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妤突然间像是犯了错事一般,犹豫片刻,低着头乖乖地坐了回去。
傅清玄没有看她,冲着外头道:“吴峰,去把陆夫人丢掉的东西捡回来。”
苏清妤怔了下,偷瞟他一眼,他神色如常,不知道是否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的语气带了点抱怨的情绪。
腹部的伤口隐隐传来疼痛,令傅清玄心生些许烦躁,他调整坐姿,手肘靠到几上,两根手指抵着太阳穴,轻揉了下。
如今朝廷正值用银之际,他费尽心思地增加财政收入,对她这种不拿银子当银子的行为难免有些成见,只是他无意对她说教,银子是她自己的,她爱怎么使用便怎么使用。
苏清妤沉默,置于膝上的纤手微微收紧,不明白他们二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好像自己一遇到他的事,就无法维持冷静,总是身体比脑子先行,等意识到错误之时已经难以补救,偏偏又不肯认错,仿佛突然之间又回到了年少时节。
苏清妤此时心纷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索性扭过头面冲着车壁,她想把自己缩小再缩小,最后隐身,让傅清玄无视掉她。鼻子微酸,她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而后一惊,连忙伸手捂住嘴鼻。
她这一举动落入身后人的眼里,像是在偷偷抽泣。
傅清玄抬起眼眸看了眼苏清妤,“你哭了?”
苏清妤一怔,扭头对上他微微诧异的目光,不觉辩解:“我没哭。”说完见他还在看自己,眼里的情绪敛去如往常般平静如水,莫名地恼羞成怒,“我都说了,我没哭,你一直盯着我看做甚?”
傅清玄额角微紧,突然觉得眼前这女人有些蛮不讲理,心中叹息着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这时,吴峰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大人,东西已经找到。”
傅清玄淡淡瞥了苏清妤一眼,见她低下了头,眼里不知是什么情绪。
“拿进来吧。”
吴峰掀开车帷,小心翼翼地将玉扳指奉上,傅清玄刚要伸手去拿,就被苏清妤抢先一步夺走。
吴峰当即一慌,只怕她又要丢,好在苏清妤最终只是牢牢地抓着玉扳指,他暗暗松了一口气,退了出去,不觉往元冬那处看了一眼,疑惑的神色仿佛在问:你家小姐怎么变成这样了?
元冬摇了摇头,茫然的眼神仿佛在答:我也不知道我家小姐为何会变成这样。
苏清妤将玉扳指胡乱塞进衣服里,从始至终都没再看傅清玄一眼,他不要她还不稀罕给了呢。
一直到马车停在陆府门口,苏清妤才勉强看了傅清玄一眼,淡淡地说了句:“有劳傅大人送妾身归来。”说着就毫无留恋地钻出了车厢。
傅清玄目光看着那晃动的车帷,先是一怔,而后轻笑出声。他弯腰拾起地上的匣子,合起放到几上。
目送苏清妤进了府,吴峰才掀开车帷,禀报:“大人,陆夫人已经进去。”
傅清玄微颔首,“回府吧。”
吴峰没有退出去,脸上有犹豫之色,似乎想说什么。
傅清玄看了他一眼,语气温和:“想说什么直说。”
见傅清玄并无不耐烦,又想到苏清妤方才种种反抗他的举动,吴峰到底没忍住那少有的好奇之心,“大人,陆夫人的傲骨是不是又回来了?”
傅清玄拿起书的手微顿了下,似有些不解地看向吴峰。
看来他家大人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吴峰想了想,提醒:“大人不是说过陆夫人的傲骨并非您折断的,所以心有不甘么?”吴峰仍旧记得当时大人遗憾的神色,陆夫人如今这副模样大概正合他心意吧。
“……”傅清玄略一思索,并不记得自己有说过这种话,他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书,脑海中浮起苏清妤方才刚烈又善变的模样,心中莫名有些烦躁,一抬眸冷睨了吴峰一眼:“你今日话有点多。”
吴峰当即收敛好奇之心,默默地退出去,吩咐车夫调转马车回相府,心中却嘀咕,明明是大人让他有话直说的。
大人性情难测,那些话大概只是说说而已,除了正事,其余事情他总是抱着随意散漫的态度,真真假假让人难以揣摩。
马车缓缓前行,傅清玄一手执书本,一手抵额,静坐椅上。灯光在书面上晃动,许久,他轻叹一声,无法专注索性将书放了回去。他将身子往后一靠,闭目假寐,有画面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睁开双眸,目光微黯,他想起来了,当看到苏清妤在他面前流露出坚贞不屈的姿态,想到过去所受之辱,他的确有折断她傲骨的冲动。
但,冲动毕竟只是冲动,他又不是闲得慌,天天只想着折她傲骨?想到此,他禁不住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
苏清妤回到屋里,当即揭开绣帘,进了内房,直接往床走去。
元冬跟在后面,进去时,已经看到苏清妤趴伏在床上生闷气。
对此,元冬已经见怪不怪,她暗忖,小姐会不会和萧郡主待久了,受了她的影响,又变回了以前的性子?
