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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夕阳斜照, 朱门半掩,阶前青石映着斑驳血似的残光。
    陆湛于门廊处站定,官袍被暮风吹得微微翻动,身影如刃, 在地上拖出一道修长的暗痕。
    他抬眼, 目光越过庭院, 正落在五步之外的梅桢之身上。
    “梅将军。”
    陆湛随着清风遥遥唤出一声。
    梅桢之一身赤甲未卸,眉宇间不似京中权贵的矜贵,反倒透着几分不修边幅的落拓。
    “陆大人果真好眼力。”梅桢之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
    陆湛未应, 只是缓步向前。自梅桢之奉召回京, 二人虽未正面交锋,可朝中风声早已暗涌。
    梅氏一族, 冤错平反, 如今突袭千鹰司, 绝非偶然。
    他总觉得梅氏与他有些关联, 但一时却又寻不到源头。
    “倒也不难。”
    陆湛在梅桢之身前停步,目光扫过门外静立的赤甲兵卒, 淡淡道,“赤甲戎装, 便是梅家军了。”
    二人身形相近,可梅桢之因常年征战, 肩背更为悍利,如山岳般沉甸甸地压过来。
    寂静片刻,梅桢之倏尔一笑,却并未抬手屏退公府外的兵卒。
    “是本将军唐突了,陆大人见谅。”
    陆湛神色不变, 淡淡开口:“梅将军今日前来,想来不是跟本官闲叙的。”
    梅桢之反倒上前半步,袖口微动,圣旨暗藏其中,若有似无地抵上陆湛的小臂。
    “既然如此,陆大人何不同我进去细聊?”
    陆湛低头乜了一眼那抹明黄,眉头微挑,却也只是轻笑一声,随后伸手引路。
    “请。”
    陆湛甫一踏入,便见几名亲卫唇角带血,衣襟凌乱,其中一人更是以手按着肋下,面色煞白。
    “梅将军,谁准你在千鹰司动我的人?”他声音压得极低,齿关间碾出的字句裹着森然寒意。
    梅桢之却浑不在意,信手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边关蛮荒之地待久了,行事难免失了分寸。”
    他忽地凑近半步,渗入骨子的血锈的气息扑面而来:“陆大人,切莫动怒。”
    未等陆湛发作,一卷明黄已递到眼前。梅桢之指节粗粝,圣旨金线在他掌心映出冷光:“本将军有件私事,圣上特意嘱咐了,要陆大人帮衬完成。”
    陆湛挥手屏退守卫时,梅桢之低笑一声:“方才等得心急,误伤了几位兄弟,想来陆大人必能体谅?”
    陆湛未曾理会他的惺惺作态,径直展开密旨。
    泥金笺上朱印如血,确非伪造。
    “千鹰司不讲私情。若论公事,将军直言便是。”
    梅桢之忽然觉得可笑——这京城里的人,个个都披着一层锦绣皮囊,面上是光风霁月的君子,骨子里却尽是见不得光的算计。
    多年前是,如今也是。
    “陆大人有所不知,这桩事是我的事,亦是你的事,若明白说开,恐怕你官职不复,性命不保。”
    陆湛忽然也笑出声,竟暗含着几分兴奋太过的愉悦。
    多久了?
    自他执掌千鹰司以来,朝堂上下,人人见了他都像见了阎罗,连大气都不敢喘。
    那些暗地里的算计,那些绵里藏针的试探,都让他觉得乏味至极——就像钝刀子割肉,连痛感都显得拖沓。
    可眼前这个梅桢之......
