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蝉抬眸望向陆湛的双眼。
他的眼睛愈是平静, 就愈发令人胆寒。
两人相视良久,宋蝉声音发涩:“……喜欢的。”
她哪里敢说不喜欢呢?
“是吗?”陆湛轻声慢语地道,“你在敷衍我。”
“我没有。”宋蝉几乎是瞬间出声反驳。
陆湛的指尖仍徘徊在宋蝉的耳畔,语气漫不经心。
“那为什么不见你笑?”
陆湛随手揉捻着宋蝉小巧的耳垂, 动作极其轻缓, 像是刻意拿捏着力道, 却惹得宋蝉浑身发颤。
宋蝉抬起头,唇角勾起一个勉强的弧度。
陆湛冷寒的语气仿佛能将空气凝结:“笑得这么难看,可见不是真心喜欢。”
看着陆湛这张俊美的脸,宋蝉却只能想到他狠辣的手段, 实在是笑不出来。
好在陆湛没有继续为难她, 只是替她敛了敛被角。
“好好养病,上次诗会陆沣刚对你有些印象, 要接上行动才行。”
宋蝉终于松了口气:“我知晓了。”
陆湛扫了眼她红润的双唇, 意味深长地说。
“记得好好服药, 若还是不肯服药, 我会像今日这样亲自来喂你。”
陆国公毕竟上了岁数,那日受了刺激, 便躺在榻上几天起不来身。
这些天内院各房的人前后忙个没完,陆沣更是趁着任新职之前, 昼夜不离地伺候,现下陆晋终于是见好了些, 能由侍从搀着出门吹吹风了。
行至后院,陆晋身子发了汗,便着意陆沣脚步慢些,容他干干后背的汗。
“早就说过了,你如今还有些公务要交接, 不要把心思都放在这里,累了就去跟老四换把手。”
陆晋满眼心疼,当然其中还夹杂几分赞许,只是这话语中,有意避开了三子陆湛。
陆沣怎能听不出言下之意,只看似平淡的渡话:“无妨,儿子只怕赴新任后,无暇照顾父亲。至于三弟,想来是公事繁忙,父亲勿要心焦。”
“你不必替他开脱。”陆晋甩了甩宽大的袖口,言语透露出不满。
“罢了,你再同我略走一段,便回去歇息吧。”
陆沣笑而不语,只扶着陆晋小臂徐行,远处隐隐传来议论声。
“听说了吗?赵家那个表小姐好像跟三公子好上了。”
“怎么可能,三公子那性子谁敢去招惹啊。”这人又压低了声音,续言:“前些年,有个不要命的女使,妄想爬上三公子的床,结果第二天人都找不见了。”
“你懂什么?吃不准三公子年岁渐长,这两年回过味儿,知道女人的好了。况且他常不在家,谁知道他平时夜里都宿在哪里。”
这丫头也不服软,更是言之凿凿的开口:“听说赵家小姐这一次连衣服都没穿好,就哭着从府衙出来了,有不少人都看见她小衣都被扯掉了。”
“嗨呀呀,真是臊死了,现在这事儿是个什么说法?难不成就这么不清不楚了?”
“谁知道呢,这下若是种下种了,吃不准还能做个夫人呢?真是便宜了她,要我说姐姐姿色也不逊于她。”
两个小丫头越说越起兴,甚至开始攀比推搡起来。
陆沣看陆晋脸色阴沉,立刻出声制止了二人言笑。
“不知轻重的东西,都在浑说些什么,公府里的人岂是你们随意编排的?还不快退下去!”
陆沣言语呵责,实则里外点着陆湛身份。
陆国公皱起眉头,扬了扬手示意两个丫头留下:“你们说的,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两个小丫头也就十二三的岁数,平日里都见不到正屋的主子,如今两个府中说话的主儿就在面前,一时吓得口也张不开,只顾着跪下磕头。
但二人不敢不说真话,跪在地上哭喊着,只说是二房三房那边传过来的,现在整个国公府都在传,想是半个京城也该知道了。
不稍会,陆国公于中堂脸色铁青,陆沣在一旁侍茶。
赵小娘带着赵婉到了正屋,两个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知道是事成了。
赵氏暗下里扯了扯赵婉的袖口,赵婉登时落泪起来,还未及陆晋问询,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婉儿自知身份低贱,不敢肖想多些,只是我到底是个女儿家……这下我可如何见人,姨母,你别拦我,不如我一头撞死,也不怕辱没了陆家赵家的名声。”
言罢,遂起身往一旁立柱撞去,幸得周边仆从机灵,中途将人拦下。
陆晋自诩清流世家,眼皮下竟出了这挡事儿,一时也只能扶案叹息。
原本他只觉得与陆湛行事悖逆,二人父子缘浅,却不想横生此事,先前陆沛因男女私情被家法痛打,三子今日又要布其后尘。
陆晋只觉家门不幸,他心中的家族颜面,绝不容许轻易践踏。
陆晋狠拍桌案,半边身子都在发抖:“还不快把那逆子叫回来!”
