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醒来时, 宋蝉眼前一片漆黑,双手被反绑至身后。
她下意识地蹭了蹭衣服,还好,都还齐整。
宋蝉勉强想要支撑身子靠到墙边, 却只觉头疼欲裂, 无法挪动半步。
好厉害的迷香。
宋蝉深谙制香之道, 在马车上初闻时便意识到了,只是这香太浓太烈,不给她片刻屏息机会,便不省人事。
这种迷魂香她只在书中看到, 寻常人家是不会刻意配制此香, 此香的主香不仅费用高昂,且极为稀缺, 就算去黑市上采买原料, 也要费好大一番功夫。
所以究竟是谁, 要费尽心机, 取她性命?
宋蝉几乎是在一瞬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泠姐姐……”
因着头上被蒙了粗麻袋子,透不进丝毫光亮, 宋蝉只能压低声音试探着。
那伙人应该是要绑陆泠,自己只是顺带捎上了, 宋蝉这样宽慰自己。
可令她感到慌张的是,周遭静得可怕, 并未听见陆泠的回应,摸遍四周甚至没有可以抓扶的地方。
未知的恐惧裹挟着,宋蝉只觉冷得打颤。
她在京中没有仇家,若非要说有,也只有陆湛一个。
可陆湛刚刚启用她, 初见成效,实在不必兜这么一大个圈子来折磨她。
由此,宋蝉更加笃定这是一场贼人抢掠世家小姐的意外。
她会死吗?陆泠现下又在哪里呢,她还好吗?
宋蝉强逼自己冷静下来,随着感官的恢复,并开始通过嗅觉描绘起现下的处境。
尘封的积灰,腐朽的木材,甚至还有几分棚圈味。
大概还是在京郊,或许是在一处废弃的宅屋里。
只可惜,宋蝉双眼被蒙上,难以窥测窗外的天色,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她之前听人说过,劫匪案子,若是能活过一个晚上,那活下来的可能便会大大增加。
想来陆府应该得到消息来找了吧?陆湛不是什么千鹰司的指挥使吗?若他能出手,想必很快便能找到她吧。
宋蝉还没有意识到,她在危机时刻想要拼命抓住的浮木,竟然就是那个之前口口声声要取她性命的人……
“早就说了,上次干完就收手,你非要再赌一把。”
“少说些没用的,钱不够你怎么回老家给老爹老娘修屋,你甘愿咱家门户永远矮人家一头?”
……
屋外忽然传来的男人声响,落入宋蝉耳中。
双手被缚,面目被掩盖,她只好勉强挪动着身子,将自己调整为跪姿,应对时也不至于太过狼狈。
随着一声咔哒落锁声,反锁的屋门被人推开。
一阵凉风陡然灌入,屋内尘土飞卷,将宋蝉惹得连连呛咳起来。
“呦呵,这小娘子倒是娇弱,身姿比起另一个还更有风韵些。”先开口的矮个男人声音略粗些。
“哥,同她废什么话,是不是真材实料,上手了才知道。”这人声音清脆,像是刚成年。
闻得二人言语间似乎提及陆泠,宋蝉再也忍不住哭问。
“两位大爷,车上与我同行的那位娘子现在何处,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宋蝉知道,只有陆泠活着,她才有可能活。
若是陆泠没了,这伙歹人也断不会留她性命!
矮个男人走近,即便是隔着麻木头罩,宋蝉仍能闻到他身上令人作呕的烟油味儿。
“小美人,先不急,她是你什么人,怎的急得连自己都不顾?”
“大哥,要我说这俩人穿戴都不差,想必是哪家小姐,你看那马车了没,都是金鞍,要我说,咱们正好一人一个,哪个都别放过。”
宋蝉忍不住地浑身发颤。
她几乎想要全盘托出,告诉他们自己就是个冒牌货,根本不是陆府小姐,既没有银财可图,这么多年来也就只有一个吕蔚肯正眼看她。
只是反驳的话就在嘴边,宋蝉却硬生生咽下去。
她不能这就这样将底牌露了。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们可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宋蝉话锋回转,避而不提家世,只为了若有一线生机,保住陆泠的声誉。
“大爷,你若是求财,只需知会一声,自有人呈上赎金,放了我二人,我们必不声张。”
宋蝉并未和盘托出,只怕说破了贱籍,弄巧成拙,反而白白丧了命。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可若等家中找上来,发现我们遭遇不测,只怕天涯海角,也能找两位偿命的。”
恩威并施,才能更显其效。
“这么说,你还真是个名门小姐?”
