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湛离开后, 宋蝉又是接连几日噩梦不断。
她早知道陆湛心狠,却没想到连自己亲手栽培的紫芙,都能轻易用这般残忍的手段舍去。
过往她与紫芙相处,虽然碍于陆湛的关系, 不算彻底亲近, 但紫芙每日在身边服侍很细心, 对待她也不曾有过亏待。
可怜到最后,她连紫芙究竟被怎么处置了都不知道,此事就像这样轻巧地被揭了过去。
圣命已至,无论如何, 她与陆沣的婚事都要继续筹备。
好在婚事将近, 阖府上下紧锣密鼓地安排着,宋蝉也格外忙碌。
宫里特地派了经验丰富的嬷嬷, 教导一众礼仪, 宋蝉强撑着精神配合着嬷嬷的教导, 正好借着这些繁琐的事情, 拂散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
终于到了大婚当日,陆府内外一派锦绣繁荣, 朱门高悬红绸,檐下红笼如林。
府门前车马络绎, 宾客盈门,皆是达官显贵, 笑语喧阗。只是言笑之间,仍是窃窃议论着这桩并不相配的婚事,更有对陆府家事的唏嘘。
陆国公陆晋今日竟也难得振作了精神,一早便由仆从搀扶着起了身,勉强用了半碗稀汤。虽面色依旧苍白, 却比往日多了几分生气。
陆晋在前厅见了两三波前来道贺的贵客,虽言语不多,但神色间倒也显露出几分欣慰。
若是往日,陆晋自然不会允许陆沣迎娶这样一个家世不显的表亲,可如今公府的以后多要仰仗陆沣行事,他也没有什么可置喙的余地,只盼着陆沣早日诞下麟儿,公府也算后继有人。
待与宾客打过照面后,陆晋才由人扶着先去内室歇息。
这般情形,自然是陆沣的手笔。
毕竟,陆国公的存在,不仅能为这场婚事增添几分体面,更能为他日后名正言顺地袭爵铺平道路。
陆沣心中清楚,即便他再如何罔顾人伦,此刻也需借陆国公的威势为婚事撑场面,为自己谋得一个无可指摘的地位。
于是,他早早便吩咐人精心照料陆国公的起居,甚至亲自过问药膳,确保陆国公能在今日勉强撑住场面。
这一切,不过是他步步为营中的一环罢了。
皇帝亦遣使送来御赐之物——一对玉如意,玉质温润如脂,明珠嵌于其上,光华流转,寓意天作之合,更暗含帝王对陆府的恩宠与期许。
陆沣躬身接过,神色恭敬而从容,心中却明了这背后的深意。皇帝此举,不过是对文官势力的一次安抚,既是恩赏,也是试探。
堂前,礼官高声唱和:“吉时已到,新人行礼——”
宴席开幕,府内丝竹声声,觥筹交错,宋蝉身披霞帔,金线绣成纹饰栩栩如生,凤冠前珠帘轻垂,恰到好处遮住了她半张面容。
“难怪陆家大公子看上了她了呢。这模样,真是个勾人的……”席间不知道哪家娘子侧身调笑道。
“可不是呢,听说不过是个前来投奔的表姑娘,可见手段不凡。”
议论声虽小,却还是不免有几句涌进了宋蝉的耳朵里。
宋蝉只当未闻,手持玉扇,与陆沣并肩而行。
陆沣站在宋蝉身侧,一袭卓然喜袍,袍身以金线绣着繁复的纹样。
与往常不同,今日他一头黑发以玉冠束起,冠上镶嵌明珠,身形挺拔如竹,多了几分威严与贵气,神情间尽是意气风发。
宾客们纷纷屏息凝神,目光齐聚堂前。宋蝉与陆沣并肩而立,缓缓走向堂中。
礼官手持礼册,朗声道:“一拜天地——”
或许是昨夜惊魂未定,也或许是那顶凤冠太重,压得宋蝉几乎喘不过气来。
宋蝉此刻站在堂前,耳边虽听着礼官的唱和声,眼前虽见着满堂的喜庆,心中却毫无半分欣喜,只觉一颗心惴惴不安,仿佛悬在半空,无处着落。
那天陆湛的出现如同一场未散的梦魇,他的笑容、他的言语,皆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
他走得太过突然,没头没尾,仿佛只是来搅乱她的心神。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宋蝉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
二人礼拜之际,宋蝉一阵眩晕,脚下不稳险些摔倒,幸而陆沣及时扶将住。
“没事吧,阿婵?”陆沣低声问道。
宋蝉勉强稳住身形,指尖紧紧攥住陆沣的衣袖,借着他的力道站稳,扯出一个笑容。
“无妨,或许是今日起的太早了。”
“二拜高堂——”
二人转身,面向端坐于高堂之上的陆国公,因陆沣生母早逝,则右位空缺。
陆国公虽面色苍白,却勉强撑起精神,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待二人礼成后,便由人搀扶下去了。