赵小娘此事急忙上前:“公爷先消消气,前些日子公府事情太多,公爷又身体不舒服,婉儿这孩子懂事,便想自己将委屈吞下去。”
“依我看,关起门来说,到底是咱们公府的私事儿,两个孩子都未婚配,倒也没什么说头。”
陆晋冷眼横去,赵氏随即闭嘴,她哪里知道陆晋的打算,陆氏一脉,就算是纳妾,也要是清清白白的。
陆湛来时,还未换官服,身着的千鹰司总司的玄袍,显得更加锐意疏离。
陆晋此时已没了力气,只是扶额垂首道:“混账,说说吧,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陆湛看了看赵婉和赵小娘,心中就明白了个大概。
“不知旁人又如何编排我的故事,刚巧,我也一同听听。”
陆湛挺胸背手往堂中央一站,不再言语。
陆晋端坐在主位上,面色铁青,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桌上,“哐当”一声脆响:“孽子!都有人亲眼看到婉儿从你衙门里衣衫不整的出来,你还有何话说?那是你小娘的亲甥女,你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叫我陆家如何颜面尽存?”
“哪只眼看见了,是这只?”陆湛逼近赵氏。
又慢慢逼近堂内的陆沣,眼神凝视:“还是这只?”
“你不要将你那套威风带到家里,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陆晋斥道。
陆湛轻笑了一声,仍是云淡风轻,负手而立:“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不然让人验验身,看看赵姑娘还是否清白之身不就好了。”
“孽子!你怎敢说出这种话。”陆晋呼吸急促。
赵婉见状忙出声道:“姨父,你莫怪三表哥……表哥那日也是喝多了……”
陆晋面上布覆阴云,厉声道:“你不必为他维护,既是他做错了,理应承担。”
又转向陆湛指了指:“三郎,你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
这话说完,陆国公并不急于继续安排,将话口顿了顿。
到底是自家的孩子,他虽一向不喜陆湛作派,却也没糊涂到要将赵氏家中的表亲,硬塞给陆湛做正妻的地步。
身为国公府的子孙,无论男女,他们的亲事都是一桩交易。
陆湛如今在朝中势重,不可匹配高官贵胄的女儿,但陆晋也早已相看好了一家文官清流,若能让陆湛与之结亲,也正好能制衡陆湛在朝中的势力。
至于赵婉……能将她扶做侧室已是天大恩遇了。
陆国公便说:“你的亲事老太太先前想是有主意了,但事情既发生了,为女儿家名节考虑,婉儿便先进门当个侧夫人吧。婉儿,你可愿意?”
赵婉眼底的神色变了变,虽知道不可能做陆湛正妻,但这话真正说出来,还是有些失落。
但她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摆出娇羞又顺从的模样:“自然愿意的。”
“我何时答应了?”陆湛的声音在空寂室中响起。
“子女亲事,贯由父母做主,何须过问你的意见?”
陆湛冷笑一声:“未娶正妻,便要先纳侧室,恐怕不合规矩吧。”
陆晋道:“你当如何?”
陆湛只道:“大哥亦未娶,做弟弟的不好逾越了,不如将赵姑娘许给大哥吧,正好亲上加亲。”
陆湛此言实在是荒唐,众人惊诧不已。
赵婉当众被羞辱,只一味哭得更大声了。
而陆沣更没料到会被忽然牵及,更是竖指斥道:“你……你……”
陆晋怒目圆睁,只感觉心口绞痛:“拿我鞭子来!”