元冬看了眼外头天色,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小姐,时辰不早了,奴婢帮您卸了晚妆,早些歇息吧?”
等了片刻,才等来苏清妤低低的带着点哽咽的声音:“有热水么?我要沐浴。”
“有,厨房已经烧好水了。”元冬连忙道。
苏清妤这才从床上起来,她眼眶微红,但没有眼泪,元冬放下心,出去叫人抬热水。
苏清妤走到桌前坐下,想着今日车厢里种种事情,她贝齿紧咬,手上罗帕被她捏得皱巴巴的。
以后她再送他东西,她就是没廉耻的贱人。从袖中拿出玉扳指,苏清妤恨不得将它摔碎,可一想到她花了一百两银子,又有些不舍起来。
可不做点什么,她心里又闷得慌,这时目光不经意瞥到墙上的话,瞬间来气,她蓦然站起身,走过去将那幅字画拿下来,卷起塞到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又去取了一幅当下著名画师的画作挂上去,做完这一切,苏清妤心中的气平息了。
元冬归来的时候,苏清妤已经恢复如常,正坐在榻上翻看账册。这几日变卖嫁妆,进账一万多两银子,还了傅清玄一万两,就不剩多少了,不过还有很多东西还没卖出去。
“小姐,热水已经备好,您沐浴吧。”元冬道。
苏清妤点点头,起身去往浴房,她打算明日去看看她的那几处房屋,自从今日萧嫣然对她说了那些话后,她心中总不自觉地升起一个念头,搬出陆府,独立门户,虽说这于礼不合,但她实在不想和陆老太太同住一屋檐之下,出入也不方便。
甚至,和离的念头也总是在不经意间冒出头来,让她好生烦躁。
苏清妤这边已经准备沐浴歇下,秦王那边寿宴仍旧未散席。
苏迎雪离开宴席后,并未回到石舫,她来到先前的池塘边,倚着栏杆默默垂泪。
池塘里的蛙鸣声乍起,刺破了寂静夜色,眼前似有一道人影投来,她惊了一跳,一扭头,却见是萧祈安。
“世……世子。”苏迎雪诚惶诚恐道,眼眸牵闪烁着泪花。
月明如昼,皎洁的月光照着佳人的面庞,愈发楚楚可怜。她微微偏脸,拿起罗帕擦拭泪珠,像是不愿意被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模样。
萧祈安神色凝重,他对苏迎雪并无任何想法,只是因为先前不小心听了那几名女子的对话,心中本就有些过意不去,后又见她被吴彬刁难,心生不忍,才跟了过来。
不论如何,她都是因为自己才被人那般指指点点。萧祈安与她并不熟,但也知晓她是永安侯的女儿,若不是永安侯犯了事,她也不至于沦落教坊,做此低贱营生,想到此,他脸上多了几分怜悯。
“这个是清凉药,可消肿,苏姑娘且拿着。”萧祈安朝着苏迎雪伸出掌心,上面放着一绿色的小瓶子。
苏迎雪似受宠若惊一般,瞪大了眼眸,随后又羞涩地低下头,小声道:“多谢世子。”她缓缓伸出手去拿,却不小心似的指尖划过他的掌心。
掌心传来瘙/痒,萧祈安剑眉不觉皱了下。
苏迎雪立刻像是烫到一般缩回手,她扬起眼帘偷看了他一眼,眸中暗含幽幽情意。
萧祈安心咯噔一下,莫名地想起那几名女子说的一些话,他不愿意以恶意去揣测此女子的目的,但此刻不宜再与她独处下去,“苏姑娘,在下还有事,便先走了。”
在他转身那一刹那,苏迎雪忙叫住他,“世子,等一下。”
萧祈安回头,目光不觉落在停留在她胸前的那只手上,那只手纤长白嫩,宛如玉笋纤纤一般。
他看了一眼,立马转移了视线,正色:“苏姑娘还有何事?”
苏迎雪凝望着他,“方才站在假山旁的那人是您吧。”
她的语气很肯定。萧祈安稍一迟疑,微颔首。
苏迎雪捏紧了手,声音微颤,“所以世子什么都听到了?”