庭院中,花树掩映,红绸随风轻舞,廊下侍女们手捧金盘,步履轻盈,穿梭于各桌之间。
陆沣凝视宋蝉,眸中满是柔情,低声道:“阿婵,今日之后,你便是我的妻了。”
乐声悠扬,一切沉静下来,触及到陆沣掌心的温度,宋蝉这才稍稍心安。
“今日大喜,弟弟来迟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突兀响起,如寒冰止沸,瞬间平息了满堂的喜庆声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来人着一袭素白长袍,缓步踏入堂中。
他的面容苍白如纸,面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幽深如潭,直直望向堂前的新人。
陆沣察觉到周围的异样,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脸色骤然一变。
是陆湛。
宋蝉顺着视线扫过堂下,心中亦是猛地一紧。
那道熟悉的身影,竟不知何时迈出人群之外,向着台上步步走近。
围观的宾客亦是瞠目结舌,议论纷纷。
“那不是陆家的三公子吗?不是说他已经……”
话未说完,便被身旁的人急忙打断:“嘘,小声点,这可是陆府的大喜日子,别惹事。”
更多的人则是面露惧色,悄悄后退几步,仿佛陆湛身上带着什么不祥的气息。
一些年长的宾客则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低声议论道:“陆三公子此时出现,怕是来者不善啊……”
随着陆湛一步步越来越近,陆沣握着宋蝉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数月前的场景——那具被发现在山中的尸体,身上佩戴的正是陆湛的玉佩。
所有人都以为陆湛已死,连他也险些这么以为。
可如今,陆湛却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目光如刀。
陆湛以这样一种近乎挑衅的姿态,在众人的目光下慢慢踱步上前。
“三弟。”陆沣率先开口,在两步之处叫停了陆湛。
“大哥。”
陆湛身姿挺拔,神情恣意慵懒,唯一身白衣在这满堂红彩中格外突兀。
陆湛目光缓缓渡过四周的喜饰,唇角噙笑,难辨喜怒。
“大哥以为我死了,是不是?可惜,我原想着大哥会为了我伤心几日……”
陆沣目光冷了下来,言语中带着一丝警告:“三弟,今日是我大喜之日,你若来道贺,我自当欢迎。若是别有用心,就别怪我不顾兄弟情面。”
陆湛轻笑一声,再次上前一步:“兄长何必如此紧张?我今日来,自然是来道贺的。”
宋蝉被陆沣挡在身后,恐惧之下,低垂的长睫都忍不住打颤。
她太了解陆湛了,他的笑容越是平静,背后的算计便越能掀起波澜。
她生怕他当场发疯,毁了这场婚礼,甚至像对待紫芙那般伤及无辜。
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陆湛的动作,呼吸几乎停滞。
“祝兄长,表妹永结同心。”陆湛说着,呈上手中一只精致的木匣,笑意不减。
陆沣没有伸手去接,目光冷峻,续道:“三弟的好意,我心领了。既然回府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陆湛却不以为意,眼神却游移到躲藏在暗处的宋蝉身上:“表妹,不打开看看吗?这可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
宋蝉知道,若不接下这礼物,陆湛绝不会罢休。
她强压下心中的恐惧,伸手接过木盒,低声道:“多谢……三表哥。”
陆湛的笑意更深,眼中闪过一丝冷然:“希望表妹喜欢这份礼物,也希望你……永远记得今日。”
陆湛言罢,转身离去,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孤寂,却又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诡异。
满堂宾客面面相觑,气氛一时凝滞。
就在这时,赵小娘从人群中走出,脸色苍白如纸,手中的帕子几乎被她攥得变形。
她死死盯着陆湛离去的方向,她怎么也没想到,陆湛竟然还活着!
