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雕花窗照在完全放下的绣着鸳鸯红帐内,二人虽像平常夫妻般相拥着,却气氛冷凝,皆未开口说话。
黑暗之中,崔宜萝视物并不甚清晰,却能感觉到,他的双眸定定地看着她,似探究,似疑惑,但复杂的情绪下,似乎还有一丝失落。
崔宜萝突然不太习惯对着他这样的神情,也承受不住,下意识就想转身。
她动作露出一丝急促拉开他揽在她腰肢上的手。
却没拉动,反而被揽得更深地贴上他,温热传来。
崔宜萝乍然没说出话,身子僵住,也不知挣扎是否会换来他抱得更紧。他这是什么意思,如今他已习惯到非要抱着她才能入眠吗?
静了半刻,发顶才传来他喑哑的声,“生气了?”
他以为她生气,是因为他不让她用晚膳。且不用说,荔兰定是被他的人拦住了,否则荔兰不会不来唤她。
也就是说,他是早有预谋。
崔宜萝脸上浮起一丝冷笑,距上次私宅放纵,不过相隔几日,他如今竟已如此不管不顾地沉沦于情.欲了吗。
原来这也是她的利用价值。从前引诱他,见他被情.欲浸染是意趣,但如今,她一点都不想与他行任何亲密之事。
不想被他抱着,也不想与他亲吻,更不想与他交缠。
这个念头冒出,崔宜萝恍然了一瞬,分明江昀谨和萧靖对她都是利用,但她对江昀谨排斥的念头为何如此强烈?
她自认不善良,当初姚氏一事时,她以为他是真的理解她、相信她。可他不是,只是为了稳住她、利用她。原来期望变失望,感觉会如此浓烈。
崔宜萝不是没有失望过,当初她费心在与盛京相隔千里外的宁州维持与姨母的关系,期望姨母能在她日后被继母当作筹码许配出去时,姨母可以插手帮她。但最终姨母没有,诚然崔宜萝是失望的,但她并不怨兰蕙,甚至如今更能理解她为何这样做。
而她却这样地怨恨江昀谨。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崔宜萝心口更加沉闷。
许是久久未听她开口回答,他又再度开口,气息轻轻喷洒在她的发端、额间,“我去唤人备些膳食?”
崔宜萝见他主动要松开她,立刻应了一声。她也的确有些饿了,从日落时折腾到平日要沐浴入睡的时辰,她的腰和腿都要断了。虽然在此过程中,她可以短暂地不必去想午后从元凌口中听到的事。
江昀谨很快便松开她,温热散去。他下床穿衣,不过是出门唤人备膳,都要将衣裳穿得如此板正。
不过片刻,江昀谨便回房让她穿衣往膳厅去。
“外头冷,穿上斗篷。”
他的声音隔着绣帘传来,正穿好外衣准备出房的崔宜萝顿了顿,还是将放在横木上的斗篷拿了起来,披在身上,系好系带。
江昀谨在绣帘外等她。去膳厅的路上,一路沉默。
膳厅内灯火通明,悬挂于顶的八角琉璃灯随风微微转动着,缀着的流苏轻晃。膳厅空旷,紫檀木膳桌上摆着用青瓷碗碟盛着的膳食,氤氲热气向上升腾,在深冬夜中竟有几分温馨之感。
进膳厅前,崔宜萝听到微侧在身后的江昀谨的声音。
“抱歉。今日没让你用晚膳,是我的不是。”
她已是他的妻子,此生皆是,一世太长,她腻他一阵子而已。
崔宜萝脚步顿了一瞬,纤细的背影沉默着,最终道:“夫君不必自责,夫君不是命人备膳了么?”
江昀谨抿了抿唇,神色并未轻松几分。
崔宜萝看了眼膳桌上的菜肴,忽而开口问道:“夫君大半夜令小厨房开火,明日祖母不会责骂夫君吗?”
未按时用膳,晚膳时分房门紧闭,昼夜颠倒,出现在公务为重的江昀谨身上,可是犯了大忌。
身后沉默了一息,崔宜萝听到他沉着声缓缓道:“祖母不会知道。”
玉竹院里江老夫人送来的那些仆妇已被他处理了,但崔宜萝不会知道。
崔宜萝只当是他封了口,应了一声,便走到紫檀木圈椅处坐下。
江昀谨仍旧守着食不言的规矩,膳厅中只有他们二人,用膳时除了门外的呼呼风声,乍然只闻碗筷碰撞之声。
崔宜萝低头小口喝着粥,没注意到对面的男人用公筷夹了两片糖醋藕,在空中顿了瞬,看着她的眼神微暗,最终放在了自己的碗碟中。
崔宜萝胃口不佳,用了一碗百合莲子粥佐以小菜,便不再动筷。
她放下筷子后,江昀谨也放下了筷子。
“夫君,回房吧。”
明亮烛火下,崔宜萝只觉他墨黑浓重的眼底微微漾开了,她看不懂那细微的情绪代表着什么,想了几息没想明白,便拢了拢斗篷,准备回房。
走到廊下,东方微白,似乎不过多久就会迎来日出。崔宜萝攫到被膳厅内烛光照到的青石砖上薄薄覆着一层雪白,在暗夜中散着几点寂然的晶莹。
似乎是在印证她的猜测,空旷辽阔的夜空飘下的点点雪白忽然变大,颇有愈来愈大之势,很快长廊的两节石阶便覆上了雪。
崔宜萝低声:“下雪了。”
细雪中,江昀谨的声音有几分不真切之感:“此前未见过雪?