“大哥,不对吧。若是名门小姐,怎得那个穿金戴银,这个浑身打扮素得可怜人。”
“少废话,管她贵贱,搜了身子,弄完后只管一扔,这钱足够回沭安老家盖房了。”
两人自顾自地争论起来,宋蝉却从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地名。
一个她于深夜反复背诵,入陆府前曾被反复考校的地名。
沭安——纪婵的家乡。
“沭安!我也是从沭安入京的!”
两人突然大笑开来,为首年龄稍长的人抽出匕首,冷锐的刀锋划过宋蝉脖颈。
“你还想攀个亲戚,妄想着留你一命吗?”
从前陆湛的剑也这样贴覆过她的颈。
可那时宋蝉知晓,只要她能对陆湛有用,陆湛便不会轻易杀她。
而如今这两个亡命之徒,手中的刀可是不长眼睛的。
宋蝉几乎骇得不能呼吸,再开口时,声音已颤抖起来。
“不敢欺瞒大爷。我只是家道中落,不得已来京中谋生。”
宋蝉紧紧攥住袖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沭安苍定桥,过去我家就安置在那里。”
两人面面相觑,苍定桥是这两年新更的名,原本叫观霞桥,因犯了忌讳,才改的,这话里话外,倒像个土生土长的沭安人,不像是假话。
“继续说下去。”
“大爷说的老家屋子,可是在沭安四郊的?我来京时,唯有三郊四郊还未整修,算算日子,大爷该是四郊的人。”
宋蝉先前日月背诵纪蝉的身世背景,甚至沭安的风土人貌,于嬷嬷都要每日检校。
从前她只觉得是陆湛太过谨慎,没想到过去背下的讯息,竟在此刻得到了一丝回报。
“大哥,这……”
矮个男子拧了眉:“你方才说你安置在苍定桥旁,你是,纪家的人?”
宋蝉连连点头:“正是,大哥与我家人相熟?”
二人四目相对,似乎达成了什么默契。
只听得一声锐利声,刀锋入鞘,这样干脆又果断的动作似乎与方才二人秉性大不相符。
宋蝉松了口气,或许是纪家的名号有些作用,毕竟纪家在没落之前,于当地也是有些薄名声望的,想来这二人也是曾经受过纪家恩泽的后人。
正当宋蝉以为二人心软,能够脱离虎口时,一双粗粝的手忽然掐上了她的脖颈。
“纪家?老子最恨的就是纪家的人!”
劫匪那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掐住宋蝉的脖颈,让她无挣脱。
宋蝉瓷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樱唇微张,竭力想要呼吸,却只能像濒死的鱼徒劳地开合。
她试图从身下抓住些什么利器,可除了一堆稻草,连块能称手拿起的石头都没有。
劫匪的力气大得惊人,她的反抗不过是蚍蜉撼树。
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意识逐渐涣散,似乎身体正坠入无尽的昏暗深渊……
“哐当”一声巨响,紧闭的柴门被一阵巨大的力量冲开,瞬间四分五裂,尘屑飞扬。
打斗声中,两名匪徒被重摔在地,发出痛苦的闷哼。
颈上那道知名的束缚终于松开,宋蝉伏倒在地,不住地颤抖,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
忽有一道温暖的臂膀将她从稻草地上捞起,揽在怀中。
黑暗中,她听见了陆沣那温润而令人安心的声音。
“婵妹妹别怕,有我在。”
马车上提前铺好了软垫与靠枕,熏上了安神静息的香。
即便在这样的危急关头,陆沣仍能事事思虑周全,连这些细节都一并考虑到了,真不愧是人人都称赞的陆氏大郎君。
宋蝉接过陆沣亲自斟的热茶,暖意贴在掌心,身上寒意渐渐退去。
回过神来,不由得担心起陆泠的境地。
“二姐姐她还好吗……”
陆沣温声道:“泠儿已经被送回公府了,身上的银钱虽被搜刮了遍,人安好无恙。”
“那便好。”
好在陆泠没有受人折辱,否是她这样骄傲的性子,恐怕即便侥幸逃生,也再无颜活下去了。