陆湛仍然站在原地,未有丝毫退缩之意,身姿笔立宛如苍松,傲然在这场狂风骤雨中。
他的眼神中没有半分畏惧,如波澜不惊的深潭,也不为父亲的盛怒所动摇分毫。
仆从们早已不是第一次见这场面,不敢怠慢,随即去取了家法。
那鞭子极为粗糙,其上毛刺狰狞地张扬着,还隐约沾染着上次鞭打陆湛留下的陈旧血迹。
陆晋从仆从手中接过鞭子,不及陆湛褪衣,高高抬手便要打在他身上。
只是这次鞭子尚在空中,便被陆湛一把抓住了。
陆湛的大掌紧紧制握住那枚厉鞭,陆晋一时竟无法动作,鞭子难以落下分毫。
陆湛面容平静道:“父亲既有心疾,千万别意气用事,免得伤着身体。”
陆晋粗重的呼吸声愈发急促,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你这个混账东西,竟敢拦我!今日我非要处置了你,以正门楣!”
赵小娘等人在一旁看着,却未有一人出声制止。
纵然站在所以人的对面,纵然所有人都想要他死。
陆湛仍然丝毫不惧地抬起眼,声音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父亲别忘了,我现是朝廷命官,明日更要进宫陪陛下狩猎。父亲这顿鞭子,还是三思而后行!”
从那天开始,宋蝉便郁郁寡欢了很久。
苏罗和桃松给她搜罗来很多好玩的小玩意,变着法地陪她逗趣解闷,宋蝉始终提不起兴趣。
一想到自己前途未卜的明天,宋蝉就忍不住地发愁。
伴在陆湛这种人身边,每日提心吊胆,简直可怕。
她在想自己之后的路应该怎么办。
想办法从陆湛身边逃出去?然后呢?
就连陆蘅来与她说了什么,陆湛都一清二楚,恐怕自己身边到处已经到处安插着他的眼线,她能逃到哪里去?
即便真的顺利逃走,难保哪天不会被抓回来。
陆湛对待敌人如此果断狠戾,到时候她再像那两个匪徒一样被残忍地弄死吗?
仲夏时节,雨水愈发多了起来,细雨薄纱,笼罩着广袤天地。
这日午后,宋蝉简单用了几口午膳,便斜倚在雕花窗边,望着雨幕中的庭院。
檐下的青石壁透着几分湿冷的寒意,而在这毫无生机的壁隙间,竟生出一支花来。
那花茎虽然纤细,却顽强地挤破坚硬石壁,绽放新蕊。
即便花瓣被吹得颤抖,已似不堪重负,却仍然挺立其间,在这冰冷雨滴下,愈发显得娇艳而坚韧。
宋蝉心中不禁泛起层层涟漪。这小小的花儿,生长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却仍然向死而生,绽放出属于自己的绚烂。
她已经是在诏狱里“死”过一次的人,也曾为了吕蔚消颓过,难道如今还要再重蹈覆辙吗?
是,她现在的确无法与陆湛抗衡,可未必代表以后不能。
陆湛每日行走在生死边缘,树敌众多,说不定哪日就先被仇家暗杀了。
人生在世,只要活着,便有无限的可能,她应当重振精神,将身子养好,才有与陆湛斡旋的可能。
傍晚雨水渐停,宋蝉忽而想要去后院花园透透气。
宋蝉已好些日子没有出院门了,如今终于愿意出门,侍女们十分欣喜。
只是宋蝉热病刚退,怕又伤了根本,硬是往她身上又披了件秋日才穿的厚实的披风,才肯放她出门。
宋蝉一路随便逛着,不知觉中便走到了后院的半壁湖边。
水间微澜撩拨夜色,轮月璧影下,一名白衣男子孑然静立于湖边,高姿贵影倒映湖中。
宋蝉很快辨出了那人是陆沣,只是今夜,他的背影似乎透着些落寞。
“表哥。”
陆沣转过身,看见宋蝉被拢在秋季才穿的厚披风里,面颊有些透红,像是熟透的山谷海棠。
他拢回神思,体切关怀道:“表妹身子好些了吗?”
