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中, 听到陆湛“泛舟同游”的相邀,宋蝉呼吸一滞。
她低垂着眼眸,不敢与陆湛对视,却能感受到陆湛如刃的目光, 已然割破衣衫, 一寸寸刮过她的肌肤。
随着她的沉默, 亭中的空气仿佛凝滞,连拂动帘幔的风都变得温柔小意,不敢惊扰这一触即发的氛围。
宋蝉被夹在两人之间,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 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左臂上的伤疤隐隐作痒, 仿佛在提醒她,为了接近陆沣, 她曾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不能答应陆湛的邀请, 绝不能。
不仅仅是因为陆沣在旁边听着, 以陆湛的性子, 若真上了他的船,恐怕船还未划到湖心, 她便会被他亲手推入水中,尸骨无存。
“多谢三表哥好意。”宋蝉思忖许久, 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只是我小时候落过水, 有些怕水,像这样在湖边亭子里坐着还好,真要泛舟是万不敢的。”
陆湛唇角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是吗?表妹是真怕水,还是不想同我一起?”
宋蝉感觉后背发凉, 只觉得有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刺穿。
陆沣适时开口:“表妹既已拒绝,三弟又何必强求?如此姿态,反倒失了风度。”
陆湛面色不变,只瞥了眼陆沣状似温润的脸。
“湖边风大,吹久了倒有些头痛了。”宋蝉的声音微微发颤,“两位表哥,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宋蝉深知陆湛的脾性,只怕再放任局面继续下去,之后受苦的还是她自己。
陆湛却道:“茶才刚喝完一轮,表妹就要急着回去了?”
他的目光扫过宋蝉嫣红丰润的唇,眼底闪过一丝沉冷的阴鸷,几欲将那抹嫣红碾碎。
三人一时相顾无声,唯有四周帘幔被风卷出曼妙的弧度。
陆沣抬起眼,看见长径那边,小厮庆俞神情慌忙地朝他们这边张望,陆沣眉间一凝。
应是有什么急事,否则庆愈断不会如此焦急。
陆沣将目光收回,顺势道:“表妹既然不适,我们便回去吧,毕竟有外人在场,诸多不便。恰巧我近日新得了一幅极妙的春/山图,改日再专门邀表妹一同单独品鉴。”
说到“外人”两字时,他刻意咬重几分,不着痕迹地扫了陆湛一眼。
言罢,他先站起身,月白锦袍扫过石案。
陆沣声音清和,神情宽散:“三弟也该回千鹰司了。慕容诃的舌头若是再撬不开,圣上怕是要换把更锋利的刀了。”
“大哥。”陆湛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几分探究,“慕容诃这案子,大哥难道真不清楚缘由?”
他紧盯着陆沣双眼,继而缓缓开口:“大哥一心想着在圣上面前崭露头角,立功邀宠,更想借这案子扳倒我。只是大哥怕是忘了,凡事太过急切,只盯着眼前功利,难免会疏忽大意,露出破绽来。”
陆沣目光凝滞,有几分不自然的闪躲。
“阿婵,我们回去吧。”他并未回答陆湛的话,只是声音温和地转向宋蝉,似是刻意般地、轻揽过宋蝉的肩。
宋蝉肩头微微一颤,下意识望向陆湛。
她清楚地看见陆湛的眼眸中的森然寒光,恰如猛兽即将发动致命一击。
未等宋蝉反应过来,陆沣的掌心微微发力,已将她带离陆湛身边。
她跟在陆沣身后,从陆湛身前走过时,风吹起她的头发,露出那半截莹润修长的颈。感觉到背后追随的目光,宋蝉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明媚的日光落在她的秀颈上,衬得肤色莹白如雪,明晃晃地勾着陆湛的目光。
陆湛看着那纤细的颈,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怒意。
他忽然生出一种想要折断它的冲动,就像折断一只不听话的雀鸟的颈项。
“阿蝉。”
陆湛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轻若无声,状似暧/昧,却暗藏汹涌的杀机。
“我们还要再见的。”
陆沣来时,携风带雨。
行至赵小娘后苑,天空毫无征兆地劈下一道雷来,陆沣眉心一跳,深觉不详。
似乎是接踵而至的祸事,抑或是陆湛暧/昧不清的试探,陆沣此刻更认为自己陷入了一片泥淖之中,甚至怀疑,先前与赵小娘的结盟是否过于草率了些。
“嗨呀,大郎来了!”赵小娘见陆沣来了,急忙换上一副讨好的神色。
陆沣未曾言语,只一味坐在圆案主位,神色淡然。
刘妈妈和赵小娘对了个眼色,屋内寂静,唯有雨垂连廊不休。
刘妈妈双手奉茶,谄媚道:“大公子,先饮些茶……”
陆沣毫无征兆地抬手,挥碎了那一对天青茶具。
“你们是想找死吗?”
