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秦州的暗卫来报,似乎在一艘商船上找到宋姑娘的踪迹。”
纵然心里隐约有些预感,但当亲耳听见逐川所言时,陆湛仍然不免心中一震。
他缓缓抬眸, 眼底洇着几分薄醉:“说清楚。”
逐川喉结滚动, 单膝跪得更低:“三日前, 我们的暗卫在秦州码头查到一艘南下的商船。据船上管事交代,曾有个形迹可疑的女子搭乘,形貌特征......都与宋姑娘相符。”
陆湛掌中的青玉杯裂得更加彻底。
沉默半晌,他忽然低笑出声。
“她倒是会挑地方。”
秦州水道纵横, 商船往来如梭, 一旦混入人群便如泥牛入海,难以寻得, 这确是宋蝉的手笔。
强压着内心阵阵涌动, 陆湛尽力把持面上平静。
“为何没把人带回来?”
逐川犹豫了一会, 还是将实话说了出来。
千鹰司的暗桩从京城一路追踪, 终于在秦州那艘商船上了解到一个疑似宋蝉的人。
“只可惜暗卫追到时,听闻那女子早已在几日前跳海遁逃。暗卫一路搜寻, 也只在岸边寻到这只鞋。”
逐川展开一方布帕,帕中盛着一只绣鞋, 鞋面上绣着鹊踏枝的纹样,还沾着几粒海盐沙土。
陆湛盯着那只鞋, 忽然想起上个月,宋蝉就坐在私宅暖阁里绣这花样。
炭盆映得她脸颊生晕,见他来了,她忙将花样放下,起身相迎。
“去把孙嬷嬷找来。”
孙嬷嬷来后, 颤巍巍地捧着那双鞋反复查看:“那日夫人的确是穿的这双鞋,还是老奴亲手为夫人换上的。”
话音刚落,孙嬷嬷便察觉到陆湛通身愈发阴沉的气氛,一时骇得不敢再说话,逐川使了个眼色,她便赶紧低着头退了下去。
“大人,眼下正值西北季风,北海浪高潮急,便是最好的渔人也不敢轻易下水。”逐川抬头看了眼陆湛森寒的脸色,硬着头皮道,“宋姑娘恐怕凶多吉少……”
陆湛深深吸了一口气。
最初得知宋蝉跳海时,他怒不可遏。
这样周密的逃跑计划,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经过一段谋划才能实施到这般地步。
但他绝不相信宋蝉会真的出事。
以她的聪慧机敏,既然能想出这样精妙的脱身之计,必然早已安排好退路。这场跳海恐怕也只是她金蝉脱壳的计谋,为的就是混淆视听。
“不过是一只鞋子,也证明不了什么。除了鞋子,可还找到其他证物?”
逐川立即奉上几件首饰:“暗卫仔细查问过,从船上管事那里追回了这些首饰。据说船上的仆妇说,那管事曾为难过宋姑娘。”
烛光渡在陆湛掌心那枚玉佩上。
那是他年幼时父亲赠他的玉佩,是请了道光真人开过光的宝物,也是陆国公难得赐下的礼物。
彼时母亲尚在,陆晋还会偶尔拍着他的肩膀夸一句“吾儿聪慧”。
多年来,陆湛始终将它贴身珍藏,连从前在边关作战时都不曾离身。直到得知宋蝉有孕的消息,他亲手将这视为性命般重要的信物系在了她的颈间。
而今这玉佩冰凉地躺在他掌心,仿佛还沾着咸涩的海水气息。
陆湛只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五指不自觉地收紧。
当看到这枚玉佩,他才不得不承认,那个人就是宋蝉。
陆湛踉跄着倒退数步,撞翻了案几。酒壶倾覆,琼浆浸透了衣摆,他却浑然不觉。脑海中尽是宋蝉纵身跃入北海的画面——那样汹涌的波涛,她还能活得下来吗?
纵然他恨透宋蝉这些心机手段,却从未没有真正想过要她死!
“大人!”逐川急忙上前搀扶。
酒力不断刺激着大脑,陆湛只觉眼前一片混沌,在原地僵站了许久,连手指何时被玉杯碎片划伤也不曾察觉,只任由鲜血顺着指尖蜿蜒滴落。
“找。”陆湛忽而猛地攥住逐川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哪怕是尸首…….”
后半句生生哽在喉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颤抖:“就算把秦州每一寸土地都翻遍,也要将她找出来!”
宋蝉没有死。
尽管汹涌的海浪多次淹没了她,咸涩的海水灌入鼻腔,屡次窒息边缘,她甚至看见早逝的母亲在朝她招手。
可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却是碧澄一片的天空,和一张凑得极近的、少年的脸。
“咳——”
宋蝉止不住地呛咳着,猛地侧头吐出一大股海水,头疼欲裂,像是有人拿着铁锤在敲打着脑袋。
湿透的衣衫黏在身上,被海风一吹,冷得她浑身打颤。
那名少年蹲在她身边,皮肤是常年日晒的麦色,鼻梁高挺如刀削,最惊人的是那双湛蓝的眼睛,澄澈如波罗的海。
“是你救了我?”宋蝉哑着嗓子问。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拾起插在沙地里的鱼叉,起身就走了。
少年起身时,腰间挂着的骨制饰品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宋蝉坐在原地,低头自己狼狈的模样。
身上所有值钱的首饰都被管事抢走,就连右脚上的绣鞋也不知所踪。举目四望,空无一人,只有海浪拍打着礁石和越来越暗的天色。
宋蝉咬了咬唇,终是踉跄着爬起来,跟上了少年的背影。
少年脚步顿了顿,却没有驱赶,只是将鱼叉换到另一侧肩膀,继续沉默地向前走。
他的装束确实古怪,兽皮衣裳裹身,腰间以一道粗糙草绳束起,绝不是大燕的服饰。
暮色渐浓,少年颀长的身影在前方越走越远。
宋蝉攥紧湿透的衣角,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少年。
只可惜在海上漂了太久,体力不支,没走几步就眼前阵阵发黑,宋蝉死死盯着少年模糊的背影,仿佛看着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
只是终究没能撑到目的地,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她只记得自己踉跄着向前扑去,想要呼唤少年的声音埋在了嗓子里。
一阵杂乱的切菜声将宋蝉从混沌中唤醒。
宋蝉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透过朦胧的视线,看见一个身着靛蓝布裙的女子正在案板前忙碌。
女子动作利落,一头长发编成麻花辫,其上缀着的贝壳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发出清泠响声。
越过女子肩头,她看见了那个沉默的少年。
少年坐在矮凳上,正用短刀削着一块木柴,木屑簌簌落在脚边。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少年突然抬头,湛蓝的眼睛在炉火的映照下格外明朗。
“你醒啦!”
