,短短半月内接连缉拿数位老臣。
据人传言,千鹰司的刑房里,烙铁与拶指声昼夜不息。陆湛亲自坐镇审问,不过数日便取得供状,连最顽固的兵部侍郎也熬不过他的手段,入狱后第二日便招了个干净。
朝中官员私下议论,好似自其兄长陆沣入狱后,陆湛性格便愈发阴晴不定、难以捉摸,连审讯手段都变得越发狠厉。
有狱卒私下说,陆大人最近常对着刑具出神,有时审到一半会突然改变主意,换为更残酷的刑罚。
如今百官上朝时都避开他的视线,生怕惹了他的注意,连内阁递奏章都要先经千鹰司过目。曾有御史在奏本中暗讽他手段酷烈,次日便被查出二十年前的科场旧案,全家流放岭南。
提及陆沣,朝野上下无不暗自唏嘘。
这位曾经名动京华的贵公子,如今却身陷囹圄,以“结党营私、通敌叛国”的罪名被革除功名。
按当朝律法,这本当是诛九族的大罪,但圣人念及陆国公当年从龙之功,格外开恩只罪及陆沣一人,将其从陆氏族谱除名。
正月前夕,缠绵病榻多时的陆国公旧疾骤发,连御医也束手无策,终是没能熬过这个新年。
京城处处张灯结彩迎新岁,唯独陆国公府门前白幡高悬。
这场持续多年的世子之争,终以陆湛全胜告终。
圣人不仅准其承袭国公爵位,更加赐封号“英”。
昔年陆晋、陆沣皆以文采风流著称,阖家唯独陆湛自幼习武。这一个“英”字,既是对其武略的肯定,更是对这场权力更迭的默许,其间深意已不言而喻。
依照大燕礼制,新年期间不办丧事。直到正月十五过后,陆家才正式设灵堂,接受亲友吊唁。
灵堂内香烟缭绕,陆湛作为家主,身着素服立于首位,带领阖族宗亲行三献之礼。
袭爵之后,他身形容貌愈发沉稳,举止合度,任谁都挑不出差错。
待最后一拨宾客离去,灵前只剩他一人时,他伸出手,指尖缓抚过灵牌上的朱漆字迹,平静的眼睛才微微泛起波澜。
终究是陆沣下的那些毒坏了根基,否是以陆晋的体魄,绝不至此结局。最讽刺的是,陆晋临终前还攥着他的手,含混不清地唤着“沣儿”。
“大人。”逐川在廊下低声禀报,“大小姐求见,说是……想给老国公上炷香。”
自陆沣的案子尘埃落定,陆湛接管陆家后,千鹰司便撤出陆府,各院禁令皆已解除,唯独陆蘅的院落仍有人日夜看守。
只是今日,陆湛实在无心计较这些。连日来的操劳让他疲惫不堪,连多说一句话都觉得费力。
“让她过来吧。”他阖上眼,声音透出些倦意。
不多时,侍从引着陆蘅来到灵堂。
她一身素缟,身形比从前消瘦了许多,原本圆润的脸颊如今棱角分明,衬得那双与陆沣极为相似的眼睛愈发空洞了。
陆蘅沉默地上香、跪拜,动作迟缓,却一丝不苟。
陆湛看着香炉中升起的青烟:“妹妹既已尽了孝心,若无他事,便回屋歇着吧。”
陆蘅却站在原地未动,灵堂内静得能听见蜡烛燃烧的声响。
半晌,她忽然冷笑一声。
“到如今,府里死的死,散的散,”她抬眼看着陆湛,眸中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冷意,“三哥哥,你可还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