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 又到了要去赶海的日子。
按照之前的习惯,宋蝉也会和姐弟俩一起。
屋内,宋蝉正将满头乌发挽成简单的发髻,铜镜中映出她脖颈处尚未消退的晒痕, 如一抹晚霞般晕染在雪肤上。
“又要去赶海?”
陆湛的声音忽而从背后响起, 宋蝉转过身, 看见陆湛斜倚在门框上,晨光将他修长的身影拉得愈发挺拔。
陆湛缓缓走上前,指尖悬在宋蝉颈侧晒伤处,语气坚决。
“伤还没好, 还是别去了, 好好待在家中养伤吧。”
宋蝉抿紧了唇,眼中闪过一丝倔强。
她最不喜他这般不由分说的态度, 如当初那个独断专行的陆湛一般。
“既已与阿丹姐弟约好一同赶海, 岂能因我一人之故失信于人?”宋蝉声音清泠, 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
陆湛眉头紧锁:“我只在乎你的安危, 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勉强自己?”
“他们不是不相干的人。”宋蝉抬眼直视着他,眸中映着晨光, 明亮得刺眼。
陆湛望进她那双执着的眼睛,终究不忍将话说得太重。沉默片刻, 他妥协道:“那我随你同去。”
宋蝉闻言不禁莞尔,赶海她都去过许多次了, 陆湛未免太过紧张:“不过是寻常赶海,又不是赴什么龙潭虎穴。倒是你——”她目光落在他略显苍白的唇色上,“伤势未愈,该好好将养才是。”
陆湛神色一滞,似被戳中了什么心事。半晌, 他轻叹一声:“罢了。我在家备好午膳等你,早些回来。”
远处传来阿丹的呼唤声,宋蝉随口应了句“知道啦”,便提着竹篮快步离去,只当他是玩笑。
待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海岸线尽头,陆湛仍倚门而立。直到潮声吞没了最后一缕脚步声,他才从怀中取出一枚乌木响哨。
清越的哨声穿透云光,不过须臾,数名黑衣人如鬼魅般落在院前。
“派两个机灵的跟着夫人。”陆湛声音冷峻,“不许有任何闪失。”
“属下明白。”为首的黑衣人抱拳应道,正要离去,又被叫住。
陆湛眸色暗下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去请陈郎中过来一趟。”
不一会,陈郎中就被带了过来。
照例替陆湛把了脉,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恭喜大人,大人脉象已渐趋平稳,只需再服几副药稳固调理,不日便可痊愈了。”
眼看多日心血没有白费,陆湛身体好转,返京在即,陈郎中暗自松了口气。他正欲收拾药箱配药,谁知陆湛缓缓地道了一句“不急。”
陈郎中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不解其意地抬头看着陆湛,却见陆湛双眼并无波澜。
他手中还捏着几味药材,一时进退两难,只得小心翼翼问道:“老身愚钝,不知大人此言是何用意?”
陆湛从容收回搭在问诊枕上的手腕,睥了眼陈郎中惶恐面庞,慢条斯理道:“我的病,不必好得太快。”
大燕朝堂风云诡谲,除千鹰司外,更有梅桢之虎视眈眈。燕帝催促返京的书信已修来几封,皆被陆湛以病体未愈为由推拒。
陈郎中身为其心腹,多少也知道些其中曲折,可如今陆湛这番又是闹哪出?
陈郎中一时嗫嚅难语,踌躇后又道:“还请大人明示。”
“济都尚有要事未了。”陆湛指尖轻叩案几,“你且配些药来,能让病情显出危急之态最好。”
陈郎中不禁面露忧色:“大人此番沉疴初愈,正是调养良机。若要用药制造病态,恐怕有损根本,还望大人三思。”
“我自有分寸。”陆湛语气不容置疑,“你只管备药便是,不必多问。”
陈郎中虽满腹疑虑,却也不敢多言,只得躬身应下:"属下这就去办。"
晌午时分,宋蝉与姐弟俩终于提着沉甸甸的渔获归来。
这几日接连阴雨,今日难得放晴,海底的珍奇海货全都涌了上来。阿措贪着多捕些能卖上好价钱的稀罕物,在海里多耽搁了些时辰。等他们回到小院时,比平日晚了整整一个时辰。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却见陆湛端坐在石桌旁,桌上竟真真切切摆着几道菜肴。阳光透过树影斑驳地洒在菜碟上,映出几道已经不那么热腾的饭菜。
宋蝉露在外的肌肤又被晒得通红,陆湛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日头这般毒辣,不是同你说过今日要早些回来吗?”
宋蝉望着桌上明显重新热过几次、菜叶都有些蔫黄的菜肴,这才想起临行前陆湛的叮嘱。
她当时只当是句玩笑话,根本没往心里去,哪想到这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竟真的一直等着他们,还亲自下厨做了这一桌子菜。
虽然菜色已经不那么新鲜,但摆盘依然考究,能看出做菜之人的用心。
“这些当真都是你做的?”宋蝉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陆湛虽然余怒未消,但看着宋蝉眼中闪烁的惊喜光芒,语气还是缓和了几分,只是仍带着些许生硬:“不然呢?这荒郊野岭的,还能有谁来做饭?”
宋蝉与阿丹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宋蝉指着最中间那道红烧鱼,声音都提高了八度:“我与你相识这么久,怎么从不知道你竟有这般手艺?”
陆湛冷哼一声:“你当我整日闲来无事,专门研究厨艺伺候旁人吗?”