一时焦躁与恐惧交织,但看陆沣的神色,她却不得不出来维持体面。
“今儿真是我们陆府的好日子,诸位尽管吃好喝好!”
乐声再次响起,宾客们也渐渐恢复了热闹,心照不宣揭过方才的插曲。
红烛高照,满室生香。
宋蝉端坐床沿,头顶的礼冠压得脖颈发酸,却不敢有丝毫动弹。
盖头交错下,她看着绣着金丝鸾凤的大红嫁衣,和绣着并蒂莲的鞋面,忍不住微微发怔。
今日拜堂时虽有波折,好在最后陆湛没有为难,还是顺利礼成。即便盖着盖头,她也能感受到别人异样的目光,毕竟像她这样的人,竟然能够嫁给陆沣为正妻,就连她都觉得不可思议。
只是比起为婚事开心,她更感到烦忧。陆湛的突然出现,就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整日让她提心吊胆,日日不得其解。
今日拜堂礼时陆湛看她的眼神,更像是林间猛兽盯上了猎物,冰冷而危险,似乎随时会扑上来将她撕碎。
吱呀一道推门声响起,打断了宋蝉的思绪。
陆沣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路走来沾染着淡淡的酒气。
那双绣着祥云纹的喜靴停在她面前,宋蝉能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阿婵。"陆沣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却一如既往的温柔。
玉如意轻轻挑起盖头的一角,宋蝉下意识屏住呼吸。
随着盖头缓缓掀起,陆沣因酒醉而微微泛红的面颊落进她的眼帘。
陆沣今日穿着一身大红喜服,他鲜少穿这样明亮的颜色,意外地倒是与他极其相配,衬得他愈发面如冠玉。他的眼睛如凝星光,一寸寸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
宋蝉只觉得脸颊发烫,慌忙垂下眼帘。
“阿婵今日真美。”陆沣的声音有些哑,他伸手取下她头上沉重的凤冠,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喧嚣褪去,屋内只剩下宋蝉与陆沣两人。
陆沣转身欲去桌前取合卺酒,宋蝉留意到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想来是刚才被外厅宾客被灌了不少酒。
她下意识起身想要搀扶,却被他轻轻按住肩膀。
"阿婵,你坐着就好。"
很快,他取回酒,又重新在她身边坐下,将白玉酒杯递到她手中。
两人的手臂交缠,宋蝉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混合着酒气,竟让她有些晕眩。
两人饮下合卺酒,酒液入喉,宋蝉因为太过紧张呛到了些许酒液,忍不住咳嗽起来。
陆沣连忙放下酒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耐心地等待着她渐渐平复下来。
看着宋蝉因呛咳而泛红的脸颊,陆沣却没有收回手,而是顺势抚上她的侧脸。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角,替她拭去唇角残留的酒渍。他指尖所经掠之处,便如火燎过一般,烫得她心尖发颤。
“阿婵,今日你欢喜吗?”陆沣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如春风掠过心房。
欢喜吗?她自然是欢喜的,只是……
宋蝉低垂着眼,看着杯中残留的合卺酒液,又想起今日宴席上陆湛的反应。
大婚之前,她最担心的就是陆湛会在婚宴上闹事。
好在今日陆湛想必是顾忌着圣上赐婚的旨意,终究没有当众发难。
现在她毕竟是他的嫡嫂,又是圣上钦赐的姻缘,想必只要极力避免与陆湛私下会面,不给陆湛发作的由头,这桩婚事总该能安稳地走下去吧……
宋蝉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将那些不安的念头压下。
陆湛再如何权势滔天,终究不能公然违抗皇命。她何必为尚未发生的事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好好珍惜眼前这份难得的安稳。
宋蝉抬眸看向陆沣,烛光如缓浪映在他如玉的面容上,衬得他双眼温柔。
握着陆沣温热的手,宋蝉心中的不安似乎也被慢慢融化,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笑。
她屈指轻轻摩挲陆沣的掌心,思绪渐渐清明。
陆沣才干出众,素来声名远扬,日后再有陆国公相助,必能在朝堂上更进一步。
想到此处,宋蝉暗自下定决心。
她既已嫁入陆家,便是陆沣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与其终日为陆湛提心吊胆,不如好好经营她与陆沣的这段姻缘,尽心辅佐夫君,将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让陆沣无后顾之忧地在官场上施展抱负。
唯有陆沣步步高升,直到能彻底压过陆湛,她才能真正摆脱陆湛的阴影,在这国公府中站稳脚跟。
况且至少此刻,她是真心想要与陆沣相守一生。
烛影摇曳,映得宋蝉耳畔泛起一层薄红,像是染了胭脂的玉,透着几分娇艳。
虽然先前早已与陆湛有过肌肤之亲,但毕竟是新婚夜,又是第一次与陆沣这般亲近,宋蝉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她记着嬷嬷的教导,身子微微倾侧,向陆沣靠近了些,两人的衣袖轻轻相触,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暖意。
“表哥,夜色已深,该歇息了。”她的声音轻若蚊呐,含着几分婉转的羞怯。
陆沣低笑一声,抬手抚过她的发鬓,为她取下鬓间的凤钗:“既已饮过合卺酒,阿婵还不改口唤我夫君吗?”
