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照, 朱门半掩,阶前青石映着斑驳血似的残光。
陆湛于门廊处站定,官袍被暮风吹得微微翻动,身影如刃, 在地上拖出一道修长的暗痕。
他抬眼, 目光越过庭院, 正落在五步之外的梅桢之身上。
“梅将军。”
陆湛随着清风遥遥唤出一声。
梅桢之一身赤甲未卸,眉宇间不似京中权贵的矜贵,反倒透着几分不修边幅的落拓。
“陆大人果真好眼力。”梅桢之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
陆湛未应, 只是缓步向前。自梅桢之奉召回京, 二人虽未正面交锋,可朝中风声早已暗涌。
梅氏一族, 冤错平反, 如今突袭千鹰司, 绝非偶然。
他总觉得梅氏与他有些关联, 但一时却又寻不到源头。
“倒也不难。”
陆湛在梅桢之身前停步,目光扫过门外静立的赤甲兵卒, 淡淡道,“赤甲戎装, 便是梅家军了。”
二人身形相近,可梅桢之因常年征战, 肩背更为悍利,如山岳般沉甸甸地压过来。
寂静片刻,梅桢之倏尔一笑,却并未抬手屏退公府外的兵卒。
“是本将军唐突了,陆大人见谅。”
陆湛神色不变, 淡淡开口:“梅将军今日前来,想来不是跟本官闲叙的。”
梅桢之反倒上前半步,袖口微动,圣旨暗藏其中,若有似无地抵上陆湛的小臂。
“既然如此,陆大人何不同我进去细聊?”
陆湛低头乜了一眼那抹明黄,眉头微挑,却也只是轻笑一声,随后伸手引路。
“请。”
陆湛甫一踏入,便见几名亲卫唇角带血,衣襟凌乱,其中一人更是以手按着肋下,面色煞白。
“梅将军,谁准你在千鹰司动我的人?”他声音压得极低,齿关间碾出的字句裹着森然寒意。
梅桢之却浑不在意,信手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边关蛮荒之地待久了,行事难免失了分寸。”
他忽地凑近半步,渗入骨子的血锈的气息扑面而来:“陆大人,切莫动怒。”
未等陆湛发作,一卷明黄已递到眼前。梅桢之指节粗粝,圣旨金线在他掌心映出冷光:“本将军有件私事,圣上特意嘱咐了,要陆大人帮衬完成。”
陆湛挥手屏退守卫时,梅桢之低笑一声:“方才等得心急,误伤了几位兄弟,想来陆大人必能体谅?”
陆湛未曾理会他的惺惺作态,径直展开密旨。
泥金笺上朱印如血,确非伪造。
“千鹰司不讲私情。若论公事,将军直言便是。”
梅桢之忽然觉得可笑——这京城里的人,个个都披着一层锦绣皮囊,面上是光风霁月的君子,骨子里却尽是见不得光的算计。
多年前是,如今也是。
“陆大人有所不知,这桩事是我的事,亦是你的事,若明白说开,恐怕你官职不复,性命不保。”
陆湛忽然也笑出声,竟暗含着几分兴奋太过的愉悦。
多久了?
自他执掌千鹰司以来,朝堂上下,人人见了他都像见了阎罗,连大气都不敢喘。
那些暗地里的算计,那些绵里藏针的试探,都让他觉得乏味至极——就像钝刀子割肉,连痛感都显得拖沓。
可眼前这个梅桢之......
陆湛眯起眼,看着对方眉骨上那道狰狞的旧疤——那是漠北的弯刀留下的,再偏半寸就能剜了他的眼睛。
真有意思。
“将军这话说的有趣。”
无聊太久,陆湛竟希望他与他能多对弈几个回合。
“本官这些年在诏狱审过的硬骨头,怕是比将军在边关斩杀的敌将还多。”
陆湛眉梢上扬,直直看向梅桢之双眸,毫无退意。
“且不论本官多年来裁断多少权贵高门,掌下孤魂魍魉不知何数。如若怕这等威胁,想是早就成为他人砧上鱼肉了。”
梅桢之亦无回避,一双霜雪刀剑锤炼过的眼更显笃定:“陆大人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
“梅氏家族旧案中,我有一胞妹,当年按说被发落教坊司,可我归京之后,日夜搜寻,竟不得丝毫消息。”
梅桢之于堂中绕步,最终落脚于陆湛身旁。
“直到有人与我说,那夜有人看见,有一身着玄衣暗纹,配鹰柄长刀之人将其劫走……”
这都是千鹰司的标识,陆湛对此再熟稔不过。
随着梅桢之缓缓叙来,尘封许久的记忆也被骤然打开。
多年前,陆湛便着手布置女暗卫的培养,而那时,梅氏一族被抄家,其女年岁虽幼,却隐约可见形容清丽,陆湛便趁机将其从中解救下来。
原意若梅氏就此覆灭,其女便为千鹰司效力,若梅氏如今日般起复,那便有了交易联盟的筹码。
后来的事,他也再清楚不过。那名梅氏女执行任务途中生了叛心,早已被他授意处理掉,但碍于筹谋中断、人事空缺,顶底她位置的——
恰是宋蝉。
陆湛指尖已被自己攥的发白,耳边梅桢之却依旧不依不饶。
“此番我梅氏一族虽已洗刷冤屈,但陆大人,我仍有一事不解,倒要向你讨教,本朝律例,当年窝藏罪臣家眷,该当何罪?”
