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镜里倒映出宋蝉惊慌的一双眼。
陆湛站在她身后, 修长的手指在她鬓间行云流水,替她一个一个地卸下鬓间繁复的金簪钗环。
陆湛的身量极高,镜中只能露出他锋锐的半壁下颌。
“今日你和陆沣并肩而战,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如今你终于成了国公府的少夫人, 得偿所愿了, 什么感觉?”
宋蝉纤薄的身子颤得厉害, 可陆湛的掌压在左肩,带着沉重而灼热的滚烫。
“大人,夜深了,若是让府里的人看见大人出入我的闺房, 恐怕有损大人清誉……”
“瞧瞧, 多无情。”陆湛很伤怀地喟叹,“之前还在我的榻上极尽风情, 现在却这般生疏的唤我大人, 哪怕是楚馆里的妓, 对待恩客也懂得几分温存, 何至像你这般薄情?”
陆湛眸光转冷,话语带刺, 动作更是无情。
一枚珠翠被鬓发缠绕其中,难以理清, 陆湛蓦然用力一扯,生生扯下了宋蝉一簇头发, 珠翠应声坠地。
宋蝉痛得当即落下泪。
“我从未奢想过要做什么少夫人,只这桩姻缘是陛下亲自赐下的,我岂敢抗旨不遵、违逆天命……还望大人高抬贵手,莫要再为难我了……”
陆湛先是神情一凝,而后气极反笑。
“你是想拿陛下威胁我?”
宋蝉哪里敢再拿话激他, 一滴泪顺着鼻尖坠下,颇有几分可怜,而后放轻声音。
“我怎敢有这个意思,只是我现在毕竟已经是陆沣的妻,也是大人的长嫂,大人又何必为了我这样的女人劳心伤神,徒增烦恼……”
陆沣的妻、他的长嫂?每一个字都刺耳非常,陆湛怔愣一瞬,随即迸出一声冷笑。
“长嫂。”他在舌尖轻轻把这两个字渡了一遍,“好、好啊…当真是好!”
一连三个好字,几乎是在齿间极力碾压,每一字都暗藏待发的怒气,周身的冷意几乎能将宋蝉吞噬殆尽。
“陆大人……”宋蝉仍是固执,不肯退让。
今夜她若稍有退缩婉转之态,日后陆湛定会得寸进尺、肆意妄为。
毕竟,新婚良夜,他都敢设法支走了陆沣,堂而皇之地闯入她的闺房,还有何事是他不敢做、做不成的呢?
“宋蝉。”
这些日子她听惯了别人喊她纪婵,冷不丁听见一声宋蝉,连自己都先反应了一下。
这两个字无疑是提醒着她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当真以为嫁给陆沣,就有什么事也没有了?旁人不知你的来历,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
他骤然攥住她的一头秀发,迫她仰头望向自己。
他身量本就高过她许多,如今又是站着,端着睥睨之态,自然流露出一种强势的掌控威仪。
“大人为何就不肯放过我?”
她声音已经沾染了泣音,却惹不来他的半分怜悯。
“你说为什么?”
陆湛看着宋蝉颤抖的肩,忽然想起她之前也是这样在他颤如秋荷,一派受欺负狠的样子。
仿似他掌下再多用力几分,就能轻易将那盏柔而雪白的娇/躯折断。
“宋蝉,你本该死在诏狱,我救了你,你却叛了我。”
他扣着她小巧秀气的下颔,不紧不慢地捻揉着她被胭脂浸得娇艳的唇。
陆湛眸色暗沉,掠过几分难以言明的情绪,但很快化作更阴沉的森冷。
“你说若是陆沣知道你是我安插在他身边的一枚棋子,他会怎么想?是会休了你,还是会直接杀了你?”
宋蝉浑身发冷。心里有不甘,更多的是愤怒。
回想当时在诏狱的日子,宋蝉仍心有余悸。
明明自己只是一介清白百姓,却无端遭难。如今仔细想来,一切祸端皆源自陆湛的手笔。
若非他无端猜疑,偏要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到她头上,她又怎会沦落到那般境地?
后来,陆湛更是仗着权势,强占了她。
每一次亲密接触,他从未问过她愿不愿意,只顾着满足自己的私欲,将她折磨得身心俱疲,尊严尽失。
她不过是想堂堂正正地活着,想守住最后一点自由和尊严,她有什么错?
