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当夜,已有一阵子未落过雪的盛京下起雪来,凛冽的风雪味混杂着爆竹味散溢在除夕夜的空气中,屋内火炉烧得红火,偶闻几声噼啪爆裂声响,很快便被欢笑声盖过。
唯有除夕夜,各房才会齐聚一处用膳,崔宜萝入府以来,头一次见江府如此热闹,许是因着除夕,连江老夫人对她面色都好看许多,平常对她冷冷淡淡带着轻蔑的三夫人与四夫人,也都乍然和颜悦色起来。
但她又记起,这些日子来,三夫人与四夫人分别往玉竹院送了东西,远远超出年礼份额,又偶尔给她递帖子邀她参加小宴……似乎不单只是因年节应和气消事之故。
且她回府后一日,便听闻王雩姮结束在江府的“小住”,被江老夫人派人护送回了衮州。
崔宜萝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江昀谨。
人群笑闹中,他只静坐其中,身姿挺立,气质清冷如高山雪,即便甚少开口也尤为显目。今夜热闹,众人举樽对饮,他亦饮了几杯,但眉目仍清明,只薄唇微微沾了一层水色,冷白的皮肤在烛光下如玉温润,如圭如璋。
他对她的目光似乎很敏锐,她方望去,他便侧过脸来,低声问:“怎么了?”
崔宜萝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竟失神了一阵,别过眼道:“无事。”
耳侧传来一声轻轻的低笑,崔宜萝只觉手心一温,温热如纤细藤蔓攀爬,扣入指缝。她还未反应过来,江昀谨就紧紧地扣住了她的手,十指交缠,像她从前无数次引诱他时做的那样。
桌上觥筹交错,语笑喧阗,桌下衣袖掩映间,十指相扣。
崔宜萝挣脱了一下,竟是纹丝不动,半点挣脱不得。江昀谨力道大极了,甚至还分出心神,拇指摩挲了一下她的,温热伴着酥麻传来。
她低声道:“你疯了!”
今夜那么多人,厅内还有许多下人候在一旁,他竟就这样旁若无人地牵她的手,丝毫不顾随时都会被人发现的风险。
从前他是最循规蹈矩之人,如今他简直比不守规矩的她还要放纵。从前她再放纵,也不会在这么多人前与他亲密。
崔宜萝满眼错愕,偏只能低声斥他,方才她挣扎的一动,江昭月便立刻察觉看了过来,随后促狭地一笑,也不知发现了没有。
听到她的低声训斥,江昀谨唇角极小幅度地勾了勾,在素来冷淡无情的面容上竟散出一丝侵略性的恣意和偏执。
崔宜萝又挣了挣,却仍被他大掌包裹着不放,两相交缠
间,姨夫江闻正巧举樽向江昀谨敬酒。
乍然间,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江昀谨身上。
饶是崔宜萝,此时心口也不由得跳快几分。
但江昀谨却神色一派自若,甚至还捏了捏她的手,仿佛安抚,又仿佛故意逗弄她。
他用空着的手举樽回敬,平静地说着祝酒词,引经据典,对仗工整,一番祝酒词说下来铿金戛玉,令人不为惊叹果真是盛京中最为惊才绝艳的郎君。
而他们难以想象到,一向端方严肃、克己复礼的君子正在桌下紧紧牵着身旁妻子的手,亲密地与她十指紧扣。
直至离席起身时,他才放开她的手。被他牵了大半会,他又手心滚烫,崔宜萝与他相贴的手心直出了一层细汗,他甫一松开,她便立刻用锦帕擦拭。
江昀谨最为爱洁,崔宜萝简直难以置信他仿若不觉她手心的黏腻,硬是抓着她的手牵了那么久。他性子大变得仿佛换了个人,但崔宜萝下意识地又觉得这才是真的他。
她与江昀谨正并肩往外走,二人之间隔着恰好的距离,一丝看不出方才的亲密。肩膀忽而被人轻轻撞了下,她下意识往江昀谨那方靠去,侧头向后看,便对上了江昭月揶揄的笑。
她极快地说:“你和大哥未免太过缠绵了点。”
说完,她便迅速地走开了,仿佛只是与崔宜萝擦肩而过。
崔宜萝听得清楚,江昀谨耳目过人,只会听得更清楚。
因而在回院路上,四处人少时,他的手指刚触上她的,就被径直甩开了。
江昀谨并无不悦,强势牵过她的手,手指一根根插入指缝,语气平静道:“生气了?”
