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赵的叔叔早年间本是大燕子民, 当年为避战火,兄弟俩乘一叶小舟漂洋过海,最终在这济都扎下了根。
只是没过几年,阿赵的父亲因病去世, 临终前将阿赵托付给叔叔, 叔叔待阿赵视如己出。
阿赵叔叔是个热心肠的人, 听说有大燕来的姑娘寻上门,激动得连烟袋都拿不稳,非要留宋蝉二人用饭。
“都是家乡人,别客气!”叔叔操着夹杂济都口音的大燕话, 一边张罗着让阿赵婶子杀鸡宰鱼, 一边用粗糙的大手给客人斟上自酿的椰子酒。
酒液浑浊,却透着股淳朴的甜香。
饭桌上, 宋蝉说起大燕这些年的变化, 阿赵叔叔听得眼眶发红, 连声叹气:“一转眼, 都几十年了,真是大变样了。”
酒过三巡, 阿赵婶子端着海鱼羹上桌时,宋蝉的目光不由落在她那双布满沧桑的手上。
她的手背上尽是皲裂的纹路, 有些是新伤,有些是经年累月的旧疤。
最触目惊心的是虎口处一道陈年旧伤, 皮肉外翻着,显然是被锋利的贝壳边缘划破后,又日日泡在海水中,迟迟不得愈合。
济都的女人几乎都有一双这样的手。
她们的手指被渔网勒出茧子,掌心被缆绳磨出血泡, 指甲缝里永远残留着洗不尽的鱼腥。
可正是这双粗糙的手,能在狂风暴雨中稳稳掌舵,亦能在惊涛骇浪里收网捕鱼。
“这是用岛上椰子熬油调的香膏,里头还加了芦荟。”宋蝉捧出一个青瓷小罐,“婶子试试,能让手上伤口舒服些。”
阿赵婶子局促地在围裙上蹭了蹭手,这才用皲裂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蘸了一点。
淡青色的膏体触到皮肤的刹那,她轻轻“哎哟”一声,脸上露出孩童般的惊喜:“这凉丝丝的,可比鱼油舒坦多了!”
说完又将手背凑到鼻尖嗅了嗅,“还有股子清香味儿,盖住了鱼腥气。”
宋蝉看着婶子舒展的眉头,心头微热:“济都的日头能把人晒脱皮,姐妹们又要日日泡在海里,我才琢磨出这个方子。”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可惜现在这膏子只能暂时止痛,却抹不平这些伤疤。若是能从儋州运来白芷、积雪草这些药材……”
“再配上咱们济都的椰子油!”阿丹突然插话,眼睛亮晶晶的,“阿翠说了,要是能做成那样的膏药,就能让疤痕变淡。”
阿赵婶子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脸上被海风刮出的皱纹,又急忙缩回手,不好意思地笑了:“咱们渔家女要什么好看,能止痛就成。”
宋蝉轻轻握住婶子颤抖的手:“伤就是伤,与美丑无关。让姐妹们不必再忍着疼痛下海,这才是最要紧的。”
宋蝉指尖抚过那道狰狞的疤痕,仿佛已经看见掺了儋州药材的新配方香膏,在这一双双饱经风霜的手上绽放奇迹。
阿赵叔叔却摸着胡子沉吟起来。
“这想法确实是好,只是姑娘有所不知,”他压低声音,“济都海关那些差爷,雁过都要拔毛,平时小打小闹还能托熟人带些私货还行,稍大宗些的买卖,恐怕是难啊。”
宋蝉捻勺搅动碗中鱼羹不语。
她何尝不明白?商路就是钱路,这道理普天之下皆是如此,只是她现在最缺的就是钱。
济都通用的贝壳币在大燕不过是一捧废物,那些海产干货在儋州商人眼里更是不值一提。
宋蝉无意识摩挲着空荡荡的腕间。若是那对绞丝银镯还在,若是那些银票还能用……从陆湛那里偷拿出来的东西,本该足够打通十条商路。
从阿赵家里回来,宋蝉一直在回想着今日阿赵叔说的那些话,打通商路需要的银钱数目不小,究竟该如何筹得,实在是个难题。
就连帮着阿丹晒渔网的时候,宋蝉依旧心不在焉。
“渔网都要缠在一起啦!”阿丹的呼唤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宋蝉这才发现,自己手中的渔网已经乱作一团,活像她此刻纠结的心事。
阿措蹲在不远处的礁石上剖鱼,锋利的鱼刀在他手中翻飞。
他时不时抬头瞥向宋蝉,浓黑的眉毛渐渐拧成一团。趁着宋蝉去晾晒海带的工夫,他悄悄把阿丹拽到一旁。
“她怎么了?”