    陆湛眯起眼,看着对方眉骨上那道狰狞的旧疤——那是漠北的弯刀留下的,再偏半寸就能剜了他的眼睛。
    真有意思。
    “将军这话说的有趣。”
    无聊太久,陆湛竟希望他与他能多对弈几个回合。
    “本官这些年在诏狱审过的硬骨头,怕是比将军在边关斩杀的敌将还多。”
    陆湛眉梢上扬,直直看向梅桢之双眸,毫无退意。
    “且不论本官多年来裁断多少权贵高门,掌下孤魂魍魉不知何数。如若怕这等威胁,想是早就成为他人砧上鱼肉了。”
    梅桢之亦无回避,一双霜雪刀剑锤炼过的眼更显笃定:“陆大人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
    “梅氏家族旧案中,我有一胞妹,当年按说被发落教坊司,可我归京之后,日夜搜寻,竟不得丝毫消息。”
    梅桢之于堂中绕步,最终落脚于陆湛身旁。
    “直到有人与我说,那夜有人看见,有一身着玄衣暗纹,配鹰柄长刀之人将其劫走……”
    这都是千鹰司的标识,陆湛对此再熟稔不过。
    随着梅桢之缓缓叙来,尘封许久的记忆也被骤然打开。
    多年前,陆湛便着手布置女暗卫的培养,而那时,梅氏一族被抄家,其女年岁虽幼,却隐约可见形容清丽,陆湛便趁机将其从中解救下来。
    原意若梅氏就此覆灭,其女便为千鹰司效力,若梅氏如今日般起复,那便有了交易联盟的筹码。
    后来的事,他也再清楚不过。那名梅氏女执行任务途中生了叛心,早已被他授意处理掉,但碍于筹谋中断、人事空缺,顶底她位置的——
    恰是宋蝉。
    陆湛指尖已被自己攥的发白,耳边梅桢之却依旧不依不饶。
    “此番我梅氏一族虽已洗刷冤屈,但陆大人,我仍有一事不解,倒要向你讨教,本朝律例,当年窝藏罪臣家眷,该当何罪?”
    陆湛尽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面上呈着一派淡然之色。
    “空口无凭,就想栽赃本官?若梅将军有证据,今日大可以于陛下面前参我一本。”
    梅桢之随之而来的是一句调笑:“参你?我可没那么多耐心。”
    “陆大人倒可以试试吾刃利否?”
    二人几乎是同时握住了随身的佩剑,屋内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值此时,门外响起叩门声。
    “大人,三司那边来消息了。”
    是逐川,先前陆湛让逐川跟进陆沣一事,想来是有回复了。
    梅桢之按住剑柄的手微微松开,口气却未柔缓一分:“你手下的人到底是何来历,当真个个清白?若我纠缠不放,想来你也挣脱不得。”
    梅桢之临走之前,生硬抛下一句。
    “圣人面前我按下不发,是为了保全你与手下之人,十日后若见不到舍妹,我不介意让千鹰司换位主人。”
    梅桢之走后,陆湛独坐桌前许久,直到天幕暗下,逐川提醒他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他才堪堪想起今夜是寒衣节。
    梅桢之既已摸到了这条线,想必这些日子会更加留意他的动向,只是陆湛尚不能知,对于宋蝉,梅桢之究竟掌握了多少信息?
