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宜萝也冷笑一声:“你爱用不用。”
她径直爬起来跨过他下了榻。
屋内的灯被一盏盏点燃,在深夜中仿佛一团火越烧越旺。四周居所的大臣及家眷们并不知他们午后连带夜间的疯狂,大都循着作息早早睡下了,因此这四周仅有江昀谨的居所点着灯,在黑夜中格外显目。
崔宜萝将隔断处的莲瓣九枝灯点燃,正要回身,腰肢忽而一紧,后背触上男人温热坚硬的胸膛,江昀谨自后单臂将她揽在怀中,把头埋进她柔软的颈窝里,乌发扎得她脖颈痒痒的。
“抱歉,”他顿了顿,语调有些僵硬:“我错了。”
崔宜萝强硬地拉下他的手,分明顾着他的伤,动作轻缓,但似乎还是牵扯到伤口,他轻轻嘶了一声。
烛光之下,高大的身影坐在坐榻上,有几分伶仃,霜色寝衣映出几分柔和的光泽,但右臂处却洇着刺目的鲜红,瞧上去凄惨又骇人。崔宜萝从外拿药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这样一副情形。
“把衣服脱了。”
江昀谨一怔,随后抿了抿唇,好似有些不自在。崔宜萝记起,先前在马车上让他更衣,他还要她背过身去。
但在榻上衣服脱得到是快。
崔宜萝冷着脸,正要再说几句,他突然听了话迅速把衣服除了。
雪白寝衣褪下,露出结实的肌肉,腰腹块垒紧绷,往下延伸至裤腰,蓄藏着惊人的膂力,多看一眼都令人遐想万分。
而上头,还布满了道道划痕,像是抑制不住推阻时用指尖划伤的。
崔宜萝如被火燎般迅速收回视线,但转向他的手臂胸膛,依旧也布着划痕,昭示他们午后行事的激烈。
她反应有些突兀,江昀谨低低笑了一声。
崔宜萝瞪了他一眼,才去看他的伤处,这一看,那些旖旎心思登时消得干干净净。
他行事时那样不管不顾,伤口裂得彻底,崔宜萝将浸满血的绷带解开,露出狰狞狭长的伤口来,若是元凌再多用几分力道,伤口便会深可见骨。
江昀谨适时道:“比武场上刀剑无眼,不怪元大人,我休养几日便罢了。”
崔宜萝抬眸看他,只见他面色苍白,薄唇也失了血色,烛光在他面上朦朦胧胧地镀了层金纱,更显疲态。
她心下一软,小心清理后拿起药粉轻洒在他伤口处,念起他前头被牵扯到伤口的轻嘶声,又凑近了些轻轻吹气。
江昀谨压下眼底漾起的笑意,带着歉意道:“元大人务公时常受伤,久病成医,药自然比我的好,方才我不该那般。”
崔宜萝险些气笑出声,久病成医是这样用的吗?
她撤回身子开始用绷带给他包扎,并不言语。江昀谨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神情,面色愈沉,唇线抿成一条直线。
他低声道:“阿萝。”
崔宜萝打了个漂亮的死结,确保稳固,转向他时他脸色已是晦暗无比,像是覆在一场阴雨中。
她忍不住气笑了:“这不是他给的药!是静菱给的。”
她回居所时碰到了杨太医令,杨太医令受女儿托付将药给她。
“我跟元凌说话,不过是告诉他,当年之事不用再查了。他伤了你,我找他讨药,又有何不对?”
她知道他肯定不会用元凌的药,她不过是顺带敲元凌一笔罢了,元凌伤了江昀谨,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倒是你,为何每次一碰到元凌,就急成这样?”
每次一提到元凌便性子大变,今日她气急了坐他脸上,他竟然还抓着她不放,仿佛在尝什么琼浆玉露,汲取最后一滴甘露,他不是最为喜洁吗?