为什么?为什么她已经嫁了陆沣,陆湛还是不肯放过她,为什么陆湛没有死在山里……
几乎是拼尽全身力气,宋蝉猛然挣开陆湛的手站起来,一把扯过妆台上的金簪,尖锐簪尖正指向陆湛的颈。
簪尖反射的光落在宋蝉眼底,衬出几分向死而生的狠戾。
“大公子固然不会放过我,可若我的身份被戳穿,大人您包藏罪臣之女的罪名,也足以让大人被治重罪不是吗?”
她知她话说的狠了,又怕路堵绝了,须得软硬皆施。
于是眉梢沉了沉,捻出一段柔婉姿态,声音亦是轻:“陆大人,我不过一条贱命,可你不同。你如今仕途坦荡,未来光景无限,我们又何必弄得两败俱伤的局面呢?”
陆湛看着宋蝉那张娇如春花的脸,倏然笑了。
他笑得极开怀,甚至眼角都逼出了泪,那一声声肆意张扬的笑声落在宋蝉耳朵里,让她感到浑身发凉。
“宋蝉,我还以为这些日子能让你变得聪明一点,没想到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愚蠢。”
陆湛眼神渐冷,“我既敢放你进国公府,难道还会留下证据,等着你来检举?”
宋蝉手臂发软,金簪几乎要脱手而出。
她何尝不知陆湛行事向来滴水不漏。恐怕他早已将一切料理妥当,即便真有什么纰漏,以她的能耐,又怎能找到半分证据?
恍惚间,陆湛已欺身上前,猛然一掌拍在她手腕上,夺过她手中的金簪。
寒光一闪,簪尖已抵上她纤细的玉颈。
宋蝉面色惨白,眼中最后一丝光彩也黯淡下去,苦笑了一声。
“我条命本就是大人救的,大人今日若要拿去,我也无话可说。”
冰冷的簪尖缓缓划抚过宋蝉的脖颈,引起一阵颤栗。
“就这么让你死了,不是太便宜你了?”
宋蝉呼吸越来越紧促,甚至能感觉到那个尖锐的簪尖即将划透皮肤、刺破血脉。
可下一瞬,簪尖忽而调转方向,挑断她颈前的袖扣,一阵凉意袭进颈下雪色。
“我不仅不会让你死,还会让你继续做陆沣的夫人。”
簪尖轻缓下落,一粒粒破开阻碍。
陆湛的语气轻缓,仿似在说一桩趣事。
“外人面前,你是陆沣明媒正娶的贤妻。可在人后,却要褪去这身端庄的伪装,在我的榻上辗转承/欢,这样的戏码,不是比直接杀了你要有趣千倍?”
次日天还未亮,陆沣便从公署匆匆赶回。
他本可留宿在公署,却仍强撑着精神,回了公府屋内,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
榻上,宋蝉仍在沉睡,呼吸轻浅。
陆沣没有叫醒她,只是悄然走到桌边坐下,提笔在纸上完成未尽的公务,偶尔抬眼望向床榻方向,目光温雅。
他眼底泛着淡淡的乌青,眉宇间透出一丝倦意。
半柱香后,宋蝉缓缓睁开了眼。隔着朦胧的间,她看见一道青翠色的身影坐在不远处,仿似春日河堤边的新柳,清朗俊逸。
“阿婵,昨夜睡得还好吗?”陆沣的声音低沉柔和,带着一丝关切。
宋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榻上坐起来,神色间有些不自然:“夫君,你回来了。”
她原以为陆沣今晨赶不回来,要在公署议事,却不想他竟早早出现在眼前。
新婚的夫君回来,她本该开心才是,可因着昨晚的事,她只担心被陆沣发现什么。
陆沣轻笑一声,起身走到床沿坐下,伸手替宋蝉拢起耳边的碎发。
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从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到衣襟下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再到露出的玉颈上那几处淡淡的淤青……
陆沣心中微微一怔。
昨夜酒意上头,许多细节已记不清了。难道是他酒后失态,让她受了委屈?
宋蝉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将被衾往上拉了拉,脸颊飞起一抹红晕,低垂着眼眸不敢与他对视。
陆沣自觉失态,也移开目光。
看着陆沣身上穿戴齐整,外面天色还未亮,宋蝉不禁问道:“夫君昨夜整晚在公署办事,现下既回府了,不休息会吗?”
陆沣唇角微扬,语气温和:“今晨我们要去给父亲敬茶,你忘了吗?”
