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湛的眸光带着几分不耐, 淡扫过这位“赵表妹”的身上。
她今日穿着特地新裁的裙子,面上的妆容也显然用心勾画过,如今一双细眉紧蹙,俯身揉捏着脚踝痛处。
只是再仔细一瞧, 她虽坐在路边, 裙摆却干净地连泥点子都没沾上, 哪里像是刚摔过的样子。
陆湛拧了拧眉,心下已了然。
京中常有一些想攀附高门的女子,巧用心机手段,精心谋划着各类看似偶然的邂逅。
有时是假装丢了东西, 或是迷了方向, 不过是想借由这些由头,制造一些亲近的契机。一来二去, 便能寻得进一步发展的机会。
只是这样的路数, 早就不新鲜了。
陆湛虽不喜这些作派, 更没有闲心陪她拉扯演完这出戏。只不过此处人迹罕至, 常有蛇虫出没,留她一人在此处的确危险。
陆湛眉头微皱, 将骨节分明的手在袖底,缓缓伸出手去。
“你起来吧。”
赵婉面上难掩喜色, 连忙将柔荑递了上去。
“多谢表哥。”
行走间,赵婉柔若无骨的身子, 总是有意无意地向陆湛这边贴靠过来,扶蹭过他的小臂。
拂风习习,赵婉身上一阵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钻入鼻息。
陆湛眉头皱得愈发紧了,忽地松开了手。
“你在此处等着别动, 我去找人来扶你。”
陆湛的声音如淬冰霜,显然不是同她商量的语气。
赵婉神色怔然,并不明白将才还愿意扶她行走的三表哥,怎么忽然又变了脸。
“表哥……”
见陆湛转身便要走,赵婉下意识就要站起来留他。
只是突然想起自己现在是“崴了脚”的情状,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陆湛走远。
赵婉坐在路边,身后就是一片茂密漆黑的山林,时不时还传来窸窣虫叫,只觉得寒意渗入皮肤,不禁打了个寒颤。
也不知等了多久,才有一名粉衣丫鬟从远处跑着过来,“听闻娘子崴了脚,三公子特让我来扶娘子去看大夫。”
赵婉没好气地拂开她的手:“不用你扶,我自己能走!”
待再回到宴席上,人早已散了。
看着空荡荡的席面,赵婉心中怒火愈发烧得厉害。
她是小地方来的,盼着京城这场著名的世家诗会已不知多久。
谁都知道,诗会后曲水席最适宜交际,可为了能同陆湛说上话,她连席面都抛下了,巴巴地偷跟着他身后,只为今日一场偶遇。
哪成想就这般半路被撂了下来。
赵婉心中委屈,等到了赵小娘那边将今日的事一五一十地汇报了一遍。说到最后,又怕赵小娘责骂她办事不力,不免落了几滴泪。
“我都还没急,你急什么?”赵小娘倚在方榻上,捻着银叉叉了块蜜瓜入嘴,“若是这么容易便能成事,我还用得着费这些功夫,将你大老远地接过来吗?”
赵婉听见此话便安心了,渐渐止了哭泣。
赵小娘又道:“我早就同你说了,我们家这位三郎,最是冷心寡情的。想要与他亲近,那是需要长久下来,慢慢费心思磨的。”
“你只要保持温柔小意,耐心些便是,如今同在一个屋檐下,还怕日后没有机会?”
赵小娘眼睛一转,来了主意。
“何况眼下,还有个法子。”
赵小娘向赵婉招招手,示意她附耳贴近。
第二天傍晚,逐川替陆湛去云都办了些私务,待回千鹰司,便看见正门前站着一名身姿柔婉的女子。
女子小臂上挂着一只竹篾食篮,似乎想要进去找人,但门口侍卫已抬起刀拦住了她的去路。
饶是如此,那女子还是不肯离去,仍然僵持在原地。
逐川不免觉得惊讶。
这京城里谁不知道千鹰司是什么地方?素日里连飞鸟都不敢在檐上多做停留,怕沾染了血腥气。这小娘子倒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千鹰司门口胡搅蛮缠。
他亦握紧了腰侧配剑,阔步向前,冷峻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喝道。
“你是何人?竟敢此吵闹。”
赵婉见这人衣冠气度不凡,想是千鹰司内的哪位长官,连忙解释道:“我是陆大人家中的表妹,家里人担心陆大人这几日宿在司里吃不好饭,特让我送些精巧膳食来,”
逐川虽之前在府里未曾见过这位娘子,但他这几日在外办事,并未回过公府,一时也吃不准她说话真假。
于是凝了凝神,去向陆湛禀报了。
陆湛独坐书房里,手中握着柔软的鹿皮,正神情专注地擦拭着一把宝剑,动作轻柔且细致。
“不见。让她回去。”
逐川稍有犹豫,又道:“只是那小娘子看着是铁了心要见到大人,只怕不是那么好打发的,若教人瞧见她在门口吵闹,恐怕不好。”
陆湛掌下动作一顿。
“我还有事要忙,你让她进来把东西放下就走。”
赵婉今日又特地绘了新妆而来。
本以为能见到陆湛,谁知道陆湛屋里竟空无一人。
赵婉心中失落之余,又觉得气恼。
她虽算不上绝色,可也绝不是无盐之姿,过去在家乡也有不少俊郎求娶,哪里受过这般委屈?