阿丹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大概说给了阿措听,阿措听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晚饭的时候,刻意往宋蝉碗里多夹了两块最肥美的鱼腹肉,似是无声安慰着她的情绪。
次日未拂晓,宋蝉被细微的开门声惊醒,迷迷糊糊中看见阿措的身影消失在朦胧的晨雾中。
日头渐渐爬到了头顶,午饭早就做好,都没了热气,阿丹数次跑到门口张望,焦虑极了。
“阿措从来不会错过午饭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宋蝉忽然想到今早阿措的背影,心里猛地一紧:“我们去海边找找。”
两人沿着海岸线奔跑,忽然,阿丹发出一声惊叫——远处的礁石滩上,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正艰难地朝她们走来。
那是阿措,却又不像是阿措。
他整个人像是从鲨鱼嘴里捞出来的一般,裤腿被撕成布条,裸露的小腿上布满狰狞的伤口。最骇人的是右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划伤,随着他的步伐不断渗出血珠,在沙滩上留下暗红的痕迹。
“阿措!”宋蝉冲上前扶住他摇晃的身躯。少年的身体冰冷得像块礁石,重量几乎全部压在她肩上。
他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用还能活动的左手,艰难地解下腰间那个浸满海水的皮囊。
皮囊解开,一颗浑圆的珍珠滚落在宋蝉掌心,在夕阳的照耀下,流转着异彩光晕。
这珍珠足有拇指大小,如此好的品相,恐怕只有在最危险的深海礁洞中才能寻到。
宋蝉的指尖触到珍珠上残留的血迹,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你去采珠了?”
阿措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沙滩上,沾满沙粒的手紧紧握住宋蝉的手腕,将珍珠牢牢按在她掌心。
“儋州的商船……下个月初五到。这颗珠子,应当够你打点海关……”
海风突然变得咸涩起来。
宋蝉看着阿措手臂那道狰狞的伤口,心头涌起一阵酸涩的暖意。
恍惚间,她想起在陆府的那些日子。
她曾跪在冰冷的地砖上祈求陆湛再给她一次机会,也曾在他身/下假意逢迎,只为换取他的信任。
偶尔得到几分廉价的施舍已是万幸,又怎敢奢求一分尊重平等的相待。
只是今日看见阿措真诚的双眼,宋蝉才突然意识到,原来真心是可以这样简单。
“真是个傻子。”宋蝉声音哽咽,撕下衣袖,小心缠上阿措手臂伤口,一滴泪不受控制地砸在阿措手背上,“往后再不许做这样危险的事了,我宁愿不要什么香料铺子,也不要你拿命去换。”
阿措愣住了,这个在惊涛骇浪里都不曾变过脸色的少年,此刻却因为一滴眼泪手足无措起来。
他笨拙地抬起手,似乎想替她擦泪,又在半空停住,最后只是咧开嘴,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
有了阿措的这颗珠子,事情就好办了许多。
宋蝉没有贸然将整颗珠子变卖,而是托阿赵叔叔的关系,寻了个可靠的中间人,将珠子换成了便于流通的银票。在分给阿赵叔及其帮忙的好友应得的份额后,剩下的银钱都被她仔细收好,留着日后经营生意时再用。
有了这些银票打点,从儋州运送香料的事情很快就有了眉目。
第一批香料比预期更早地运抵了济都,事情顺利得让宋蝉都有些意外。
即便如此,她始终保持着警惕。虽然儋州地处偏远,但难保没有陆湛安插的眼线。
她再三嘱咐阿赵的叔叔,采购时务必谨慎,千万不要透露她的真实身份。每次进货都要分成小批量,通过不同的渠道运送,以免引起大燕那边的注意。
可宋蝉万万没有想到,纵然她如此小心谨慎,这消息还是顺着商路,一路传到了陆湛的耳中。
这些日子,陆府派出的暗卫如潮水般涌向沿海各地。
从北边渔阳郡到南边的儋州港,每一处码头都安插了陆湛的眼线。与此同时,梅桢之调遣的梅家军也悄然行动,两方人马在沿海各州县明争暗斗,却都默契地避开了官府的耳目。
奇怪的是,任凭他们将海岸线翻了个底朝天,宋蝉却如同人间蒸发般杳无踪迹。
每每有疑似线索传来,陆湛必定亲自查验,可最终不是认错了人,就是迟了一步。
那些呈上来的画像被他妥帖地收挂在屋里,每当午夜时,他便会望着满墙的画像出神。
朝中同僚都察觉到了陆大人的异样。
昔日那个雷厉风行的陆湛,如今眼底总凝着化不开的阴郁。
白日里,他近乎自虐般地处理堆积如山的事务,连最琐碎的案子都要亲自过问;到了夜里,千鹰司的灯火常常亮到天明。谁也不知道,刚袭爵的陆大人,为何突然对审讯又如此热衷,实在是太过反常。