宋蝉神色一滞,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角。
是啊,昨夜太过疲倦,她险些忘了这件事。
想到身上还有昨夜留下的痕迹,若是当着陆沣的面更衣,那些淤痕定然无处可藏。
宋蝉强压下心中的慌乱,故作羞赧地低声道:“我要先更衣梳妆,夫君在外面等我一会可好?”
陆沣见她脸颊微红,语气娇怯,只当她是新妇见新郎的羞赧,心中并未起疑,含笑点头:“好,我等你。”
屏风后,宋蝉轻轻褪下身上的薄衣,镜中映出满身斑驳的痕迹。
昨夜陆湛离去时已是深夜,她不敢惊动侍女打水,只得自己悄然清理。
可那些深浅不一的淤痕却是他刻意留下的烙印。颈间、腕上尚且能用脂粉遮掩,那些隐秘处却让她无从下手,心中又羞又恨。
她咬了咬唇,指尖发着颤,慢慢将衣物穿戴整齐,又仔细用脂粉遮掩了颈间的痕迹。
待一切收拾妥当,她才勉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缓步走出屏风。
陆沣等得久了,眉眼间却未有半点不耐,只依旧温和道:“走吧,莫让长辈等我们。”
宋蝉低垂着眼眸,轻轻“嗯”了一声,任由他牵着向正厅走去。
一路上,宋蝉神情恍惚,脚步有些虚浮。
陆沣不免侧目看向她,轻声问道:“阿婵,是没休息好吗?”
宋蝉回过神来,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有些紧张。”
陆沣闻言唇角微扬,握紧了她的手,温声安慰:“有我在,不必担心。”
他的掌心温热,力道轻柔,却让宋蝉心中愈发愧疚。
她垂下眼眸,长睫微微蜷颤。
陆沣察觉到她的异样。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的妻今日似乎格外沉默,仿佛藏了什么心事。
是在怪他新婚之夜抛下了她吗?
陆沣暗自思忖,却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多想了。
昨日大婚礼仪繁杂,她应当是累了,才会如此心神不宁。
宋蝉低垂着头,心不在焉地跟在陆沣身侧。
按照大燕的习俗,新婚翌日,新妇需为公婆奉茶,还要与家中的兄弟姐妹同桌用饭,这便是“进门宴”。想到这里,她的心猛地一沉。
——陆湛也会去吗?
身上那些难以启齿的痕迹仿佛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昨夜发生的一切。
既已为夫妻,便不该有所隐瞒,她是不是该将此事告诉陆沣?
可是,这些话又该如何说出口呢?
她抬眼看向陆沣,目光落在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
张了张口,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那些话咽了回去。
她终究还是自私了。
毕竟她虽与陆沣结为夫妻,但两人之间的情分终究还未深厚到无话不谈的地步。
她不敢拿这件事去赌他的信任,更不敢赌自己的未来。
等众人到了正厅,陆国公被下人搀扶着坐上正座。
因着府中有喜事,他的脸上难得多了几分神采,只是细看之下,仍难掩病容。
看着自己这位“公父”,宋蝉神思微微一沉。
想自己刚入府时,陆国公还是一副精神矍铄、意气风发的模样,怎么不过短短一年的光景,竟病得如此重?
她的目光在厅内扫视了一圈。陆泠与陆芙看着她,笑意盈盈,眼中满是欢喜;陆蘅则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就连许久未见的陆沛也站在一旁,只是他的目光紧紧盯在她的身上,看得宋蝉很不自在。
只是,陆湛却不在。
宋蝉心中如释重负,暗自松了一口气。
想来他是被公务绊住了脚,未能及时赶来。这样也好,若是他在场,还不知会闹出什么风波来。
陆沣生母早逝,便以牌位替代。
仆妇端上两盏青瓷茶杯,分别交到陆沣与宋蝉手中。
宋蝉接过茶杯,氤氲的热气透过瓷杯,在她指尖发烫。
陆湛不在,宋蝉心中那快压着的石头也松落下来。
在仆妇的引导下,她步履轻盈地走到陆国公面前,正要下跪敬茶,忽听得一道沉冷而熟悉的声音却从门外传来,满室的笑声瞬间静止。
“昨夜忙于公务,我来晚了。”
宋蝉怔然回眸,望见陆湛如松载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向着他们缓缓走来。
看清陆湛的容貌身形时,宋蝉的心猛地一沉,手中的茶盏险些摔落。
他身上,竟还穿着与昨夜一样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