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低垂,月光将连翘树的斑驳树影打在青石板上,院中寂静非常。
半晌,江昀谨轻轻勾唇,漆黑眼底映着的似是冷静,又似是疯狂偏执到了极点:“我在赌,你会不会让我喝下。”
他的阿萝最终还是不舍得让他喝下不是吗。
到了这一步,崔宜萝才发现温润如玉的端方君子不过是表象,他何止不守规矩,还极会利用人心。他一个简单喝药的举动,就将她的心思诈了出来。
她垂在袖中掐紧的手不自觉颤抖。
“若我真让你喝了呢,你要去寻旁人解药?”
迷仙引须得交合才能解药,且解药的方式并非靠单纯的纾解,而是靠鱼水之欢带来的快意。她假称她来了癸水,在他眼中,他若想解药,只能寻旁人,否则就只有死。
崔宜萝一想到这个可能,心脏如被尖刺扎穿,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几乎无法呼吸。
他语气极为平静,仿佛在说什么稀松平常之事:“阿萝,我就算死,也不会和旁人解药。”
更何况,他清楚记得有关她的一切,她的癸水不在这几日。
崔宜萝掐了掐掌心,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
“所以,你知道我在郑国公府小宴上递给你的酒里下了迷仙引,是不是?”
他嗅觉灵敏,甚至可以分辨出香囊内放了何种干花,刚才他接酒的反应,显然已经分辨出迷仙引的气味。他这次可以分辨,上次怎可能分辨不出?即便分辨不出,也定然知道酒里加了东西。
可他却面色如常地喝下了。
药是楚恪下的,她假装不知递给他,而他也假装不知喝下。可到头来,他们竟都对酒里的药心知肚明。
江昀谨没有再如之前那般隐瞒,“是。”
虽然早知道这个答案,崔宜萝脑中还是空白了一瞬。
“为什么?”
江昀谨仰面看着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自嘲,一字一句道:“你需要一个借口,我也需要一个借口,不是吗?”
崔宜萝耳侧如劈过一个惊雷,不可置信地反问:“你说什么?”
江昀谨站起身来,浑身褪去了温润端方的君子模样,转为偏执和狠厉。他走到崔宜萝身前,崔宜萝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下意识退了一步,立刻被他拽着细腕拉了回来。
他让她罩在她的身影下,逼她看着他:“因为我想娶你。你接近我的时候,我知道你就是山洞中的人的时候,我就想娶你。但是我不能,你已定了亲,我娶你违背纲常礼法,我不该这么做。但是我喜欢你,那杯酒是给我娶你的一个机会。所以就算是你给我下药,我也分毫没有怪过你。阿萝,我只会觉得,是你选了我。”
那时,他眼睁睁看她要嫁给旁人,甚至是程奉那样年老又好色的人,他无数次想直接杀了程奉,取而代之。但当时他身上还压着规矩。
崔宜萝呼吸一窒,乍然之间几乎喘不过气来,胸口起起伏伏。
“你早就知道山洞里的人是我?”
之前她问他,是什么时候认出她来的,他答成婚后。原来那么早,那么早他就认出她来,那么早他就对她生了情意……
江昀谨自嘲地勾唇:“你来盛京不久,我就知道了。”
“为什么骗我……”
江昀谨拉过她的手,不顾她的反抗和她十指交缠,如藤蔓紧紧缠绕着锁住她,永远都不会放过她。
“我不想你知道,我其实是这样的卑劣,我不想让你看到我不好的一面。”
所以他一直隐瞒着他的情意,隐瞒着他早就知道酒里有药却故意喝下,和她一夜.欢.好,顺势娶她的事实。
崔宜萝刚想开口问为何他如今
又这样直接的承认,他仿佛能看穿她的所有想法,开口道:“既然如今你都知道了,我更不可能让你有离开我的机会。阿萝,我很高兴,你当时选了我。”
清冷面皮撕破,光风霁月是假,机关算尽才为真。
他话语中的偏执和疯狂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和他一齐罩住,谁也不能解开,她就合该和他一辈子在一起。
崔宜萝尽力维持语调平静:“楚恪的马疯了,令程奉坠马,这件事是你做的?”
他微微颔首:“是。”
崔宜萝心头发寒:“赵谏坠崖,也是你做的?”