宋蝉只觉得耳畔一阵酥麻,连带着心尖都颤了颤。
她垂下眼帘,纤纤玉指轻轻抚上陆沣的衣襟,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衣襟,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夫君……让我为你更衣吧。”
陆沣眸色一暗,任由她的手指解开他的衣带。
繁重的喜袍一件件散落在地,屏风上斜映出两道交/叠的身影,烛光摇曳间,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宋蝉雪白的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薄汗,指尖微微发颤,攥紧了身下的纯白喜帕。
那是用来印证新娘清白的物证,此刻却成了她心头的一块巨石。
好在她已做足了准备,学着花月楼倌娘的秘方,炮制了一枚药丸,提前放入体内,足以乱真……
陆沣看出她的紧张,温热的掌心覆住她的手腕,眸光温柔:“别怕。”
他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却让宋蝉的心跳得更快。
她轻轻闭上眼,感受着他的气息渐渐靠近,他的唇瓣几乎贴上她小巧的耳垂:“我会轻些。”
宋蝉的脸颊愈发滚烫,正欲回应,忽听得屏风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满室旖旎。
“大公子,”侍卫站在屏风后低头禀报,生怕撞破满屋春/色,声音带着几分迟疑,“公署那边派人传话,说是有急事需要您即刻前往。”
即便远远隔着一道屏风,陆沣仍然迅速拢过榻上喜被,将宋蝉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
陆沣眉头微蹙,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悦:“何事如此紧急,非要选在今夜?”
侍卫硬着头皮回道:“传话的人说,事关慕容诃一案,请大人务必速速前往商议。”
慕容诃三字一出,陆沣的神色微不可察地一变。
宋蝉亦敏锐察觉到陆沣的犹豫,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公务要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便是。”
陆沣叹了口气,抬手抚过她的发鬓,指尖带着几分不舍:“委屈你了。我去去就回,你今夜早些歇息,不必等我。”
待陆沣的脚步声渐远,宋蝉独自坐在榻边,心中莫名涌起一阵不安。
她正欲起身唤侍女进来服侍洗漱,忽听得屏风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让她瞬间绷紧了神思。
“大人不是已经去公署了吗?还有什么事吗?”宋蝉警惕地出声质问。
焉知那脚步声却未停止,反而愈发清晰。
随着脚步声逼近,一道高阔的身影绕过屏风,在地上投落出可怖的影子。
“你别再过来,否则我要叫人了。”宋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悄然握起案台上的青瓷瓶,蜷缩在立柱后。
“是吗?”那人轻笑一声,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漫不经心的挑衅,“那你唤的大声点,大可以试试,有没有人能听见。”
他的脚步未停,烛光在他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显得那张脸愈发阴森可怖。
将近宋蝉身前时,那侍卫缓缓抬手,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随后缓缓扯下脸上覆着的人皮面具。
面具下,显现出陆湛那张冷峻而苍白的脸。
他唇角带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阴冷。
“春/宵苦短,陆沣舍得弃下你一人,我可不舍得让你独守空房。”
宋蝉脸色瞬间苍白如纸,手中的花瓶咣当落地,溅出满地碎片。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陆湛一把扣住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阿蝉,今夜良辰美景,不如我们好好叙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