说完这话,两人便知不知再说什么了,车内一时阒静下来。
宋蝉抬起眼,视线恰好落在陆沣绣着竹纹的月白衣襟上。
将才在黑暗中,她便靠在他的怀中,在他的轻声安慰中渐渐从恐惧中清醒,被拉回安全的现实。
他没有陆湛那般常年习武而坚实的胸膛,衣襟上浮着淡淡的檀香,却令人感到莫名的安心。
陆沣未觉察的角落里,宋蝉感到耳廓微微发烫。
夜露深重,宋蝉被救的消息陆沣早差人传回了公府。
公府脸面,女子名节,府外家奴数倍而卫,要的就是不能有任何消息泄漏。
陆府虽说一脉清流,但朝上因政见而树敌的情况并不少见,陆晋吃不准背后真相是什么,于是把府内外铁桶般围困起来,更怕有人趁火打劫。
陆泠虽早早回了府,但被吓得不肯饮食,连沐浴都是几个大丫头齐番上阵才肯。
一开始口口声声要等着她那妹妹回来,连哭带喊说是自己贪玩连累了婵妹妹,疼的赵小娘给她强行灌下一碗安神汤,这才作罢。
陆老夫人也还是撑着身子不肯睡,非要亲眼看见宋蝉回来为止。
无奈下,府里一干女眷只得陪着等。
宋蝉回到公府,陆沣着一路人回了陆晋,二人便立刻先来了老太太这边回话。
陆老夫人蹒跚着向宋蝉奔来,双手颤抖着捧起她的脸,从头到脚地细细端详了一遍。
见宋蝉安好,身上无明显外伤,衣带齐整,才将将放心了些。
“婵丫头可算回来了,真叫我担心坏了。”
老夫人失而复得,紧紧攥着宋蝉的手不放,目光里满是关切与疼惜。
她轻抚过宋蝉的脸庞,眼底又不免噙了泪:“还好没事,否则我真不知怎么向我故去的老姐妹交待了。”
虽说今日受了惊吓,宋蝉也只是默默受了,并未想向谁诉委屈。
毕竟这么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如今却乍被老太太这么关怀一句,反而觉得眼眶发酸,说不出话来。
赵小娘等人皆出言宽慰,场面渐渐平静。
只是陆泠和宋蝉二人前后回府时间间隔过大,一时间,一些不可言明的揣测在寂静中萌发。
陆沣此时站出来道:“好在这两人只是求财,并没有为难。”
他有意这么说一句,护宋蝉名声周全。
宋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颇为感激地向他望了一眼。
毕竟陆泠也受了惊吓,赵小娘亦是愤愤:“这歹人是什么来头?竟有这泼天的胆子,动我国公府的姑娘。真当交到三哥儿手里严刑处置了!”
陆沣只是笑道:“这两个小贼哪里需要惊动千鹰司,三弟近日事忙,恐怕是顾及不来。何况妹妹们清誉要紧,小娘放心,父亲已命我差人审问处置了。”
赵小娘听了陆沣的话,心里稍安,也是,陆湛行事向来张扬,树敌甚多,万一有些纰漏,在影响了陆泠婚配大事,还是交有陆沣妥帖些。
老夫人赞赏地点点头:“泠儿婵儿这番也是受惊吓了,记得送些补品去屋里好生养着,明日再叫胡大夫来瞧瞧,书塾那边这几日也不必去了…”
赵小娘一一应是。
陆沣也道:“老祖宗放心,郑夫子那边我已吩咐了,明日就差人去办。”
一番寒暄之后再回屋洗漱收拾,等终于能躺下,时已平旦。
紫芙替宋蝉将被角敛好,放下榻前睡帘的银钩。
宋蝉躺在紫油梨拔步床上,望着床顶细致雕刻的花鸟木纹,怔怔出神。
她原以为,今日来救她的会是陆湛。
也许是看出了宋蝉的心事,紫芙轻声道。
“娘子一出事,我便差人传信去千鹰司了。只是大人似乎有要事在忙,还没能回来。”
宋蝉低低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紫芙所言不虚,陆湛的确忙于要事。
近半月以来,千鹰司上下都在为一桩举足轻重的大案奔忙。
这件案子涉及莱州富商慕容诃。
慕容诃本是外邦人,早年间随商队穿梭于大漠,以倒卖宝石生意起家,慢慢扎根大燕。
此人长袖善舞,极善社交,凭借多年结识的各方关系,逐渐将生意落在莱州。不过十余年间,便成了当地只手遮天的商贾巨擘。