    在此关头,宋蝉更应当少露面为佳。
    “去告诉孙嬷嬷,今夜就不要出门了。”
    逐川面色略显犹豫:“只怕晚了,听宅子那边的人说,一个时辰前宋姑娘便已经出门了。”
    秋冬交际时节,天色总是黑得早。
    宋蝉刚出门时,西边天际还有一抹晚霞,等一行人到了护城河边,夜幕已深。
    出门前,宋蝉在闺房里精心“装扮“”了一番。她将那些用金银首饰悄悄兑来的银票,用油纸仔细包好,缝在了最贴身的里衣暗袋里。
    今日更是未着华服,只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粗布棉裙,发间也仅用一支木簪松松挽起,活脱脱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妇人。
    “夫人今日这身打扮……”孙嬷嬷看见宋蝉这身不寻常的装扮,不由得皱起眉头。
    宋蝉正对着铜镜将最后一缕碎发别好,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应付回去:“寒衣节街上人多眼杂,穿得太招摇反倒不好。”
    这话半真半假,孙嬷嬷觉得似乎也有道理,便没再过问。
    护城河畔比宋蝉预想的还要热闹。还未到戌时,两岸已是人头攒动。河面上漂满了各色花灯,将整条护城河映照得璀光流动,犹如天上的银河横落人间。
    不出宋蝉所料,今夜城防果然更为严密,一队队披甲执戟的士兵在人群中来回巡视,身后更是有五六名陆湛派来的侍卫相随。
    想要躲开他们的视线属实不易。
    “夫人当心脚下。”孙嬷嬷紧张地搀着宋蝉手臂,一边既要护着宋蝉微微隆起的小腹,又要不时回头张望那些被挤散的侍卫,额头上早已沁出一层密汗。
    宋蝉却恍若未觉,手里捧着一盏素白的莲花灯,径直往上游最拥挤处走去。
    岸边青石板湿滑,她的绣鞋几次差点打滑,却始终不肯放慢脚步。
    “夫人!”孙嬷嬷终于忍不住拽住她的衣袖,“前面实在太挤了,咱们就在这儿放了灯回去吧?”
    宋蝉猛地抽回袖子,冷声道:“这才刚出来多久,就急着回去?”
    她刻意提高声音,引得附近几个姑娘都侧目看来。
    孙嬷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得压低声音:“老奴是担心夫人的身子。”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宋蝉打断她,语气稍缓,“嬷嬷若是怕自己照顾不过来,不如回去以后我便禀了大人,让大人放嬷嬷回家休息一段时间?”
    这话说得巧妙,既给了台阶,又暗含威胁。孙嬷嬷想起前几日因为多嘴被罚去扫了一个月院子的李嬷嬷,顿时噤若寒蝉,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着宋蝉向上游挤。
    待终于顺着人群到了上游,原先的六名侍卫被人群冲散,只剩下四人。
    等宋蝉俯身将花灯放入水中时,孙嬷嬷长舒一口气,却见那盏白莲灯刚漂出不远,宋蝉忽然轻呼一声:“哎呀,我的帕子!"
    一方绣着蝉纹的丝帕随风飘落,正巧盖在了一盏鲤鱼灯上,随着河流飘向下游。
    宋蝉作势要去捞,孙嬷嬷慌忙拦住:“使不得!这时节河水凉得很,老奴去叫个船夫来……”
    “不必了。”宋蝉直起身,目光却越过河面,落在对岸那座隐在夜色中的小寺庙上,“看来今日我们用心不诚,是娘亲在天上给我指引,要我好好忏悔多年来的不孝过失,上次听你说寒衣节在那寺庙祈福很是灵验,既然来了,还是去上一炷香吧。"
    孙嬷嬷看了眼那寺庙前闻言差点背过气去:“夫人三思啊!那寺庙台阶又陡又窄,您这金贵身子实在不宜冒险。”
    “嬷嬷今日是怎么了?事事都要与我作对,”宋蝉神情已然极其不悦,“我是怀了身孕不假,又不是走不了路,难道就该整日关在屋里不成?”
    “老奴不敢!只是实在担心夫人。”
    “那就别多话了。”宋蝉拢了拢披风,兀自抬步先向寺庙处走去。
    孙嬷嬷张了张嘴,最终只能认命地叹了口气。她望着宋蝉挺直的背影,心里直打鼓。
    总觉得今日种种,实在蹊跷得很,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来。
    这护城寺原是护城河畔一座不起眼的小庙,只因三十年前一位经年不育的妇人在此求得一支上上签,次年竟生下一对麟儿,从此便以灵签闻名京城,香火日渐旺盛起来,尤其京中女眷素喜来此处求喜。
    只是因为三面环水的地势,始终无法扩建,殿宇依旧狭小逼仄,今日正又恰逢寒衣节,一时香客香客们摩肩接踵,门前拥挤不堪。
    “夫人当心脚下。”孙嬷嬷用身子挡开人潮,两名侍卫在前开路,却仍被挤得寸步难行。
    待好不容易挤到斑驳的朱漆山门前,宋蝉望向殿内乌泱泱的香客,忽而转身对侍卫道:“里面女客这样多,你们就在外头候着吧。有孙嬷嬷陪我进去就好。”
    “可是孙嬷嬷吩咐过,要卑职寸步不离地护着夫人。”为首的侍卫话未说完,就见宋蝉柳眉倒竖。
    “你们怎不看看这庙里哪有男子出入,还是你们只听孙嬷嬷的话,我使唤不动你们?”