”
崔宜萝摇了摇头:“宁州不下雪。”
高门世家的子女会常外出游历,踏遍河山,如江昭月,便去过许多地方。即便非高门世家,就只说她在宁州认识的郎君姑娘们,亦有外出游历的经历,或是借着探亲顺道游玩。崔骏也与玩伴外出过几回了,而她在来盛京前,从来未出过宁州。
身旁的江昀谨默了默,忽道:“盛京的雪会下到开春时,年年皆如此。”
年年。
崔宜萝对未来有些惘然,到了明年,她的身份应当早已揭露,萧靖已蠢蠢欲动,要拿她的身世做文章,而萧铮亦虎视眈眈。她不知道明年她会在哪。
眼前是纯白的雪,崔宜萝转脸看向身侧的人,对上了他幽深的视线。
长身玉立站在落满雪的廊下,更衬他气质矜贵清冷,冷润如寒玉。
他忽然上前一步,动作并不犹豫,却也不急躁,低头时,他英挺的面容覆下一层阴影,他吻上她的唇。
崔宜萝并不回应,只站在廊下。他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瓣,这个吻并不似黄昏时卧房中的深切交缠,他不带欲望,仿佛只是简单地想将红润的唇瓣润湿。
这场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三日,初冬时的雪并不算大。
这日晨起时,窗外已是银装素裹,下人们早在雪停时便迅速地将府内路上的雪扫到一旁,以免冻了冰,摔了人。
崔宜萝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菱花镜中秾丽的面容出神。
“跟着崔家的护卫还未回信吗?”
荔兰也有些纳闷,对照往日情况来看,应当要到了,但却迟迟没有动静,她心中也有些焦躁,但还是安慰着道:“许是这几日下雪,信鸽不知飞哪儿去了,今日停了雪,想来这两日就会有动静了。”
但这个借口显然不能安抚到崔宜萝。信鸽是专程训练过的,几乎不可能迷路,若再未将信送来,她便该担心,是不是有人把信截了。
不过崔宜萝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荔兰又道:“姑娘,元指挥使偷偷递了消息,说今日未时与姑娘在宝明寺见面。”
元凌查了几日,想来定然是查到了什么,崔宜萝忙令荔兰回信,称会按时到宝明寺,同时对府内称午后要去宝明寺进香,宝明寺在郊外,今日又刚停了雪,非初一十五,应当撞不到什么人。
而与此同时,宫内议事阁中。
“陛下,江南盐铁一案事关民生,江南盐运使勾结当地官员侵吞民利,私运盐铁,实在太为猖狂,还请陛下立刻拿定主意,派人南下查探!”
私运盐铁之事历朝历代都有,若一个处理不好,便会影响民生,于国本亦是损害,因此几个老臣亦是着急出言,催促皇帝尽快定下南下人选。
皇帝心中有好几个人选,却是犹豫,因盛京旁的云州也传来闹饥荒的消息,云州九月时冷雨连绵,朝廷虽迅速派人运了粮食,但显然害稼的情况比预想得还要严重,如今一入冬,气候寒冷,更闹起饥荒。
初冬方至,两地便一齐出了事,西南又有异动,坐在上首的皇帝已是面色严峻,眉头紧锁。
“两地之事,众爱卿可有推荐人选?”
此言一出,臣子们暗暗对了个目光,显然都想推荐己方之人。皇帝目光逡巡而过,臣子们正思忖着开口,忽见站在前方的云翊卫元指挥使上前一步。
“陛下,关于云州饥荒一事,臣斗胆推荐一人。”
皇帝道:“说。”
元凌作揖,暗暗看了眼不远处长身玉立,身着绛紫官袍站在群臣正中的男人。
“臣以为,云州毗邻盛京,此事事关重大,因而,令公带人救治饥荒最为妥当。”
元凌站在皇帝下首陈言,掷地有声,群臣皆是一愣,元凌和江昀谨两人虽都是皇帝的人,但素来无交集,怎元凌忽然进言推荐了江昀谨?