“是。”
楚恪胆敢觊觎她,程奉羞辱她,而赵谏更为可恨。他不是不能要他们性命,但那样干净利落地死了,倒不如让他们生不如死。
崔宜萝知道,今日华明阁程义所言是真的。原来江昀谨当初说请许大夫去程家医治,并非医治程义,而是医治程奉。程奉被她下了药的茶水烫伤了那处,再也不能人道,这对好色的程奉来说自然比要了命还难受,因此江昀谨一提出这个条件,程奉就答应了。
他太会算计了,先是给了程奉希望,再亲手将这份希望摧毁得干干净净。
崔宜萝从没想过,他是这样的人。
他仍在盯着她,不肯放过她一丝一寸的反应,她往后退了一步,就被他顺着十指紧扣的手拽了回来,直拽进他的怀里,用另一只手臂紧紧地桎梏住。
他嘲讽地笑了一下,“阿萝怕我。”
他的眼神黑沉压着强势的坚执,但看到她往后退的那一刻,眼底还是闪过了一丝受伤。
崔宜萝没说话,他也就固执地等她回答,仍维持着单臂把她束在怀中的姿势。
半晌后,崔宜萝呼出一口气,紧耸的肩头微微松弛。
她摇了摇头,声音沉重凝滞:“没有,我没有怕你,只是你瞒着我的事太多了。”
她只是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而已。毕竟她自己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或者更准确一点说,她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因此她怎么可能会惧怕他,或是嫌恶他。
江昀谨漆黑的眼中微亮,仿佛映入了几寸月光,声音有些喑哑:“所以,你没有想要离开我?”
崔宜萝摇摇头。
得到她肯定的答案,江昀谨心头微松,但下一瞬就听她开口。
“但你那时就喜欢我,却天天斥我不守规矩,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我豁出去让你帮我,你也毫不留情地拒绝我。江昀谨,你不觉得你太矛盾了些吗?”
提起之前的事,崔宜萝声音冷了下来。
“是,我当时还没放下规矩。”
他一边因父母的死,死守规矩惩罚着自己,像是一种赎罪。一边又动摇着,想遵从内心深处的渴望,他那时就是这样的矛盾与挣扎。
“但是阿萝,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放下规矩。我父母死后,比起人们口中的勤勉上进,或许我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只觉循规蹈矩是我必须要做的事,直到我再次遇到你。”
父母死后,真正的他仿佛被层层枷锁封锁起来,宛若一潭死水。崔宜萝于他,更像是死水旁栽的鹅黄连翘,明媚又坚韧,富有旺盛的生命力,无需将石子投入水中,就能让他为她吸引,泛起涟漪。
她说她毁了他全部的规矩,但又何尝不是他引着她毁的呢?
崔宜萝深吸一口气,“但你瞒骗了我那么久,之前还那样对我,我没办法原谅你。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这些日子,我也想尝尝守规矩的滋味。是你说的,每夜不可二回,不可白日宣淫,除在榻上外不得行亲密之举,夜间就寝不得搂抱,食不言寝不语,不可于书房用茶点。此外,书房我便也不去了,我也想专心做事。至于那事,更不该太频繁,一月三回足矣。这月已超了,便取下月额度补上,依次类推。”
江昀谨显然没想过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先是怔了瞬,随后面色越来越沉。
崔宜萝好整以暇,“江昀谨,你答不答应?”
旁的不提,便说那事,这月已超了数十回了,依次类推的话,他一年都不能碰她。
江昀谨面色阴沉如水,晦暗的眼竟莫名让崔宜萝瞧出几丝幽怨,他默了几息,最终还是松了口:“嗯。”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好。
崔宜萝也应了声,随后目光挪到他揽着她腰的手臂,和与她十指相扣的手,令道:“松手。”
江昀谨目光瞬间变沉,下颌绷紧,但还是听着她的话把手松了。两个人分开,崔宜萝故意后退了一步,果真见他面上闪过不甘之色,但硬生生压了下来。
“此外,我还有件事问你,”崔宜萝问道:“你坦白告诉我,为何每次一碰上有关元凌的事,你就那样着急?”
