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在伤心的时候才会流泪?
云霜月将手心重新抵回胸口, 冰凉的手这次不再直接贴上心口,而是又隔了一朵洁白柔软的花。
她记下了现在的感受。
呼之欲出,蓬勃跳动, 如同幼芽的新生。陌生又抽象的感觉, 但并不坏。
原来人在拥有这种情绪时,也会流下泪水。
她抬眼注视着替她拭去泪水的女人,轻声对她说:“我明白了。”
云霜月很少流泪, 那些稀薄又无力的眼泪只存在于她年幼之时。当她明白这些泪水在云氏这座庞大又无情的宅院之中无人承接的时候,她就再没有流下过这无色的, 落到地上就会马上消失的液体了。
到后来戒律剑日复一日落到她苍白的身上, 血水蜿蜒而下落到地上一滴滴炸开,像是绽放的花一样, 开在老宅奢靡却又死气沉沉的石板之上。在只有黑白两色的老宅, 也算是一种罕见又鲜艳的色彩。
红色的血液比无色眼泪更容易流下痕迹, 也更容易获得。
于是这世间大多孩童觉得嚎哭是就能轻易涌出的眼泪,在云霜月这却十分困难。与他们不同的是, 她从幼年开始就认为从伤口中流出咕嘟咕嘟涌出的鲜血比眼泪轻易而实用。
因为那些孩子通过眼泪能获得旁人的关心和注意,但在老宅中云霜月流下泪水却没有意义和作用。莫说吸引谁的注意了,滴落在地上后连痕迹都不会留下。
不过和陆行则成婚之后, 她就很少再流血了。清淮那座院落里栽满了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 都是陆行则从各地历练带回来的。
他还从不知哪弄来一口泉水, 放在院落里滋养云霜月的花。然后对云霜月说让她随便养着玩,怎么样都不会养死。
确实如他所说的那样,灵泉水流过之处百花欣欣向荣, 万物生长,院落中一年四季都有盛开的鲜花。
那里的色彩太多又足够明艳,不需要云霜月再用自己的鲜血去增色了。
当然鲜血少流了, 那对于云霜月来说比它还要罕见的眼泪,就更是不曾落下过。
回望云霜月的前世今生,她承接过太多别人泪水,不管是小猫小狗的还是孩童的,更有那位修真界威名赫赫的剑衡仙君的。不过后者不让她说,也不会承认。
如今她的泪水倒是第一次被别人承接住。
云霜月又不受控制地眨了眨眼睛。
是她的亲人。
“小姐不管多大了,在我们这都是孩子呢。”说书人又摸了把自己放空气胡子。
亲人?
正当云霜月咀嚼这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词汇时,她脸上的触感却突然如同云雾一般消失了。
面前的女人也察觉到了什么,表情变了变,低声咒骂了句:“今天怎么这么快就——!”
随着这句话落下,云瑶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一根红色的丝线突然从她手腕处延伸出来,通向不知何方。
不止是云瑶的,刚刚那群站在云霜月前面微笑的族人也都开始变得透明,一根根丝线杂乱又漫无目的地延伸出去,紧紧拽住了他们的手腕。
说书人用自己的扇子抵住丝线,表情嫌恶却毫无作用。那根细细的线看着寻常,却在扇子的压力下一点形状都没有改变。
端着梅子饮的女人拽住红线,身体仍然不受控制变得透明:“去你的天道!给它镇守魔域入口这么久,把我们锁在这不够,还是不愿意放过霜月!”
一根根红线,强横地将原本在这的人带走。
这条线云霜月见过,就在被卷入阵法之前。
“!”
云霜月向前跑了几步,可眼下的情况她无法干预。
“小姐……”一道声音从背后呼唤住了她,云霜月转头。
“小姐,今日能见到你,我们很高兴。”那位为云霜月戴花的老婆婆依旧笑着对她说道。
她佝偻的身体乃至苍老的脸都变得透明,唯有一双慈爱的眼睛注视着云霜月,明亮非常。
“不用着急,这样的情况我们可以应付。我知道你心中还有很多疑惑,接下来去问问你云叔吧。”老人安慰着云霜月,声音直至整个人散去都仍有让人安心的力量。
随着他们的消失,宅院中的景象也一起崩塌。浓重的雾气吞噬逐渐吞噬掉明媚的阳光,所有风吹草动的声音消失,世界重新归于一片黑暗。
寂静之中,掌柜走到了云霜月身边。
“为什么会消失……他们也是灵体吗?”