他对元凌的态度未免也太奇怪了,但她每次询问,他看似回答了,实则什么都没说。
江昀谨将她拉到腿上坐下,抱着她在她唇上亲了亲。
“只是今日比武后,你先见了他,我难免会想是否是我表现不够好。”
他眼中适时地露出些许可以恰好被捕捉的失落,崔宜萝心一软,语气也好了不少。
“你不是赢了吗?”
他垂下眼,长睫根根分明,“那你方才,是真的担心我吗?”
崔宜萝看着他半晌,嗯了一声。
他又问:“你会觉得我得寸进尺吗?”
崔宜萝觉得好笑:“夫君不是一直觉得得寸进尺的人是我吗?”
从前他可是经常斥她莫要得寸进尺的。
“人总有贪欲,原本只求得了好处便罢,可真正得到后却想要更多。从前我想,只要你关心我,即便是假意也好。可现在我却奢求你心里可以有我。”
江昀谨惜字如金,很少说这么多话,听得崔宜萝怔住。
从前?这个用词有些古怪,像是他已经喜欢了她很久一样。
但他后头说的话,又将崔宜萝的注意力彻底拉走。
屋内刻着缠枝莲纹的蜡烛爆出一朵灯花,填满了寂静的空档。
崔宜萝拉过他的手,按在她的心口上,大掌炽热,可以最贴切地感受到她皮肉之下的心跳。
她眨了眨眼:“那你猜猜,我现在心里有没有你?”
江昀谨先是顿住,随后眼中闪过不可置信,按在她心口上的手指微微打颤。
崔宜萝直想笑,在朝堂上说一不二,手握重权的中书令,此刻却像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
他目光直白赤裸,崔宜萝反倒下意识地想退缩,心跳也越发快,硬撑着板着脸道:“所以,你别再整日挂念着元凌了。”
他看着她,眸中迸出笑意,如火树银花,吻落下来时含糊地说了声:“好。”
从温泉行宫回来,年节刚过,朝中有许多事需操持,江昀谨登时比往日更忙,虽雷打不动地按时下值,回府陪她用晚膳,但往往要在书房务公许久,崔宜萝虽一道待在书房内看账本,但并未和他一块熬,到了时辰便回房沐浴安置。
他送的那盏琉璃灯,也被点燃了挂在床头,仿佛将所有阴暗驱散,给予安稳的力量,她倒还真好睡些许,但到底不如江昀谨在时安稳。
转眼便要开春,这日崔宜萝前去华明阁做几身春裳。
路途中,马车倏地停了停,随后又如常跑动起来。
荔兰看了眼窗外解释道:“姑娘,是有个商人挡了路,看打扮是南疆来的,已经离开了。”
崔宜萝应了声,并未将这小插曲放在心上。
进了华明阁,阁中的小婢子将她引入雅间,路途上看了眼崔宜萝今日的穿着,目光定在了她绣着连翘的披帛上。
崔宜萝问道:“怎么了?”
那小婢子自知失礼,忙道了声歉,解释道:“江令公为夫人定做的这条披帛当真好看,那日江令公来时婢子在旁帮掌柜记录布料和样式,是以方才一见到夫人就认了出来,便多看了两眼。”
小婢子并未察觉到崔宜萝神色间的怔愣,继续慨叹道:“夫人与令公感情真好啊。”
崔宜萝却脑中空白了一瞬。这披帛是她在光华寺大火中焚毁又重做的那条,但当时分明是她亲自来重新定做的,怎么成了江昀谨定做的?
她忽而记起那日他与掌柜话语间的异样。
他显然是吩咐了让掌柜瞒着她,若不是她又亲自来定做,那披帛只怕会以其他人的名头送到她手上,她亲自来定做,反而察觉不出其中端倪,才会在今日小婢子无意说漏才知道此事。
可那时,他还对她冷冷淡淡,甚至斥她没有规矩,唤她崔氏,怎么会做这样贴心的事?他总不能在那时就对她生了情意。
江府在华明阁有专属的雅间,小婢子将她带入雅间后,便去帮助掌柜拿布料册与绣样册。
荔兰看出崔宜萝的心不在焉,“怎么了,姑娘?可是这婢子有何不妥?”