“江昀谨,你真是一点规矩不守了。”
他神色仍淡淡,并无半分不自在,“从前不是嫌我古板?”
甚至私下抱怨他榻上无趣。
崔宜萝挣脱不开,手只得被他不轻不重地握在掌中,闻言嗤笑一声,“夫君与从前变化未免太大。”
偏执、狠厉、不顾一切,中间连个过渡都无,如汹涌洪水袭来,让她被迫承受着。
手忽被捏了下,崔宜萝吃痛轻呼一声,转眼便对上了他漆黑的眼。
他声音在夜色中沉着,英挺的面容亦半明半暗,“阿萝从前是否觉得,元凌的性子更有趣些。”
崔宜萝皱眉,“你提他做什么?”
上回在清池巷中,她便说过与元凌毫无干系,从一开始在抱月阁他便知她婉柔假象下的阴狠,若不是她想查探当年之事,又无人可寻,只得与他交易,她压根不想与他接触。
但江昀谨却莫名地与元凌过不去了。
“从前,你似乎与他亦有交集。”
崔宜萝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那时并不搭理她,怎会注意到她和元凌有交集?
江昀谨不疾不徐地叙述:“荷花宴你落水,元凌为你披了外袍。夏狩时,你在候檎林将外袍还与他。后来郑国公府小宴,你与他亦有交谈。”
荷花宴,她问他与元凌是否相熟,并赞元凌雷厉风行,多谋善断,声名赫奕。
夏狩时,她与元凌在候檎林相谈,萧铮派了暗卫欲杀她,元凌替她挡下,将又不慎弄脏的衣袍托她洗净,语气熟稔,她竟也答应了。
郑国公府小宴,她再度还衣袍给他,他与她相谈甚欢,甚至为她拂去落在鬓间的紫薇花。
而她被楚恪的人拦下,元凌又抢先一步将人打退,她药性发作靠在墙上,元凌却在一旁。
他不敢想那个假设。若那日,他来迟一步,她会不会放弃他,选择元凌。
崔宜萝只见他面色越来越晦暗,并不知他心中如何做想。他叙述得如此详尽,她眼中闪过意外之色。
话语间,二人进了卧房,崔宜萝看着他背过身将卧房门扇合紧,心中异样越发明显,问他:“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江昀谨回过身来,烛光照在他侧脸,更显面容英隽,眼底却是漆黑如深渊。他并不作答,只将她拉到怀中吻住。
心神被搅弄,他满带不悦和占有,强势地将她染上他的气息。今夜除夕宴端的是府中亲酿的梅子酒,两人均喝了些,唇舌相交间,酒味并不难闻熏人,反而带着清甜的梅子清香,令崔宜萝几乎溺毙。
她呜咽了声,身子一轻,被他抱到坐榻上,回过神来时已坐在了他的腿上,被他锁在怀中掠夺呼吸。在一切失控前,崔宜萝挣扎着按住了他放在她衣裙系带上的手指。
“等等,我也有问题要问你。”
“什么?”
他到底退了开来,二人唇间仍染着淫靡水色,烛火摇晃中晕成一片。
崔宜萝却正了神色,语气认真:“江昀谨,你可有事瞒着我吗?”
清冷面容上染上的情.欲渐渐褪去,漆黑眸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他不置可否:“为何这么问?”
“有吗?”
江昀谨眼底发暗:“没有。”
崔宜萝嗤笑一声,声音冷了下来:“骗子。”
乍然间,屋内昏黄的烛火摇晃一瞬,江昀谨的眉眼彻底沉下,竟有些阴戾。
他想起几日前书房的那幕。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过她。
可下一刻,崔宜萝却从坐榻几案的小屉中拿出了他的文牒。他的书房她已进出自如,护卫从前便不敢拦她,眼下更懂时务地不敢拦她。
崔宜萝见他面色骤变,眼中复杂情绪交错,沉沉地看着她。
分明她还坐在他腿上,他双臂仍揽在她盈盈一握的腰肢上,二人之间的气氛却骤然变得端凝沉滞。
窗外遥遥响起爆竹之声,炸响在热闹的除夕夜中。
崔宜萝本欲开口,但被爆竹声打断,便好整以暇地拿着文牒等爆竹燃完,而这短短几息,却像被无限拉长,江昀谨的面色越来越沉,沉得似乎下一息便要降下风雨。
爆竹燃完,四面复又归为寂静。
“你知道了。”江昀谨沉沉开口。
崔宜萝翻开文牒,放在几案上,烛火透过妃色绣并蒂莲灯罩将文牒照得一清二楚。
上头赫然写着,永明十五年二月,他从京城离开,于三月到达宁州。
崔宜萝轻轻嗯了一声,“你去过宁州,早在当时,你便见过我,是么?”