“不。”掌柜笑了笑:“能产生灵体的条件之一就是入阵者的神魂必须完整,三魂七魄俱在。我们莫说神魂了,连活人都算不上。所以就算我们这群人将自己的魂魄愿力聚到一起,也只能堪堪凝成一个幼年的小姐。”
但接下来他却敛住笑意,神情严肃:“但为何小姐的你的神魂也是残缺的?幽精逸散,不识爱恨,太乙镇灵阵根本无法凝出你的灵体。灵脉细微是小姐的命数,可你的神魂为什么背负着这么大的因果,这……这!究竟是为什么,天道的影响真当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
掌柜的嘴巴动得越来越快,可云霜月却无法听清他在说什么。
就在刚刚她问出那个问题之后,云霜月只听到了掌柜一个“不”字的短促回答,之后所有的话都如同被抹去存在一样,一点声响也无。
她看着掌柜的面色变了又变,眉头也皱了起来,于是及时出声打断:“云叔,我听不到你的声音。很奇怪,你说的话像被遮住了一样。刚刚你们说的话也是如此,有些词到我耳中就直接被消去了。”
随着云霜月的话语落下,掌柜的嘴巴停下了。他静默一会后,深吸一口气:“在这个空间都不行吗……”
“不行?”
“……罢了。”掌柜听到了云霜月听到了这句话,并对他那句话做出回应后轻叹一口气:“一切皆是命数。”
他摇摇头,背着手抬眼注视着面前一片漆黑的虚无,有些恍惚地开口:“百年之前的一场浩劫,将修真界连同魔域的入口打开,大量妖物涌出为祸人间。那场灾祸来临之前,云氏曾做出预言看到了未来的场景,但却没料到入口打开得如此之快,修士根本来不及做出完美的部署。”
“战役死伤惨重,但索性最后平息了。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再度发生,云氏连同另外三大家族各自分出部分嫡系一脉的子弟镇守魔域入口,以身锁渊,不入轮回。而小姐你们进入的这镇子,就是魔域其中一个入口。”
“可魔域入口时常变换,云氏更是在此设置阵法不让常人误入其中。”掌柜转过头看向云霜月,一只手抚上自己被布巾盖住的那只眼睛:“我们做过无数次关于小姐的预言,想着你何时会同我们相见。可没有一条命运的分支告诉我们,你会在这个时间踏入此镇。”
“是谁改变了小姐的命数?”他问。
——
“啧,那掌柜下了什么药把人弄这么死?”陆行则拽住自己分身的衣领,将他拖入房中。
到那人身体一半过了门槛时,陆行则眼珠向下挪了挪,突然松开手让那人脸朝着地面摔去。
“啊……手滑了。”他毫无负担地笑了笑,也不知道在对着空气解释什么。
随后蹲下身看着地上的人:“醒了就不要装嘛。”
没有动静。
“真被药死了?”陆行则完全不掩饰对自己分身的恶意,他伸出一只手拽住那人的头发,硬生生将他的脸抬起来。
“灵体的伤除了一些特殊手段,就只有自己能下手弄出。你倒是费尽心机,划了区区那么几刀就能爬到云霜月面前。”陆行则弯着眼睛,少年音色干净而无杂质:“还聪明没划自己脸上,知道顶着这张脸她才会注意你,成天卖弄这些,心思真恶心。”
陆行则暗金色的眼珠又动了动,加重力道将分身的头抬得更高,使其暴露出最为脆弱的脖颈,同时这处也是灵体的致命弱点。
单纯掐住这确实对灵体不会造成半点伤害,但他不是第一次对付灵力了,要是和前世那样用上些特殊手段……
淡金色的灵力从陆行则的手腕处浮现,一部分盘旋到了分身的颈侧,蠢蠢欲动。
“杀了他后又要将他复活,你这一世的灵力还做不到后面那步。”一道声音打断了陆行则的动作。
理性,克制,平铺直叙。
这道声音所说的内容极为寻常,每个音节都精准得像是用天规丈量过,无端让人想到那千年的铜钟震响所产生的余韵。庄严而疏离,不似人间的声音。
随后恐怖的威压在房间内铺开,灿若大日初升的金色灵力自那人足下奔涌而出迅速覆盖住整个地面。突然出现的神秘人身形高大,一袭黑袍,和太阳一样流转着神光的金色长发从兜帽中滑落,恍若天河倾泻。
他抬起头,露出一双不含任何情感的暗金色眼瞳,里面只倒映着世间亘古不变的法则。
那是属于神明的眼睛。
而这双眼睛的主人,和陆行则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对上这双眼睛,陆行则面色不变,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
“这一世,你来得还挺晚。”他对那个男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