陆湛尽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面上呈着一派淡然之色。
“空口无凭,就想栽赃本官?若梅将军有证据,今日大可以于陛下面前参我一本。”
梅桢之随之而来的是一句调笑:“参你?我可没那么多耐心。”
“陆大人倒可以试试吾刃利否?”
二人几乎是同时握住了随身的佩剑,屋内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值此时,门外响起叩门声。
“大人,三司那边来消息了。”
是逐川,先前陆湛让逐川跟进陆沣一事,想来是有回复了。
梅桢之按住剑柄的手微微松开,口气却未柔缓一分:“你手下的人到底是何来历,当真个个清白?若我纠缠不放,想来你也挣脱不得。”
梅桢之临走之前,生硬抛下一句。
“圣人面前我按下不发,是为了保全你与手下之人,十日后若见不到舍妹,我不介意让千鹰司换位主人。”
梅桢之走后,陆湛独坐桌前许久,直到天幕暗下,逐川提醒他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他才堪堪想起今夜是寒衣节。
梅桢之既已摸到了这条线,想必这些日子会更加留意他的动向,只是陆湛尚不能知,对于宋蝉,梅桢之究竟掌握了多少信息?
在此关头,宋蝉更应当少露面为佳。
“去告诉孙嬷嬷,今夜就不要出门了。”
逐川面色略显犹豫:“只怕晚了,听宅子那边的人说,一个时辰前宋姑娘便已经出门了。”
秋冬交际时节,天色总是黑得早。
宋蝉刚出门时,西边天际还有一抹晚霞,等一行人到了护城河边,夜幕已深。
出门前,宋蝉在闺房里精心“装扮“”了一番。她将那些用金银首饰悄悄兑来的银票,用油纸仔细包好,缝在了最贴身的里衣暗袋里。
今日更是未着华服,只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粗布棉裙,发间也仅用一支木簪松松挽起,活脱脱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妇人。
“夫人今日这身打扮……”孙嬷嬷看见宋蝉这身不寻常的装扮,不由得皱起眉头。
宋蝉正对着铜镜将最后一缕碎发别好,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应付回去:“寒衣节街上人多眼杂,穿得太招摇反倒不好。”
这话半真半假,孙嬷嬷觉得似乎也有道理,便没再过问。
护城河畔比宋蝉预想的还要热闹。还未到戌时,两岸已是人头攒动。河面上漂满了各色花灯,将整条护城河映照得璀光流动,犹如天上的银河横落人间。
不出宋蝉所料,今夜城防果然更为严密,一队队披甲执戟的士兵在人群中来回巡视,身后更是有五六名陆湛派来的侍卫相随。
想要躲开他们的视线属实不易。
“夫人当心脚下。”孙嬷嬷紧张地搀着宋蝉手臂,一边既要护着宋蝉微微隆起的小腹,又要不时回头张望那些被挤散的侍卫,额头上早已沁出一层密汗。
宋蝉却恍若未觉,手里捧着一盏素白的莲花灯,径直往上游最拥挤处走去。
岸边青石板湿滑,她的绣鞋几次差点打滑,却始终不肯放慢脚步。
“夫人!”孙嬷嬷终于忍不住拽住她的衣袖,“前面实在太挤了,咱们就在这儿放了灯回去吧?”
宋蝉猛地抽回袖子,冷声道:“这才刚出来多久,就急着回去?”
她刻意提高声音,引得附近几个姑娘都侧目看来。
孙嬷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得压低声音:“老奴是担心夫人的身子。”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宋蝉打断她,语气稍缓,“嬷嬷若是怕自己照顾不过来,不如回去以后我便禀了大人,让大人放嬷嬷回家休息一段时间?”
这话说得巧妙,既给了台阶,又暗含威胁。孙嬷嬷想起前几日因为多嘴被罚去扫了一个月院子的李嬷嬷,顿时噤若寒蝉,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着宋蝉向上游挤。
待终于顺着人群到了上游,原先的六名侍卫被人群冲散,只剩下四人。
等宋蝉俯身将花灯放入水中时,孙嬷嬷长舒一口气,却见那盏白莲灯刚漂出不远,宋蝉忽然轻呼一声:“哎呀,我的帕子!"
一方绣着蝉纹的丝帕随风飘落,正巧盖在了一盏鲤鱼灯上,随着河流飘向下游。
宋蝉作势要去捞,孙嬷嬷慌忙拦住:“使不得!这时节河水凉得很,老奴去叫个船夫来……”
“不必了。”宋蝉直起身,目光却越过河面,落在对岸那座隐在夜色中的小寺庙上,“看来今日我们用心不诚,是娘亲在天上给我指引,要我好好忏悔多年来的不孝过失,上次听你说寒衣节在那寺庙祈福很是灵验,既然来了,还是去上一炷香吧。"
孙嬷嬷看了眼那寺庙前闻言差点背过气去:“夫人三思啊!那寺庙台阶又陡又窄,您这金贵身子实在不宜冒险。”
“嬷嬷今日是怎么了?事事都要与我作对,”宋蝉神情已然极其不悦,“我是怀了身孕不假,又不是走不了路,难道就该整日关在屋里不成?”