    孙嬷嬷见状连忙打圆场:“这地方小,两位就先在这门前等着,老奴陪着夫人进去求支签就出来,若有什么事再喊你们也不急。”
    待侍卫退至树荫下,宋蝉才放心跨过门槛。
    将才种种她虽做得行云流水,实则掌心早已全然攥出了汗。
    此番筹谋已久,陆湛为人小心谨慎,若是被他发现她有异心,之后定会更加严防死守,若有半点闪失,只怕又要从头来过。
    借着整理裙裾的动作,宋蝉飞快留意殿内布局。
    正殿供着观音神像,左侧是求签处,俱被人群拥簇。
    唯有右侧通往后院的月洞门被绛色布帘半掩着,似乎稍显清净。
    那两名侍卫还在正门守着,但凡有动静一定会进来,还是要想办法将孙嬷嬷引到人少的地方才好。
    宋蝉跪在褪色的蒲团上,将三炷香拜完,虔诚放进香台上,起身时却故意踉跄半步,险些要晕倒般。
    “嬷嬷,我有些头晕......”
    她虚弱地扶住供桌,果然见孙嬷嬷慌了神:“夫人定是被挤着了,老奴这就去讨碗水来,夫人且在这等等。”
    “不必麻烦了。应当是这屋里烟气重,有些憋闷,”宋蝉拽住孙嬷嬷衣袖,指向右侧布帘,“我看那边人少,嬷嬷扶我去透透气便好了。”
    孙嬷嬷被宋蝉吓得六神无主,哪里还敢细想,赶紧扶着宋蝉往后头去了。
    穿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与前殿的喧嚣相比,此处果然清净许多。
    宋蝉引着孙嬷嬷来到一处无人在意的角落,她突然按住太阳穴,身子晃了晃:“嬷嬷,借帕子给我一用。”
    孙嬷嬷不疑有他,赶紧从袖中掏出绢帕。宋蝉背过身去接,借着宽大袖摆的遮掩,碾碎了早藏在袖袋里的香丸,将细碎的粉末融在帕子上。
    “嬷嬷脸上也不知是在哪里蹭上了香灰,我替嬷嬷擦擦。”
    宋蝉转过身来,不由分说,便捏着帕角拂过孙嬷嬷的鼻尖。
    “这如何使得!”孙嬷嬷慌得后退半步。
    宋蝉执帕的手悬在半空,忽而一笑:“旁人面前少不得要端着主子的款儿,可这宅子里,我只当嬷嬷是自己人,嬷嬷何必跟我客气。”
    孙嬷嬷顿时心软,任由宋蝉替她擦拭。只是没过多久,她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一软就要栽倒。
    “嬷嬷?”宋蝉一把扶住她,顺势将人拖到墙角杂物堆后。
    远处忽而传来脚步声,正巧来者是一位小沙弥,宋蝉立刻挺直腰背,捂着肚子走了出去。
    “小师父,”宋蝉刻意弯着腰,声音虚弱,“我怀有身孕,实在挤不得正门的人潮。庙里可有其他出路?”
    小沙弥见她容貌虚弱,不敢怠慢:“斋堂后还有个小门,是平日运送柴火用的。施主若不嫌弃,便随小僧来吧。”
    “烦请小师父替我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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