江昀谨看着她的眼神不闪不避,如今过所赤裸裸地摊开放着,他不再隐瞒,“是。”
崔宜萝虽在看到他旧衣中的签文时便猜测他们曾见过面,否则江昀谨也不会告诉江老夫人说,他们有少时情谊,但他真正承认的这一刻,她的心神还是一震。
“什么时候?”
将她抱坐在腿上的男人并不答,双眸晦涩地看她。
霎那间,崔宜萝面色变了,看着他的眼神变为难以压下的震惊,声音几乎有些颤抖。
“山洞里的人……是你?”
她从来没有将山洞中落魄潦倒,毫无生志的少年,与眼前这个光风霁月,龙章凤姿的天之骄子对上过。
但那年三月,她出门次数并不多,踏青出游被姚氏刻意丢在野外回府后,更是一心想着拿回生母名下的铺面,便更少出门。
王雩姮曾提过,江昀谨母亲去世时,她来盛京奔丧,彼时江昀谨十六,已出落得龙章凤姿,临风玉树。
江昀谨到宁州时十五,但当时应也已气度不凡,她不可能忘了他。
除非,她根本没有看清他的脸。
书房里的早已干枯得一碰便要碎下渣屑,却被他小心珍藏着的连翘花,是她送给他的。
他在卧房前种的,那棵眼下她往外一望便能看到的连翘树,细细观察树根与树高,似乎植了五六年的连翘树,是他从宁州回来后种下的。
她之所以会对他旧衣束袖上的丝润触感有印象,是因为他送她下山时,下过雨的泥土湿滑,她一个踉跄,他扶了她一把,而当时她的双手便握在了他束袖之上。她此前未接触过上等的丝线衣料,才会印象深刻。
山洞里,听她诉说父亲懦弱,继母薄待,幼弟欺凌,明白她的心计和狠辣,知晓她过往的狼狈和不堪,甚至为她出谋划策,借此发挥拿回铺面的人,是
江昀谨。
难怪,刘管事会知道她打理过铺面,她起初以为是江老夫人查过她,可江老夫人却并不知情。原来如此。
昏黄烛光中,面前男人的面容仍旧英隽,崔宜萝却觉模糊陌生起来。
她陌生的眼神似乎刺痛了他,他忽而收紧双臂,让她更紧密地和他贴合在一起,挺立的鼻尖轻触上她柔嫩的侧脸,漆黑的眼中泛起浓烈的占有。
“是我。阿萝不希望那个人是我,是么?”
夏狩时在山洞中,她谎称只和他一人在山洞中避过雨,虽然这是事实,但那时她分明不知宁州的人也是他。在她眼中,他是她要抹掉的过去。
他的低声震在崔宜萝耳侧,震得她心神颤动。
崔宜萝还未开口回答,又听他道:“阿萝,我既希望你记得我,又希望你将我忘了。”
崔宜萝一怔,“为什么?”
他薄唇微勾,眼底压抑着的却是苦涩、自嘲。
“彼时,你不希望我知道你狼狈不堪的一面,对我来说,亦是如此,眼下更是。”
崔宜萝记得他那时的痛苦与压抑,但她没想到,他故意瞒着她,甚至她问起都要骗她,是出于这个原因。
似是看出她眼中的意外,他轻声开口,声音在幽邃深夜里有些不真实,“你对我而言,是最特殊之人。我亦希望,你心里有我。”
若是知道他曾经有那样不堪的过往,心中难免嫌恶。
屋内静了几瞬,江昀谨眼底越来越沉,像是犯了罪的人在等待最终的审判,但铡刀却迟迟不落。到最后,眼底几乎磨灭了象征着希望的光。
他抿了抿唇,面容紧绷起来,像是正用力压抑着心中翻涌的汹涌浪潮。
“今夜需守夜,我守着便可,你先安置吧。”
他扯开话头,别过眼去,便要将她从他腿上抱离。
崔宜萝却忽然揽住他的脖颈,沉声响起。
“既如此,那么你一开始就知道我的一切,为什么还是对我生了情意?”
江昀谨身躯骤然顿住,抬眼看她,漆黑的眸中映入烛火,他定定看着她几息,似才反应过她话中意思,缓缓开口。
“所以,你心里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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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阿萝:我可没这么说[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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