皇帝心中的人选本就是江昀谨,立刻便准了,“慎之,那便由你带人前去云州,此事紧要,怕是要耗费大半月,你后日便启程吧。”
江昀谨淡淡看了眼元凌,上前领命。
午后,崔宜萝便套了车带上护卫往宝明寺去。
雪后初霁,郊外空气更是清冷干净,山道旁堆积着微化的积雪,树木凋敝,只余光秃枯枝,已与今年夏日她进香时所见大为不同了。
就是在此处,她第一次算计江昀谨,不过她雇的人被萧铮换成了真正的刺客,江昀谨才会前来救她。不过如此一来,他这辈子应当都不会知道当时她曾设过一场局。
马车很快便停在宝明寺前。
寺中森严,檀香清幽。进香虽是由头,但到底要做做样子。更何况当时崔宜萝曾在佛前立愿,虽是假的心愿,只不过故意让路过的男人听见,她并不信神佛,只信自己,但心中仍旧多了几分敬畏,成婚前她依誓为寺中佛像重铸金身。
进完香后,便有小沙弥悄悄将她往寺中后方带去。
元凌早候在此处,正在茂密竹丛旁的石桌旁坐着饮茶。
崔宜萝先是打量了眼四周,确定不好藏人,应当无人可探听后,才落座在元凌对面。
“让元大人久等了。”
自达成交易后,比之之前剑拔弩张的氛围,二人之间倒是缓和了一些。
元凌慢条斯理地给崔宜萝也倒了杯茶水,随后道:“崔姑娘,我们的交易怕是要耽搁一阵了。”
崔宜萝登时皱眉:“为何?”
“过些日子,我需南下一趟,陛下命我查江南盐铁一案,怕是要开春才能回京。”
讲到此处,元凌冷笑。
他举荐江昀谨,把人派去云州,怎料江昀谨也是个有手段的,虽未直接出言举荐,但字字句句皆暗示他元凌是那个适合南下的人选,江昀谨为人公正,又有逸群之才,皇帝信任他,那群大臣们更是被他带着走,纷纷放弃了本要举荐的人选,转而举荐他元凌。
群臣举荐,皇帝自然就选定了他主管此事,带几个臣子南下。虽然他的确奉皇帝的命查过几个盐铁案,皇帝原本也属意由他带领,但若不是江昀谨,他这个人选不会定下得这么顺利。
去云州不过耗费不到一个月,但南下一来一回,又是查盐铁一案,想来要耗费三月,比去云州耗费的时长多了三倍不止。
他被江昀谨摆了一道,更不可能将此事如实告诉崔宜萝。
崔宜萝听闻元凌要去三个月,眉头皱得更紧。三个月变数太多了,可能元凌还没回来,她的身份就揭露了,到那时她无力自保,也不知会被如何处置,二皇子和江昀谨利用她打击完楚家和萧铮后,她就没了价值,自然也不会管她后续如何,兴许江昀谨凭着君子的道德感,会保下她一命。
怎料元凌话锋一转:“不过南下会途径宁州,到时倒可以探查一番。”
皇帝当年南巡,当地县丞或许是知道些事情的。
崔宜萝却并无欣喜之色,只淡淡道:“多谢元大人,不过此事到底牵扯圣上,你我不过是交易关系,元大人不必过于牵涉其中。”
她不知道元凌最后会提出什么条件,虽然她会尽力而为,但是元凌是皇帝的人,皇帝显然是要隐瞒此事的,元凌若不损自身帮着查探,她这个交易也做得公平,但若是元凌牵扯过深,被皇帝发现,定然会被处罚,甚至失了圣心。崔宜萝不喜亏欠他人,交易便是交易。
元凌嘴角扬了又压,最终似笑非笑地看着崔宜萝道:“崔姑娘放心,说了是交易,我怎会让自己吃亏?”
崔宜萝松了口气,元凌是最重利益之人,当初在候檎林面对刺客都不忘要挟她多给两包迷药,怎会损失自己的利益?
“今日寻你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宫中纪要记录陛下当年南巡时,在宁州逗留了不过几日,但这几日我查到,陛下当年应当是在宁州逗留了一月,且依计划本是要继续南下的,但陛下只匆匆往下再走了两三处,便迅速带人回宫了。”
“想必崔姑娘能猜到,陛下为何如此着急带人回宫吧?”
崔宜萝神色暗了暗,她自然能猜到。只不过崔齐只是宁州的一个当地小官,当年南巡怕是连见到皇帝的机会都没有,而当地小官的妻子,更不可能见到皇帝。而皇帝南巡,朝中重臣皆跟随,他又怎能在朝臣目光之下带臣妻回宫?
在此之中,究竟有多少内情?
直至出了宝明寺,崔宜萝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此时已是近黄
昏,她微微失神,走到马车前,才发现马车前站了一人。
她心口一紧,看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面庞,“夫君?”
崔宜萝不知他何时到此,又不知他知晓多少,元凌落后她几步,随时都会出来,崔宜萝忙上前挽住了江昀谨。
“夫君怎么来了?外头天寒,先上马车吧?”
江昀谨骤然被一阵绵软带着馨香贴上,她已好几日未主动亲近他了,不由得身子一紧,双眸闪过一丝意外,英挺的面容在黄昏下忽然明朗几分,浑身低压亦减轻不少。
过了几日,她终于消了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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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又误会了[狗头]
最近可能会少写点亲密部分或更隐晦,不过该写还是会写,不用担心。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宝子们[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