崔宜萝摇了摇头,忽闻屏风后有几声响动,随后屏风上映上一个瘦弱中年男子的身影。
荔兰吓了一跳,喝道:“谁!来人!”
崔宜萝忙去抽腰间的匕首,将荔兰护在身后。
只见屏风后忽然冲出一个男子,面色苍白,握着匕首冲来的脚步也带着虚浮,但眉目之间却带着鱼死网破的疯狂,几息之间便要冲到崔宜萝面前。
男子本就是强弩之末,还未近身崔宜萝三步内,便闻门窗被踢开,霎时之间被窗外闯入的护卫们制住。
男子虚白的脸上写满了不甘,被护卫死死压制在地,也用尽了力气挣脱,看崔宜萝的眼神充满了恨意。
“程义?”
在看到屏风上身影的那一瞬,崔宜萝脑中闪过几个人影,但没想到是程义。
程义自从在夏狩时被萧铮的人放野兽伤了后,便一直卧病在床,后来江昀谨以许大夫医治程义为条件,换程奉和她退婚,但许大夫似乎也未将程义医好,他仍旧三天两头地便要告假,于是在程奉被楚恪的马踏伤以致残废后,程家彻底一落千丈。
程义被压倒在地,嘶吼道:“贱人,我要杀了你!”
崔宜萝懒得听他的污言秽语,给护卫使了个眼色,让把人押送官府,交由京兆尹处置。
程义被押着起身,还在不停挣扎,眼看就要被押出雅间,不管不顾地开始怒吼辱骂:“贱人,如果不是你,我爹怎么会变成残废,我又怎么会丢掉官位,你真是个毒妇!□□!”
崔宜萝皱眉,让护卫停下。
程义见状,脸上浮起痛快之色,三角眼越发狰狞:“被我说中心虚了?”
崔宜萝只道:“说清楚。”
程义吐了口唾沫,立刻被护卫拉开,那口唾沫并未碰上任何人,但也实在叫人恶心,荔兰嫌恶地皱紧了眉,崔宜萝使了个眼色,程义立刻就挨了护卫一巴掌,右颊高高肿起。
他口中因那巴掌溢出了血,却恍若不觉,忽而呵呵笑了几声,眼中闪烁着疯狂,“你装什么呢,你不是早在成婚前就与你那表哥媾和在一起了吗?你可真有本事啊,一边勾搭我父亲,一边暗中和江昀谨□□,真是□□!”
荔兰气得就要上前再给他一巴掌,却被崔宜萝拦住了。
她笑了笑,故意道:“程公子知道得可真多,那怎么当时夏狩,你还约我去溪边?怎么,你那时不知
道?”
程义神情染上心虚,强撑着声量更大:“我那时的确不知!否则就不会让父亲被你这等贱人蒙骗!要不是江昀谨派人威胁我父亲,我们还真不知一向守礼高洁的中书令大人,成了你的裙下之臣!”
崔宜萝把玩着手里的匕首,仿若不经意地问:“江昀谨派人威胁你父亲?”
程义愣了下,后又得意地笑起来:“怎么,你的好夫君没告诉过你?他都和你婚前就苟合在一起了,还瞒着你那龌蹉之事呢?”
“那日我父亲从江府出来,没走多久就被他身边的侍从拦下了。他警告我父亲,说你是他的表妹,我父亲要是敢得罪你,就是得罪他。表妹?你夫君也真是可笑,跟你有了私情还要看你嫁给别的男人,一边又派人警告,真是虚伪至极!”