陆沣心中不免有些愧疚,当初他设局是想探出宋蝉底细,只是无意伤害,却没想到接二连三的事情会让宋蝉受到惊吓,几乎半月都缠绵病榻。
虽非他所愿,却仍致其伤。
“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大夫说还要休养段日子。”
宋蝉轻轻点头,又想起上次陆蘅来找她说的那番话,想要试探一下究竟是陆沣还是陆蘅的意思。
“上次次表哥让蘅姐姐带的东西与问候都收到了,我正想着要当面答谢表哥,刚巧今日便见到了。”
陆沣微怔,许是没有想到陆蘅这般直接发问。
“蘅儿心直口快,我原只想让她与姐妹们多些走动,没有想要夸耀自己功劳的意思,表妹别误会了。”
对她后面那句答谢,陆沣又道:“都是一家人,就更不用说谢谢了。”
宋蝉心里松了口气,明白上次的话应该不是陆沣的指示,不过是陆蘅自作主张的试探。
陆蘅瞧不上她也无所谓,终归她要亲近的是陆沣,只要不是陆沣讨厌她就行。
两个人沉默良久,思及上次诗会后未尽的谈话,陆沣想要说些什么。
他微微偏首看向宋蝉,目光霎时微凝。
夜风吹拂,清冷月光流淌在她的身上,将她周身勾勒出淡淡的柔和光影,双眸盈盈似含秋水,灵动非凡,宛若神女亲临人世,气质高洁无瑕。
余光似是察觉到那道视线,宋蝉也转过头去,正巧对上陆沣的双眼。
宋蝉被瞧得有些赧然,微微垂下眸子,轻唤了一声“表哥”。
陆沣回过神来,像是突然从一场绮丽的梦中惊醒。意识自己的失礼,他轻咳一声,将目光落在远处的竹林上。
“过两日街上有焰火节庆,表妹可要一起去瞧瞧?”
宋蝉显然没料到陆沣会主动邀约,一时惊喜非常。
只是她知晓,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主动。
于是沉吟片刻,强行压住唇角将要溢出的喜悦,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
回屋的路上,宋蝉觉得脚步都轻快起来。
她许久没有像今夜这般开心了。
只是这份喜悦便如同埋在土里的种子,只有她知晓这是一颗奇异名贵的花草,却偏偏不能与外人道,只能悄悄藏在心里,如千万朵轻摇的银铃般绽放。
平日里,只要她从外面一回来,紫芙等人便会打灯来到门口接她,可今日直到挑帘进了屋,也无人相迎。
屋里亦是一派昏暗,只有内室桌上隐约点了一盏豆灯,烛光暗淡,瞧不真切。
宋蝉心里不免生出些畏意,便出声依次叫了紫芙等人的名字。
依旧无人回应。
于是只能独自摸着黑向屋里走。
昏暗如墨的烛光下,宋蝉的心本就揪得紧紧的,五感被无限放大,周遭的一点动静都变得敏锐起来。
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不经意扫向榻边,忽而呼吸凝滞了。
榻边一道高大的身影猛地闯入她的视线。那身影隐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瞧不清面容,却透着一股莫名的威压。
宋蝉下意识便转身要逃,榻上那人影却悠悠出声。
“回来了?”
那道人影在榻边从容地起身,宽大的衣袂随着行动轻轻摆动,发出轻微的摩挲声。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火折子,轻轻一吹,微弱的火星瞬间变成明炽的火焰。
火苗凑近桌上另一盏灯芯,“噗”的一声,昏黄光晕亮起;紧接着,又两盏灯被依次点燃。
屋内的光线顿时明亮起来,原本暗处的身影面孔,此刻也渐渐明晰。
宋蝉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正是她避之不及、最不想见到的陆湛。
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在这屋里待了多久。
他总是如同难以琢磨的鬼魅,来去无影无踪。
陆湛缓缓熄灭手中的火折子,声线散漫地问:“今晚去哪了?”
宋蝉一颗心提在嗓子眼,有了上次的教训,她无论如何也不敢隐瞒陆湛行踪。
“这些日子在屋里闷久了,出去透了透气。正好在后亭湖边遇到了大公子。”
陆湛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抚弄着袖口,似乎在等着宋蝉接下来的话。
宋蝉顺了口气,又一五一十地将陆沣邀约的事情告诉给陆湛。
陆湛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面上难辨喜怒:“做的不错。”
说罢,陆湛抬眼向盥室的方向示意。
“夜色深了,盥室内备好了水,去梳洗吧。”
宋蝉怔了怔,随即轻声道好。
只是她抬起头,却看见陆湛依旧静静站在原地,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