若是放在平日,宋蝉定要与他争辩几句。
但今日让一个伤病未愈的人等这么久,还劳心劳力地准备饭菜,她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便也不与他计较。
陆湛的手艺确实出人意料的好,只是做法与京城贵族惯用的精细烹调大不相同,更多是简单直接的烤煮之法,却意外地保留了食材最本真的鲜美。
宋蝉吃得格外香甜,还故意做出夸张的陶醉表情。
陆湛虽然嘴上不说,但紧绷的面容明显柔和了许多。
见他气消了大半,宋蝉胆子也大了起来,夹了一筷子最肥美的鱼腹肉放到陆湛碗里,随口问道:“你这手艺是从哪儿学来的?我吃着与京城那些大厨做的很不一样,莫不是有什么高人指点?”
陆湛缓缓将鱼肉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后才道:“小时候被父亲扔在边关,若不学会打猎做饭,便只能与以腐尸为食。久而久之,自然就会了。”
宋蝉正要夹菜的筷子猛地顿在半空。阿丹与阿措也僵在原地,连咀嚼都忘了。
陆湛神色如常,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不见半分悲戚。
宋蝉这才明白为何他的做法多以粗犷的烤煮为主,原来那都是在生死边缘磨炼出来的生存技能。
以往只听陆泠只言片语提过他们父子不睦,却不知气候变化竟还有这般残酷的往事。
她幼年时也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更能体会其中艰辛。更何况陆湛自幼丧母,又被丢在边关那等凶险之地……想到这里,她喉头发紧,万千安慰的话语在舌尖打转,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正垂眸沉思之际,一碗冒着热气的鱼汤已轻轻推到她面前。
“海边湿气重。”陆湛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多喝些热汤,祛湿养胃。”
夜幕低垂,繁星点点。
晚饭后,陆湛独坐院中观星,宋蝉在门前踌躇片刻,还是走近挨着他坐了下来。
“你在济都逗留这么久,京中不会催促你回去吗?”宋蝉望着天边的北斗,状似随意地问道。
陆湛侧目看她:“你这是要赶我走?”
沉默片刻,他又低声问:“阿蝉,你还在恨我吗?”
宋蝉轻轻摇头:“谈不上恨。你待我虽不算好,却也救过我几次。这样想来,我们早已两清了。”
她说的是真心话。
曾经确实怨恨过陆湛,但后来渐渐明白,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或许他并非生来就是那般冷酷无情,只是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家族中,被硬生生磨成了这副模样。
她能理解他的身不由己,却也无法因此抹去过往种种,与他重新开始。
不恨,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那为何不愿我留下陪你?”陆湛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低沉。
“济都条件简陋,不利于大人养病。何况大人身负家国重任,不该在此虚耗光阴。”
沉默片刻,陆湛一字一句道:“若我说,为你留下是我心甘情愿,不算虚耗呢?”
宋蝉一怔:“大人莫要说笑了。大人身份何其尊贵,而我不过一介草民。大人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我却只求粗茶淡饭的平凡生活。”
“阿蝉,你为何这般固执?”陆湛眉头紧锁,“若你喜欢田园生活,我在京郊有数处宅院,大可为你辟几亩良田;若是舍不得那对姐弟,也可一同接去大燕。”
宋蝉默然。
她明白,在陆湛眼中,这已是莫大的让步。可他永远不懂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京城太大,大得让她如蝼蚁般渺小,在那繁华街巷中任人践踏;京城又太小,小到一切都逃不出陆湛的掌控。
即便为她开辟一亩良田又如何?不过是换个精致些的牢笼罢了。
从前他要将金丝雀囚在华美的笼中,如今大发慈悲,允诺更大的空间。难道她就该感恩戴德,毫无怨言地接受吗?
这不是她想要的。
但这些,陆湛永远不会懂。她也不愿再多费唇舌。
终究,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过是阴差阳错有了交集,终归要各奔东西。
“夜深了,大人早些歇息吧。”宋蝉起身,“还望大人记得答应过的一月之期。”
说完她便仓皇离去,将那道痛彻心扉的目光留在了身后。
自那夜后,宋蝉刻意避开陆湛。每日不是随阿措出海,便是以采买香料为由在街上游荡。
好在陆湛似乎真的心灰意冷,整日闭门不出,也未再打扰她。
直到用饭时,宋蝉忍不住偷瞄陆湛,发现他气色越发憔悴。
想来是那番话伤了他的自尊。像他这般心高气傲的人,被一个民女如此拒绝,总该清醒了。
幸而如今的陆湛不似从前暴戾,否则以他往日的性子,怕是早要了她的性命。
宋蝉心中仍惴惴不安。
陆湛这般平静,反倒让她觉得反常,甚至开始怀疑当初答应让他留下是否正确。
虽说是在济都,但以陆湛手下那些高手的能耐,若真要强行带她回去,她根本无力反抗。
得想办法让他早日回大燕才行,只有这样,她才能彻底安心。
思绪纷乱间,宋蝉草草喝完碗里的粥,起身道:“我用好了,你们慢用。”
宋蝉心绪纷乱如麻,分明还未吃尽,却已觉食不知味。她匆匆扒完最后几口薄粥,便端着碗起身。
“我用好了,你们慢用。”
话音未落,宋蝉已端着碗疾步走向灶间,舀起清水哗啦冲刷着碗沿。
忽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碗碟碎裂的脆响惊得她手中瓷碗差点滑落。
宋蝉慌忙转身,却见陆湛昏倒在地,已然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