陆沣一贯以温润形象处世,不论大小事宜,皆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之风姿。
因而当如此狠厉之语从陆沣嘴里说出来,赵小娘主仆二人皆大惊,刘妈妈下意识将赵小娘挡在身后。
“大公子,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娘子……”
陆沣悠悠从位上离席,脚底踏过碎盏,再将那二人逼得后退几步。
“幸而你那一把火未将我烧死,否是今日连对峙的机会也没有了,我说的对吧,小娘?”
赵小娘此刻哪还敢回嘴,明明眼前的人是陆沣,她却总觉得有几分陆湛的影子,只得附上牵强地笑意。
“大郎实在是错怪我了,那日不过为了沛儿的案子,是想去库房挑几件合适的东西,疏通关系。只因刘妈妈家那姑娘年纪轻,毛手毛脚的,库房里昏黑一片,她一时失手碰掉了油灯,这才酿成大祸……”
不等陆沣回话,赵小娘便梨花带雨哭诉起来:“如今看着大郎平平安安坐在这里,我这才安下心来,要不可叫我怎么活呢。”
陆沣深知赵小娘鄙陋,自然知晓她这般话术是应付他来的,只因这些内宅琐事现下不能分他心,索性不再纠结。
“若是不信你,我今日自然也不会来赴约。”
陆沣回身坐下,不留痕迹地胁迫道:“毕竟还有四弟,我死了,他便没有指望了。”
赵小娘心里有的牵挂,此刻也不顾面子上的体面,只慌忙擦了擦泪,便坐于陆沣身侧说道。
“大郎先前予我那女子的住址,我差人去寻了,那里竟连个人影都没了。后来打听说,有人看见有天夜里,一辆马车接走了大着肚子的女人。”
陆沣眉宇作峰,关节敲打着桌案:“接走了……”
“我……”赵小娘此刻绞着手帕,一些话就在嘴边犹豫。
“娘子,你快说吧,人命关天的事儿,千万别耽误了沛哥儿啊!”
“我猜想是陆湛……我近几年多余珐华寺的姑子有往来,前几日差人去寻,人竟也失踪了。有这样能耐的,想来就是他了。”
赵小娘说罢,如心中大石落地般解脱了。
良久,陆沣并未回话,而是默默端详着眼前的女人。
珐华寺这年些做的都是府中亡故之人的道场,陆湛的事,她竟也敢贪。
先前只觉得赵小娘无耻,此时却更觉卑劣不堪,若不是今朝陆湛羽翼渐丰,他断然不肯与她为伍。
时局之下,圣人默许了他们文臣的举证。宅府之内,他不敢断定父亲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他与陆湛之间,涌动的不仅是政见上的敌仇,更有千丝万缕数不清的亲缘孽债纠/缠。
不能再等了,他要爵位尽快落定在他手中。
“该杀了。”
赵小娘挥了挥帕子:“谁说不是呢,可是那二人都寻不见,还能去那里打杀呢!”
“我说的,是陆湛。”
夜漏三更,铜漏滴答声搅得宋蝉心烦意乱。
她倚在雕花窗边,听着檐角悬挂的铜铃在风中轻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心中惴惴不安。
她本该去找陆湛的。
可是东厢房尚未修缮完毕,陆湛今夜想必宿在千鹰司,她若贸然前去,只怕徒增不便,若引起陆沣注意,岂不是功亏一篑。
或再过两日,待陆湛将今日之事淡忘,气性稍缓了再去寻他,反倒更妥当些。
宋蝉轻叹一声,转身回到床榻边。
枕上喜鹊踏枝绣纹硌着脸颊,宋蝉脑海中不断浮现陆湛白日里那冷冽如刀的眼神。
她闭上眼,试图驱散那令人心悸的画面,却又想起陆沣今日的种种举动。
原来,他早已知晓火场之事,对她心生疑虑,竟设下这般试探。宋蝉心中一阵酸楚,她从未想过,那个温润如玉的陆沣,竟也有如此深沉的心思。
他为何不能直言相询?非要如此迂回?