女子察觉到宋蝉的动静,随即放下手中的菜刀,随手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来到床前。
她来时带起一阵海风的气息,直到走近身前,宋蝉才看清她的面容。
她有与少年如出一辙的蓝眼睛,只是不同于少年的冷冽,女子眼角眉梢都带着热情的笑意。
“我……”宋蝉刚想撑起身子,就被一阵眩晕击倒。女子连忙扶住她,往她背后塞了个散发着兽皮枕头。
“你穿得和我们不一样,你从哪里来?怎么会漂到我们这儿的礁石滩?”女子好奇地眨着眼,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垂在胸前的发辫。
“我从京城来……被黑心船家劫了财物,推下了海……”宋蝉谨慎地省略了部分真相,“这里是?”
“济都最东边的渔村呀。”女子笑起来时露出两颗虎牙,“我叫阿丹,那是我弟弟阿措。我们在收网时发现了你。”
济都?!
宋蝉心头一震。
这里与她要去的凉州相距甚远,她怎么会被海浪冲到这里来?
不过济都毗邻大燕,却不受大燕管辖,陆湛的手伸得再长恐怕也伸不到外邦来,这里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去处。
阿丹翻出一套自己的衣裳塞给她,粗麻布料磨得皮肤发红,但胜在干净温暖。
洗漱后,阿丹还为她编起两条俏皮的麻花辫,照着当地人的习惯,为她在发间点缀了几颗彩贝。
望着铜镜里那个异域打扮的女子,宋蝉不免有些恍惚。
饭桌上,阿丹热情地往她碗里堆满烤鱼和野菜,而阿措始终沉默,只在姐姐说得太夸张时,用筷子轻轻敲一下她的碗沿。
休整了几日,阿丹便日日缠着宋蝉要她留下。
阿丹性子爽利,待客热情,常常不由分说就往宋蝉怀里塞新摘的野果,或是拉着她的手去海边捡贝壳。
“你留下多好!”阿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一个人对着阿措那个闷葫芦,都快憋死了!”
若是从前在陆府的时候,宋蝉定会婉言谢绝。那时她最怕欠人情债,连丫鬟多递一杯茶都要记在心上。
可如今,她摸着贴身暗袋里那团泡烂的纸屑。
她最后的银票,现在连轮廓都辨不清了。
就算能辗转回到大燕,一个身无分文的弱女子,又能活几天?何况现在大燕情况如何还尚不可知,也许陆湛已在各个码头布置好了人手,只等着她投入陷阱呢。
海风穿过茅草屋的缝隙,宋蝉望向窗外,远处的海面上,几艘民家渔船正缓缓归航。
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生活惬意,民风朴素,最重要的是,远到连陆湛的暗卫都寻不来。
她咬了咬唇,终于轻轻点头:“那就叨扰你们了。”
阿丹欢呼着抱住她,身上的贝壳饰品叮当作响。宋蝉却悄悄红了眼眶。
既决定留下,她便不肯做吃白食的闲人。
清晨,她会帮着姐弟俩打渔晒网,虽然功夫不佳,时常一上午都抓不到一只鱼,但姐弟俩也耐心地手把手教她,未曾有过敷衍。
这日打鱼回来,帮阿丹晾晒渔网时,她注意到院子里那片疯长的香草。
薄荷、龙脑香、灵香草,这些在大燕极为珍贵的香料,在这里竟被随意种在篱笆边上。
“这些薄荷叶是你们自己种的?”宋蝉捻着一片薄荷叶,难以置信地问。
阿丹正蹲在地上收拾渔具,头也不抬:“是啊,我们这里家家都有,这叶子烧鱼可好吃了,还能驱蚊虫。”
“便只是做这些用处?你们平日可会用香膏?”
阿丹疑惑道:“什么香膏?没有听过。其他用处嘛……前些日子祭司来收过一次香料,说是祭海的时候烧鸡需要用到,”
宋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虽然大燕常见的香料这里可能不齐全,但胜在有许多大燕罕见的香料。
而且这里的女子竟然未见过香膏,若是能有办法制出来,岂不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只是制香需要许多器具,香篆、玉钵、铜碾子,这里全都没有,好在海边最不缺的就是石头和贝壳。
宋蝉蛹海边的礁石、贝壳等制了器材,便开始着手准备,等香膏制成那日,她先将这第一盒香膏送给了阿丹。
阿丹小心翼翼沾了一点抹在腕间,闻了闻,随即惊喜地叫起来:“这也太好闻了!我从没有闻过这么好闻的味道”
阿丹突然抓住宋蝉的手,“过两日集市,阿措要去卖鱼,你也把这香膏拿去卖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