崔宜萝听不得旁人辱骂江昀谨,神色发冷地看了眼护卫,于是程义又挨了一巴掌,脸颊更是高肿,血丝溢出唇角。
程奉来江府那日,岂不就是她彻底豁出去求江昀谨帮她那日?他分明坚定地拒绝她,否则她也不会给他下迷仙引。可在那时,他居然就以自己的名义敲打程奉?
他在盛京中是最清贵的君子,他用自己的名义,便等于是做好了牺牲自己声名的打算,甚至可能会牵连江家,或传入江老夫人耳中,免不了一顿重罚。
可他那时还是这么做了。崔宜萝不明白。
“程奉残废,你丢掉官位,也要赖到这上头?”
程义听到这终于明白过来,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笑容在红肿的脸上又是荒谬滑稽又是阴森。
“原来你还不知道呢?你没想到吧,你眼中温润如玉的君子丈夫,实际上是个阴险小人!当初他用为我父亲治伤,交换我父亲退婚,我父亲答应了,这倒也没什么,可之后呢?他却动了手脚,让我父亲撞上楚恪,成了残废!楚恪也曾得罪过他吧,他可是楚家的人,都能被流放!
而我!本有着大好前途,却被你设计被野兽咬伤,今年百官考课,陛下命你夫君在旁监察,然后我就被免了官!呵呵,名头倒好听,陛下赏我提前致仕!可我程家谁人不知,是江昀谨做了手脚?!”
程义说完,见崔宜萝垂眸不答,吃吃地笑了起来。
可没笑几声,就听崔宜萝冷声吩咐:“把人处理了。”
程义一愣,随后明白过来,崔宜萝这是让人把他杀了!她一个弱女子,怎能如此干脆利落地吩咐人杀人?!
他今日来本就是本着鱼死网破的心态,可没想到崔宜萝对他的话毫无反应,他不甘心啊!
他豁出去就要大骂,后颈却一疼,昏过去前,他知道他再也不会醒来了,辱骂之词还堵在口中。
看着程义被护卫无声无息地带走,雅间内重又恢复寂静,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荔兰试探看了眼崔宜萝:“姑娘……”
“方才那个南疆商人在何处?”
深夜,江昀谨总算处理完公务,大步往寄雪斋赶。用晚膳时,崔宜萝说今夜不看账本了,便也未像往日般往书房去,隔了几个时辰未见,江昀谨的脚步不免快了些许。
但进了庭院,还未绕过照壁,他便察觉到有火光从照壁后溢出。
他绕过照壁一看,只见院中,崔宜萝命人将炭盆端出放在一旁取暖,她独自披着鹅黄斗篷坐在院中的石椅上等他,而面前的石桌,摆着酒菜。
崔宜萝水润漂亮的眼眸弯起,笑意盈盈对他道:“夫君快来。”
江昀谨在她对侧坐下,拉过她的手,确认手心温热,不似冻着后,才放下心。
“怎么今夜忽然想在院里饮酒了?”
崔宜萝笑着解释:“夫君近日忙碌,我好久未同夫君这般说说话,”说着她有些羞涩:“今日我来了癸水,便只好与夫君在院里赏月了,幸而今日月色正好。”
江昀谨却蹙眉:“你来了癸水还在外头待着,若冻着……”
崔宜萝板起脸:“不准说了!江昀谨,你已经很久没陪我了。”
江昀谨自知近日公事忙碌,薄唇微抿,也便不再开口。
崔宜萝将已盛满酒的酒杯递给他,笑得明媚纯良:“夫君,阿萝敬你。”
熟悉的幽香传来,几不可闻。江昀谨眼底骤沉,看向她。崔宜萝面上仍挂着笑,维持着递酒的动作。
他喉头微滚,一息后接过了酒,就要仰头饮下。
酒杯骤然被打翻了。
崔宜萝站起身来,面色骤变,方才温婉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酒水洒了一地,甚至溅到了她的袖子上。
她却恍若不觉,紧紧盯着他,似乎要将他灼出一个洞:“江昀谨,你明知道里头下了迷仙引,为什么还要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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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表哥你完了[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