“老奴不敢!只是实在担心夫人。”
“那就别多话了。”宋蝉拢了拢披风,兀自抬步先向寺庙处走去。
孙嬷嬷张了张嘴,最终只能认命地叹了口气。她望着宋蝉挺直的背影,心里直打鼓。
总觉得今日种种,实在蹊跷得很,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来。
这护城寺原是护城河畔一座不起眼的小庙,只因三十年前一位经年不育的妇人在此求得一支上上签,次年竟生下一对麟儿,从此便以灵签闻名京城,香火日渐旺盛起来,尤其京中女眷素喜来此处求喜。
只是因为三面环水的地势,始终无法扩建,殿宇依旧狭小逼仄,今日正又恰逢寒衣节,一时香客香客们摩肩接踵,门前拥挤不堪。
“夫人当心脚下。”孙嬷嬷用身子挡开人潮,两名侍卫在前开路,却仍被挤得寸步难行。
待好不容易挤到斑驳的朱漆山门前,宋蝉望向殿内乌泱泱的香客,忽而转身对侍卫道:“里面女客这样多,你们就在外头候着吧。有孙嬷嬷陪我进去就好。”
“可是孙嬷嬷吩咐过,要卑职寸步不离地护着夫人。”为首的侍卫话未说完,就见宋蝉柳眉倒竖。
“你们怎不看看这庙里哪有男子出入,还是你们只听孙嬷嬷的话,我使唤不动你们?”
孙嬷嬷见状连忙打圆场:“这地方小,两位就先在这门前等着,老奴陪着夫人进去求支签就出来,若有什么事再喊你们也不急。”
待侍卫退至树荫下,宋蝉才放心跨过门槛。
将才种种她虽做得行云流水,实则掌心早已全然攥出了汗。
此番筹谋已久,陆湛为人小心谨慎,若是被他发现她有异心,之后定会更加严防死守,若有半点闪失,只怕又要从头来过。
借着整理裙裾的动作,宋蝉飞快留意殿内布局。
正殿供着观音神像,左侧是求签处,俱被人群拥簇。
唯有右侧通往后院的月洞门被绛色布帘半掩着,似乎稍显清净。
那两名侍卫还在正门守着,但凡有动静一定会进来,还是要想办法将孙嬷嬷引到人少的地方才好。
宋蝉跪在褪色的蒲团上,将三炷香拜完,虔诚放进香台上,起身时却故意踉跄半步,险些要晕倒般。
“嬷嬷,我有些头晕......”
她虚弱地扶住供桌,果然见孙嬷嬷慌了神:“夫人定是被挤着了,老奴这就去讨碗水来,夫人且在这等等。”
“不必麻烦了。应当是这屋里烟气重,有些憋闷,”宋蝉拽住孙嬷嬷衣袖,指向右侧布帘,“我看那边人少,嬷嬷扶我去透透气便好了。”
孙嬷嬷被宋蝉吓得六神无主,哪里还敢细想,赶紧扶着宋蝉往后头去了。
穿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与前殿的喧嚣相比,此处果然清净许多。
宋蝉引着孙嬷嬷来到一处无人在意的角落,她突然按住太阳穴,身子晃了晃:“嬷嬷,借帕子给我一用。”
孙嬷嬷不疑有他,赶紧从袖中掏出绢帕。宋蝉背过身去接,借着宽大袖摆的遮掩,碾碎了早藏在袖袋里的香丸,将细碎的粉末融在帕子上。
“嬷嬷脸上也不知是在哪里蹭上了香灰,我替嬷嬷擦擦。”
宋蝉转过身来,不由分说,便捏着帕角拂过孙嬷嬷的鼻尖。
“这如何使得!”孙嬷嬷慌得后退半步。
宋蝉执帕的手悬在半空,忽而一笑:“旁人面前少不得要端着主子的款儿,可这宅子里,我只当嬷嬷是自己人,嬷嬷何必跟我客气。”
孙嬷嬷顿时心软,任由宋蝉替她擦拭。只是没过多久,她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一软就要栽倒。
“嬷嬷?”宋蝉一把扶住她,顺势将人拖到墙角杂物堆后。
远处忽而传来脚步声,正巧来者是一位小沙弥,宋蝉立刻挺直腰背,捂着肚子走了出去。
“小师父,”宋蝉刻意弯着腰,声音虚弱,“我怀有身孕,实在挤不得正门的人潮。庙里可有其他出路?”
小沙弥见她容貌虚弱,不敢怠慢:“斋堂后还有个小门,是平日运送柴火用的。施主若不嫌弃,便随小僧来吧。”
“烦请小师父替我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