萧祈安有些惭愧的解释:“在下并非故意听的,只是恰好经过。”
苏迎雪眸中逐渐氤氲一层薄薄水雾,“世子是否也和她们那般,认为我是故意掉入水中,好让世子相救?”
萧祈安额角一抽,他平日里最害怕的便是像苏迎雪这种动不动就流眼泪的女子,就像是他母亲硬塞给他的那名妾室一般让人难以招架,“苏姑娘多虑了,在下从不曾这般想过。”
“真的么?”苏迎雪微笑,香腮晕红,双眸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
“自然是真。”萧祈安一本正经地回,至于她眼里流露出的情愫,他视若无睹,“苏姑娘,在下先行告辞。”
苏迎雪这次没有再叫住他,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苏迎雪眸中的柔情蜜意才渐渐敛去,变得面无波澜。
萧祈安不会知道,方才那杯酒是她故意泼洒在吴彬身上,她伸手抚过仍旧有些疼的脸唇边浮起抹得逞的微笑。
***
次日,苏清妤刚用完早膳没多久,沈姚华就来了,身后还背着一锦皮包袱。
苏清妤笑盈盈地从榻上起身相迎,“华姐姐,怎么来得这般早?”
沈姚华将包袱放到桌上,拆开,“给你送钱来了。”
苏清妤凑过去一看,只见里面全都是不是黄灿灿的金子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又一锭锭完好无损的,也有绞成一块块的碎银碎金。
“我自己去拿就好,怎好劳烦你亲自送过来?”苏清妤有些惭愧道。
苏清妤先前决定变卖嫁妆,但苦无门路,就找到了沈姚华,托她帮忙,沈姚华一口应下。沈姚华人脉广,不到几日时间便帮苏清妤凑到了一万多两银子。
“你与我客气什么?”沈姚华笑道,随后往椅子上一坐。
苏清妤温婉一笑,随她坐下,叫元冬看茶,自己则拿起一锭银子看起来。
“放心吧,这些银子成色很好,绝对不会掺杂别的东西。”沈姚华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不禁打趣:“妤儿,我发现你越来越财迷了。”
苏清妤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银子,随后但笑不语。经过这几个月的遭遇,她才知道深刻地明白,身上有充足的钱财有多么重要,沈姚华没有经历过,大概也无法感同身受。
元冬将茶送上来后离去。沈姚华看着苏清妤,脸上逐渐严肃:“其实我来也是有些事想问你。”
苏清妤隐隐感觉她要问什么,内心顿时有些紧张,她点了点头,示意沈姚华问。
“昨日嫣然与你说的那些话,你是如何想的?”沈姚华顿了下,又正色道:“不要用言语糊弄我。”
苏清妤对上沈姚华认真的眼神,心突然变得十分混乱,不得不承认,有些思想是根深蒂固的,当她的心开始犹豫,恐惧亦随之而来,那些纲常伦理,世俗礼教就像是一座大山突然朝着她压来,令她有股无法前行的沉重感,最终她叹了一口气,“纵然我想,也不是那么轻易离得了的。”
以苏清妤的性子能说出这种话就说明她是真不愿意与陆文旻再过下去了,沈姚华定定地望着她,“那你如今还钟情于傅大人么?”
苏清妤内心还处于纠结茫然之中,乍听此言,脸蓦然一红,想着昨日与傅清玄闹不和的事,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便嗔了她一眼,“华姐姐,你怎么也和郡主一样都喜欢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沈姚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莫名其妙么?昨夜你可是与他一起回去的。”
苏清妤像是被架在火上烤,脸热辣辣的,一冲动便又不管不顾起来,“你们总问我喜不喜欢他,我喜欢有什么用?我一个有夫之妇喜欢一个丈夫以外的男人,给人听了去,我死了算了。”苏清妤被逼急了便把先前的招数用在沈姚华身上。
沈姚华噎住,片刻之后,她才缓缓开口,“妤儿,我没有逼你承认喜欢傅大人,只是想说,你若真心喜欢他,便和陆文旻和离,也好过像现在这般欲断难断,徒添痛苦。虽然和离并非易事,但总归要尝试一些不是么?不论如何,这次我一定会在你身边。”
与萧嫣然的心血来潮不同,沈姚华像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才与她说这些话,苏清妤内心有所触动,不由得向她坦诚了自己的心意:
“我的确对他有些余情未了,只是他眼里只有国家大事,只有百姓,哪里有我,更别提他有可能还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
沈姚华认真地想了想,“也许我们可以照着郡主所说的来。”
苏清妤怔了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怎么做?”