她一个女儿家,为了讨好陆湛,已放下脸面尊严,可他却如此不知情.趣,像避蛇蝎般这样防着她。
羞耻与不甘便如同破土而出的种子,迅速生出藤蔓,在赵婉心中肆意生长。
她何尝不知,赵小娘让她做的这是上不了台面的勾当?可依照她的家世样貌,这已是伸手能够着的最好选择。
左右事情若是不成,她也无法留在京城,一定又会被赵小娘送回去那个偏远的故乡。
她不能就这样放弃了,不如放手一搏。
出陆湛房门前,赵婉悄悄将腰间的系带松了松,又极快地将唇上的口脂晕开,显出一派暧昧旖旎的景象。
而后她推开房门,佯装面色娇怯含羞的模样,在千鹰司众人眼下扬首走了出去。
这几日陆湛忙于公务,夜夜宿在千鹰司没再回府,宋蝉不用再扮作丫鬟到他屋里汇报,整日乐得清闲自在。
今日晨光倒是好,若是就这样待在屋里总有些浪费了。
宋蝉正想着今日去哪走走,陆泠便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屋内。
她今日装扮得很不一样,身着一袭鹅黄色骑装,墨发高高束起脑后,越发显得利落飒爽。
日光下,陆泠向宋蝉高扬起中的马球杆,杆头的缨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婵妹妹快些出来。今日天气好,我和孙家娘子约好了打马球,你同我一起去。”
宋蝉嗔道:“泠姐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连骑装都没有备好。”
陆泠毫不在意,几步上前挽住宋蝉的胳膊,眼中满是兴奋。
“这有什么要紧的,待会先去街上买一身就是了。”
宋蝉仍有些犹豫,便被陆泠打断:“快走吧,我还有一桩刚听得的趣事儿要同你说呢。”
两人坐在马车上,陆泠神秘兮兮地凑近宋蝉身旁,压低声音道:“婵妹妹,你可知晓三哥哥这几日去做什么了?”
宋蝉道:“听说三哥哥今日公务繁忙,都留在千鹰司办案呢。”
陆泠笑笑:“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这边奇了。陆湛不是在千鹰司办案,那是在做什么?
宋蝉眸中闪过一丝好奇,下意识地也凑近了些:“泠姐姐有什么消息?也说来给妹妹听听。”
宋蝉正在兴头上,陆泠的话端却突然戛然而止,像是说书人故意在精彩处拍了惊堂木,实在是惹人心急。
陆泠扬起得意的笑容,端起桌上的茶盏,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
“还是算了,这事儿也不是什么非说不可的。”
陆泠瞬间明白闺蜜的心思,无非是想让自己求她,好借机显摆她消息灵通的本事,顺便捞点好处。
“怎么能算了?好姐姐,你便同我说说,赶明儿郑夫子的课业,妹妹帮你一并做了可好?”
陆泠平生最讨厌的便是做课业,听宋蝉如此说,自然心满意足。
“恐怕是这天气愈发暖和,人的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说起来着实有趣,之前我以为,三哥从来无人能亲近,对女色向来是不屑一顾。可如今看来,竟也同寻常男子一般,终究是没能逃过情这一字……”
宋蝉手中的茶盏一颤,更是来了兴致:“这话怎么说?”
“你还记得前些日子刚来府里的赵婉?昨日有人看见她衣衫不整地从千鹰司出来,连嘴上的口脂都……”
陆泠到底是未经人事的女儿家,话说到这里怎么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脸颊都泛起红晕来。
宋蝉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只是心中一时震惊难抑。
“确定没有看错了?”
“这还能有假!侍卫亲眼所见,那赵婉可是从三哥哥书房里出来的。”
果真是泼天的消息,宋蝉还来不及细细琢磨,牵车的马儿忽然受到惊吓,扬蹄嘶鸣,急速狂奔起来。
两人瞬间花容失色,还未等她们反应过来,马车的门帘忽然被人掀开,一阵刺鼻的烟雾扑面袭来。
刹那间,宋蝉只觉天旋地转,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陆泠在马车里缓缓醒来,发现马车空空荡荡,早已没了宋蝉的身影。
陆泠颤着手掀开了车帘,发现马车竟未出京城,只是停在了京郊。
她满心惶然地跨下马车,举目四望,只见四周皆是荒郊野地,一片萧索。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处冒着袅袅炊烟的农舍。陆泠终于看见了希望,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蹒跚着走向那户农家。
一番辗转后,陆泠终于回到了国公府中。
此时已近傍晚,陆泠久久未归,陆老夫人、赵小娘及陆沣皆在正厅等待。
赵小娘上前扯住陆泠的袖子,斥问道:“孙家小娘子说在马球场等你许久未见人,你究竟去哪了?”
被赵小娘这么一问,恐惧委屈如潮水般将陆泠淹没,她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
“阿娘,不好了,婵妹妹找不着了!”
“你说什么?!”陆老夫人手中那精致的茶盏 “哐当” 一声跌落在地。
赵小娘道:“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婵儿活生生一个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陆泠已然涕泪俱下,抽泣说不出话来。
陆沣走上前安慰道:“泠妹别急,你且慢慢说,发生了什么?”
陆泠断断续续地将事情复述了一遍,陆老夫人面色苍白若纸,拉着陆沣的手不住颤抖。
“沣哥儿,报官,快,快去报官!”
“老祖宗,不可如此。”陆沣将她扶坐下来,“若是此刻骤然报官,恐怕对婵儿名声不利。”
女儿家最重名节,此事若泄露出去,哪怕纪婵完璧归来,也会被污了名声。
陆老太太点了点头:“你说的对……那该如何是好?”
陆沣道:“老祖宗放心,此事我会差人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