思绪纷乱间,困意渐渐袭来。就在即将沉入梦乡之际,一道挟着凛冽松香与酒气的黑影忽而欺身压来。
覆在面颊上的大掌力道极重,令她瞬间惊醒。宋蝉睁大双眼,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来人。
陆湛一身酒气,呼吸沉重而急促,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宋蝉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被他牢牢按住。
陆湛的手掌比冬夜霜雪更冷,五指如铁箍般扣住她下颌。
“表哥,我正打算明日去找你……”她声音微颤,试图解释。
陆湛冷笑一声,声音低沉:“你已想好怎么解释了吗?”
月光自窗棂斜斜切进来,照见陆湛玉冠斜乱,襟口微敞,眼尾染着不易察觉的酒气猩红。
“大公子只是邀我去湖边赏画……”她话未说完,陆湛的宽袖拂过颈边,带起一阵酥/麻的微痒。
“你与陆沣,已然那么亲近了?”陆湛抬手抚过她如墨的鬓间,温柔地梳理着她柔顺的发丝。
屋内静得可怕,唯有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在空气中回荡。
陆湛的呼吸近在咫尺,酒气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冷香,令宋蝉心神恍惚。
陆湛的手指缠绕着她的墨发,忽而猛地一扯,令她不得不仰起头与他对视。
他的眼神冷得刺骨,仿若化不开的玄冰。
“我有没有说过,你与陆沣的一切行动,都要提前与我说?”陆湛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事紫芙也知道,事发突然,我本来是和紫芙说过,等事成后会来同你说,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宋蝉努力保持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颤抖。
陆湛面上像是覆了层寒霜,冷到让人不敢直视。
“你可知今日陆沣为什么要将你约在湖心亭?”
从今日在湖心亭瞥见陆沣与宋蝉并肩而立的第一眼,他便觉蹊跷。
京城之大,亭台楼阁无数,为何陆沣偏要选在此处?恰巧是他今日赴宴的酒楼旁,恰巧是他必经之路。
直到陆沣状似无意地问起那日火场之事,他方才恍然。原来这是陆沣特地精心设下的局,就等着他看见,以此试探他和宋蝉之间的关系。
思及此,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那日火场救宋蝉,又岂是一时莽撞?陆沣此人,心思深沉如海,表面与宋蝉保持距离,看似君子之风,实则处处提防。
既然如此,他何不推波助澜,让陆沣愈发猜不透他与宋蝉的关系?
他太了解男人的本性,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允许有其他男子出现在自己心慕的女人身边。
嫉妒与猜疑,是最能摧毁理智的毒药。陆沣再如何装得风光霁月,终究也是个尘世间的男人。
陆沣心思毒辣,多年前害了他的母亲,如今又欲对陆国公下手,其心可诛。
他没有一天不想杀之而后快。
今日当他看着远处那对璧人,这本该是他最得意的时刻。他一手精心养出的美人刀,终于要刺进陆沣的心口。
那些他亲手教她的眼波流转、浅笑嫣然,都将化作最锋利的刃,一点点剖开陆沣的防备。趁他不意时,一举击破。
可不知为何,当他目睹陆沣为宋蝉扶簪时,宋蝉娇羞柔婉的模样,一股无名业火陡然在他胸中升腾。
他只觉五脏六腑都似被这怒火灼烧,几近失了心智,心中的藤蔓疯长,不断叫嚣着一个即将破土的念头——
她不该对着别的男人,流露出这样的姿态。
看着宋蝉隐约露出的纤白玉颈,陆湛眸色更深。
宋蝉一怔,还未及反应,便觉唇上一热,陆湛已低头吻了下来。
那吻带着惩罚的意味,霸道而炽烈,令她几乎窒息。她双手抵在他胸/前,却被他牢牢扣住,动弹不得。
“别……”
夜风拂过纱帐轻摇,陆湛身上的酒气愈重,他仿佛并未感受到宋蝉的抵拒,只是用膝盖抵开她的腿。
他近乎发狠地侵/占着每一寸,已然不是为了简单的发泄,更像是内心积郁已久的愤懑,驱使着他借此激烈的方式,宣泄着深埋心底的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