只有贴身侍卫清楚,每晚的书房里都会传出难以抑制的咳嗽声。
这般昼夜不分的操劳,终于在一个雪夜击垮了陆湛。
旧疾发作时,陆湛正对着案头那盏将熄的烛火出神。
从前宋蝉总会在烛火将熄时,为他添上新灯。那时他曾以为,宋蝉会一直这样陪伴在自己身边,却没想到仍然是南柯一梦,徒劳而已。
思及此处,陆湛忽而心口一痛,一口热血猛然喷溅在书案上,便晕厥了过去。
太医诊脉后连连摇头,只说是积郁成疾,需静养调理。
几剂汤药灌下去,陆湛终于转醒,却当即命人递了告假的折子,将一应政务尽数推却。
太医开的药方被他随手搁在案头,反倒是那方绣着并蒂莲的旧帕子,日日攥在他的掌心。
陆湛正值圣眷最隆之时,眼瞧着开春就要加封太子少保,这般前程似锦的关头,却突然称病不出,着实令满朝哗然。
有说他恃宠而骄的,有猜他暗中结党的,更有传言说是得了不治之症。
可无论众人如何揣测,终究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三道四。即便陆湛眼下卧病在床,曾经那些阴狠的手段,也足以让人噤若寒蝉。
冬日的京城银装素裹,密雪纷扬地落在长街上。
陆湛独坐在酒楼二楼的雅间,倚窗而坐,任凭北风席卷,裹挟着碎雪飘进屋内。
他为自己斟下一杯冷酒,目光却落在街角一个蹦蹦跳跳的小童身上。
那孩子约莫四五岁年纪,手里举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正开心地跑着,忽然一个踉跄,整个人扑倒在雪地里,糖葫芦碎成了几截。
陆湛不自觉多留意了几分,有意想看看那孩子哭闹的模样。
却没想到那孩子麻利地爬起来,只是拍拍沾雪的棉袄,笑嘻嘻地舔着木签上残留的糖渣,仿佛那星点甜味已是莫大的满足,并未为地上已经碎掉的糖葫芦而伤神。
陆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胸口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连这般稚子都懂得,碎了便是碎了,破镜难重圆,昔人难再回。
与其为过去的痛苦流连挣扎,不如珍惜眼下尚存的那一点甜。这般浅显的道理,为何他却始终参不透?
还是他根本放任自己,不愿参透?
一瞬间,他又想到了宋蝉。若是他们的孩子能够平安降生,也该是这般活泼可爱的模样。
陆湛猛地灌下一口冷酒,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苦涩。
他曾以为自己对宋蝉不过是主人对玩/物的占有欲,就像对待腰间的玉佩,抑或是书房里那柄宝剑无二。
她既入了他的府邸,就该如那些物件一般,任他摆布,绝不该有半分违逆的心思。
那时他从不屑于谈论什么真心,更耻于承认会对一个出身卑微的民女动情,从前看着朝堂上那些同僚为了女人茶饭不思的模样,简直愚不可及。
可如今,他眼前时常浮现出宋蝉一次次望向他的眼神。
大多数时候是含着温柔笑意的,有时也会盈满泪水,或是不肯轻易低头的倔强。
他忽然意识到,这些日子折磨得他寝食难安的,不是因为他失去了一个听话的玩物,而是永远错过了那个会在深夜时,为他留一盏灯、一席饭的人。
原来他在意的从来不是那具温软的身体,而是她这个人,与她的真心。
只可惜这一切他终究是懂得太晚,悟透得太迟,直到他在这世上再也找不到宋蝉的踪迹时,才明白了这一切。
冷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入喉中,灼烧般的痛感蔓延全身,陆湛却不肯停下。
直到一阵熟悉的刺痛从肺腑深处窜上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大人!”逐川闻声破门而入,眼疾手快地夺过陆湛手中酒杯,“您不能再这样折磨自己了!”
逐川声音发颤,“若是宋姑娘哪天回来,看到您这般模样……她……”
“放手。”陆湛的声音冷得像冰,手腕却止不住地发抖。
饶是一向冷硬的逐川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却不得不松开钳制。
就在陆湛又要去抓那壶烈酒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亲卫跪在门外,声音激动发颤:“大人!儋州传来消息,有兄弟在码头附近发现了疑似宋姑娘的踪迹!她……她似乎还活着!”
陆湛的手悬在半空,酒壶“砰”地砸在地上。
他缓缓抬头,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突然隐约现出一缕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