江昀谨抿着唇,稍稍偏头别过眼去,显然并不想答,且提起元凌,他面色又乌沉不少。
今夜话说到这个地步,崔宜萝也没想让他将此事蒙混过关:“告诉我。”
她目光直白炽热,江昀谨抿了抿唇,开口道:“郑国公府小宴前,你便与他多有接触,在郑国公府时,他还为你拂去了鬓间的花瓣。”
崔宜萝愕然,这他竟都看到了。“可你要是看到,就该知道我避开了。”
江昀谨微勾唇角,有丝苦涩的意味:“我知道,但那时我刚拒绝你,我知道你在物色别的人选,我担心你真的会不要我。”
崔宜萝没想到,他那时心中竟是这样想。难怪她在郑国公府时隔多日碰见他,他眼下泛着乌青,那时她还以为是他操劳公务所致。眼下想来,根本不是。
“我那时的确在考虑其他人,但我有什么办法?你又不肯帮我。可我从未考虑过元凌。”
江昀谨唇角先是压下,随后又极小幅度地勾起,矛盾极了。
他道:“你将下了药的酒递给我,我很高兴。但那日我赶去时,元凌在旁边。阿萝,我难免会想,若我去晚了,你会不会跟他走。”
崔宜萝手中无意识玩弄着他束在腰间的玉佩,闻言抬头看他:“那你现在知道了,不会。”
江昀谨眼底漾起,先前低沉的气息也不自觉地急促了些许,几乎是下意识就想习惯性地把她拉入怀中亲吻,硬生生克制住了。
崔宜萝看着他微动的指尖,压着上扬的唇角。
忽地,脑中闪过他们欢.好时的异样,她又直直看着他,逼迫着问:“你之前做那事时……一直逼我唤你,我唤你夫君你又不满意,非要我唤你名字,是不是因为……”
江昀谨知她敏锐,也并不意外她反应过来此事,毕竟他当时的反应太过古怪。
他并不想承认,但显然已瞒不过她。
“是,”他眼中有几分无奈:“一开始,你并非因为心里有我而接近我。我总会去想,若旁人也有和我一样的权势地位,你会不会选别人,又或是,你当初真的选了别人,即便那个人不是元凌,又会是如何。你是不是也会唤他们夫君,与他们做和我一样的亲密之事?”
每当他这样想,胸腔就酸涩得似要炸开,再碰上元凌的事,他便失了一向自持的冷静,一遍遍地和她确认,让她知道,是他和她在行亲密之事,也只能是他。
崔宜萝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挑眉道:“江昀谨,从前我怎未发现你如此幼稚?那我若没给你递酒,你该不会真要看我嫁给程奉吧?”
毕竟他那时都直白拒绝她了。
江昀谨似乎早就想过这个可能性,很快便摇了摇头。
他语气很果断:“不会。或许我会一直矛盾下去,但若真到了你要嫁给他的那一日,我会设法杀了他。”
再想办法,让她顺理成章嫁给他。
江昀谨在说到最后一句时,黑沉眉目不由泄露出几分她未曾见过的狠戾,一直光风霁月的君子倏地转为行事狠厉,掌人生死的上位者凌厉之气毕露,反差之大,恐怕会令人心生畏惧。
但崔宜萝发现,他露出真实的模样,她好像更喜欢他了。
崔宜萝说要“守规矩”,江昀谨倒还当真陪她守起规矩来,每晚他回到房中时,仅床头挂着的那盏琉璃灯亮着,他也只一言不发地往浴房去,随后躺在她身侧。
她故意往旁挪去,与他相隔几寸远,就如当初刚成婚时,他对她那般。
她能明显地感觉到,江昀谨周身气息沉了沉,但也遵守着约定不碰她,只固执地转身向她,以面对着她睡下,维持着最后一丝倔强。
有时她甚至还会故意撩拨他,主动亲他,碰他,将他撩得气息凌乱,山峰高攀,又在他忍不住要将她压在身下时将他推开,让他守好规矩。
几次下来,江昀谨也知道她不过是想戏弄他,但每次她一靠近,他还是忍不住借机多与她亲密一会。
崔宜萝说不去书房,便是真的一步不往书房去,江昀谨甚至明里暗里提出过几次他将公务搬至房中,皆被她以房中桌案窄小拒绝了,毕竟这可是他当时邀她去书房看账册时亲口说的。
江昀谨闻言抿了抿唇,也再没提过。
这日,崔宜萝正坐在花架下阅书,已是开春,花架上攀沿的枝叶也长出了几个细嫩小巧的花苞,等待春意盎然时盛放。
正在这时,荔兰忽而脚步匆忙地从院外赶来。
她神色惊惶道:“姑娘,老爷和姚氏他们……”
崔宜萝心中仍不免咯噔一瞬,“怎么了?”
“他们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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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表哥也是彻底疯了,小夫妻明牌,都不装了[墨镜]
明天或后天正文完结,感谢这段时间大家的支持[撒花]
有想看的番外可以先行点菜了,能做的厨子会做[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