只是前些日子,陆湛派出去的莱州探子来报。莱州暗卫们在日行巡查莱州码头时,意外发现慕容诃名下的产业正在大量囤积粮草。
囤积粮草本也是商户惯用的手段,只是一般多是在听到将开战的消息之前囤粮,便于之后赚取差价。
偏偏如今是太平盛世。
而慕容诃在此时囤粮,且所囤粮食数量之巨,早已出乎寻常数倍,实在不得不令人怀疑。
只是尚未成事之前,绝不能打草惊蛇。
为彻底查办此案,陆湛接连数日几乎未曾合眼,忙于人马调配。
宋蝉失踪的消息传到千鹰司,已是次日清晨。
又是几乎一夜未眠,陆湛将双手探入盛满冰水的木盆中,刹那间,刺骨的寒意如无数细小冰针,刺入指缝。
寻常人早已难忍受的温度,陆湛却并未将手抽出,而是任由寒意肆意蔓延全身。
他正需要一阵钻心的冰冷,才能唤醒因疲惫而停滞的思绪。
逐川走了进来:“大人,国公府那边出事了。”
“什么事?”陆湛微微阖着眸子,缓解数日劳碌的疲惫。
“昨夜宋姑娘被歹人劫走,失踪了几个时辰。”
陆湛浸泡在冷水里的双手一顿,睁开了眼:“昨夜为何不来禀报?”
逐川如实报告:“昨日大人正与王千户在磋议要事,底下人不敢贸然打扰。且宋姑娘昨夜已由大公子亲自护送回府,平安无事,大人不必忧心。”
又是陆沣……陆湛眉川紧蹙。
“知道了。”
此事颇有些蹊跷,陆湛取下木架子上的布巾擦手。
沉思片刻,让逐川备马回国公府。
马车停在公府前,陆湛没有先回房间,而是径直往后院方向走。
清晨还有些寒凉,逐川为陆湛披上一件披风:“大人几日未曾休息,不先回房小憩一会吗?”
“不急于这一会了,我还有些话要细问问她。”
宋蝉屋里的人昨夜都睡得晚,陆湛来时天色还未亮,房间里一片沉静。
外室守夜的桃松,睡梦中隐约听见推门的声响。
她披了衣裳,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就看见一个极高挑清朗的身影迈进屋内。
桃松刚要惊呼,揉了揉眼睛,发现竟是陆大人来了,赶忙撑着榻沿起身相迎。
“陆……”
陆湛抬袖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径直走进里屋,目光落在屋里的雕花床上。
床前卷帘未拉满,中间透出一道缝隙,恰能看见宋蝉面向榻沿侧身而卧,如墨的长发肆意铺散在枕边,薄被轻柔地搭在身上,勾勒出秾丽的身形。
嫣红的帘子半掩半垂,如天边流霞般明艳。
宋蝉半截小臂搭处帘外,皓白似雪。莹润雪白的肌肤,在红帘的映衬下,恰似红珊瑚盘中托着的一块凝脂般的羊乳冻,光影徘徊间,鲜嫩欲滴,仿佛轻轻一触,便会漾起柔滑的涟漪。
陆湛的目光沉了沉。
他知道,若是一个端方君子,不应该在此时有这般乘人之危的举动。
好在他从来不以君子自称,所以可以正大光明地,将目光停驻下来。
甚至,他又走近了几步。
陆湛常年习武道,步伐轻透几近无声。
所以即便他已站在宋蝉的榻前,宋蝉仍未察觉。
晨光透过窗棂罅隙,洒下几缕斑驳光影,恰好落在她的半壁侧脸上。
长长的乌睫垂着,似两把罗扇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眼角竟还沾着湿漉漉的未干泪痕,像是被春雨侵淋的含露白兰。
鬼使神差地,陆湛竟微微俯下身,抬手为她轻拭去眼角水汽。
或许是指腹上的薄茧触痛了她,她新月似的眉轻轻蹙起,唇间微咛了几声。
陆湛指尖顿了顿,便欲将手抽走。
可那只纤白小巧的手忽而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角。
她竟不让他走。
陆湛挑了挑眉,抬眼看着窗外愈发澄亮的晨光,还是俯下身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她如雪般白软的腕,缓缓抽出自己的衣袖。
“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