沈姚华暧昧地看了她一眼,“给他下药,或者把他绑了。”
苏清妤顿时又气又想笑,“连你也打趣我。”给傅清玄下药?她又不是苏迎雪,做不出来那种事。绑了他?这更不可能,别说有吴峰保护着他,他自己都是习武之人,哪里那么容易将他绑了去。明知沈姚华是说笑的,她竟然还认真思考这些事的可能性,她的脑子也是出了毛病。
沈姚华见她神色不似先前那般沉重,心里便也轻松些许,她伸手握住她的,“妤儿,不论傅大人喜不喜欢你,你问问你自己的心,到底想要什么。不必担心世俗怎么看待你,只要随心而行。”
随心而行……也只有她和萧嫣然才会对她说这样的话,不得不说,它很诱人,苏清妤想这么做,但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事,苏清妤冲着她微微一笑,随后点头。
“华姐姐,你爱你的夫君么?”苏清妤突然问,说起来,她好像从未问过她这个问题,
沈姚华料想不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面色微僵,“我与他都老夫老妻了,还谈什么爱与不爱?”她端起茶喝起来,以此掩饰尴尬。
苏清妤其实也不是十分好奇,见她似乎不愿意谈,也就作罢。经过与她一番谈话后,她心中豁然开朗,她一点都不爱陆文旻,这是十分确认的事,甚至一想到要与他白头到老,就无比地排斥,既如此,不如和离,往后各自安好。
***
虽然动了和离的念头,但陆文旻远在扬州,苏清妤根本不知道如何与他提此事,就在苏清妤为此感到烦恼时,陆文旻来信了。
因为苏清妤嘱咐过,所以驿使是亲自将信递到元冬手上,再由元冬转交给苏清妤,陆老太太那边并未收到任何消息。
陆文旻寄了两封信,一封是家信,另一封是给傅清玄的。
苏清妤拆开了家信,只是一封普通的信,里面没有她关心的内容,大致就是他在扬州一切都好,叫她和陆老太太勿念,又问候了她和陆老太太,还让她谨慎行事,尽心侍奉他的母亲。
他在信中只字未提傅清玄,也不问她与傅清玄为何会有交集以及她怎么知晓傅清玄对他的期待。
兴许是担心陆老太太看到?
苏清妤打算过阵子再将这封家信交给陆老太太,免得露出破绽,毕竟她前些天才骗她陆文旻开了家信。
至于他给傅清玄的那封信,苏清妤只是看了一眼就放好了,她打算明日再送去给他,今日她心里仍旧有些不痛快,不大想见到他那张脸。
次日,阳光猛烈,一出门便觉得进入了蒸笼里一般热,苏清妤便等到太阳落山,没那么热后,才乘着轿子来到相府。
入了相府,在侍女的带领下来到倚雪院,刚进院门口,就看到柳瑟从屋里袅袅娜娜地走出来,还是那艳丽妖冶的打扮以及风情万种的姿态。
苏清妤脸上还没做出反应,柳瑟已经开了口:“陆夫人,好久不见。”
那一句‘陆夫人’她刻意拔高了声调,便好似在提醒她什么似的。苏清妤如今对这个称呼最是敏感,黛眉不觉轻颦,“好久不见。”她客气地道。
柳瑟行至她身前,柔声嫩语道:“我还要去替大人办事,陆夫人,改日再见。”似笑非笑地扫了眼她的面庞,随后风情袅娜地离去。
她要替傅清玄办何事?苏清妤望向屋门口的方向,想到方才她与傅清玄独处,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话,心里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她不是早就知晓他们二人关系匪浅的么,为何如今却感到有些无法忍受。
进了屋,看见傅清玄坐在椅子上,悠然品茗,明知不妥,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打量他,见他衣着齐整,没由来地松一口气,随后便自己的猜测而赧颜。
“陆夫人。”傅清玄放下茶杯,唇角微扬,笑容润如春风,似乎并没有将前夜之事放在心上。
从始至终好像就她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苏清妤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比起柳瑟,她更讨厌从傅清玄口中听到这个称呼,连同他此刻亲切的笑容也令苏清妤无比讨厌。
难道他对着柳瑟,也会露出这样虚伪的温柔之色,客客气气地唤她一声柳瑟姑娘?
大概不会,他只会对她虚伪,苏清妤越想越生气,“傅大人。”她淡淡地开口,随后走上前,将陆文旻的信放到桌上,“这是我夫君给你的信。没什么事,我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