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叽。”
那个黑色的残影撞在木剑上, 随后直直掉在了地上。
“怎么是一只鸡啊?!”火曼儿大叫一声,不可置信:“那它叫的也太难听了吧!”
云霜月则松了一口气,不是魔物就好。
毕竟那个黑色残影实在是和她在火曼儿院子里看到的太像了。
若是真的对上, 这把不沾灵力的木剑怕是毫无胜算。
“没事就好。”云霜月将火曼儿拢到身边。
一旁看戏的掌柜看着空了的手, 又呵呵笑了两声走上前来拎起那只鸡的翅膀:“玄羽鸡,通体漆黑,声似鬼哭狼嚎, 听错很正常。”
他在鸡的翅膀上摸了两把,在这只因为声音难听而被打昏过去的无辜玄羽鸡身上把下几根羽毛。
“最后一味药是它的羽毛。”老掌柜将鸡夹在胳膊下, 然后才举起来展示了一下手中的东西。
那两根漆黑的羽毛在烛火下显现出奇异的彩光, 看上去就灵气十足。
“坏老头,你怎么连小孩都骗!”火曼儿一只手扯着云霜月的衣角, 另一只小手指着老掌柜。
她也不像别的孩子那样躲在大人身后, 而是理直气壮地站在云霜月面前, 光明正大抬起下巴看人。
云霜月有些哭笑不得,她将手扶到小女孩的下巴处, 让火曼儿的小脸正回来。
“你都叫我坏老头了,不骗骗你我岂不是很吃亏。”老掌柜用一只眼睛慢悠悠地朝小女孩看过去。
不过他只在火曼儿气冲冲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就将目光放到了她身后的云霜月那。
“小姐的剑术很特别。”老掌柜看着云霜月, 不清楚什么情绪在他浑浊的琥珀色眼中:“为什么一开始不展示出来呢?”
听到这话的火曼儿也收起生气的表情, 像云霜月转过头来, 有些好奇地问:“对哦姐姐,你的剑法这么漂亮,为什么在我院子里的时候不用呀?”
为什么不用剑?
云霜月看着面前女孩幼小的身形, 没有立刻回答,她的思绪在这一刻逐渐飘远。
像火曼儿这般大的时候,云霜月在做什么呢?
她在背着云氏密密麻麻的家规, 数不清的古籍堆成小山,读完一座还有一座。刚移开半尺,第二座书山便又压了上来。
但这对云霜月来说并不是难事,寻常人翻阅几遍都难以通读的晦涩内容,她只要看一眼就能记下来。
聪慧吗?或许是的。
但所谓慧极必伤,云霜月也未能幸免。
正如老掌柜所说的,她天生灵脉微弱,还时不时生病。
天下人皆知清淮云氏风光,可又有谁知道那位嫡系一脉的、唯一的大小姐,身上被云氏设下了重重禁制。
她走不出下界的云氏老宅,看不到清淮山脚下的红尘。
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为什么偏偏就对我这样?
年幼的女孩木着张脸,站在高高的院墙下看着斜伸出去的枝条。终年不散的大雾将她小小的身影模糊,好像下一秒就要随着凄厉的风一起吹走了。
那她能做什么呢?
云霜月曾试着和自己的侍女小厮对话,和训诫自己的嬷嬷对话,又或者是自己的父亲母亲。
她想给他们展示自己的字帖,想给他们一口气背下所有的家规,想着这样是不是就能让他们露出不一样的表情。
但都没什么用。
他们只会用如出一辙的表情盯着云霜月,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深不见底,说出口的话甚至连语调的起伏都一样。
小姐,小姐。
霜月,霜月。
这两个词的语气听不出区别,让幼时极少有困惑的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叫云霜月,还是只能叫这座宅院中的小姐。
她逐渐变得沉默。
出口的话越来越少,身上的剑痕却越来越多。
戒律剑将云氏的规则一步步印刻在云霜月的神魂上,似乎要把她框进云氏这四四方方的宅院中,彻底同化成老宅中的一员。
但云霜月又来到了那院墙旁的树下,身形单薄的她抬头看了眼逃出院子的那根枝条,蹲下身捡起了她的第一把剑——由那树掉落下来的枯枝。
拿起,挥动。
戒律剑的一招一式都被她记在心中,那些往日规训云霜月的每一道剑意,都被她复刻了下来,毫无错处。
树枝挥动时的破风声会打破老宅终日的寂静,云霜月觉得自己好像找到可以对话的“人”了。
可是云氏的禁制拘束着她,微弱的灵力提醒着她。
幼年一直用枯木挥剑,渴望能有朝一日如同那斜伸出去的枝条一样看看外面。直到长大的她才发现院墙不是很高,孩童眼里的大树也不过如此。
幼时总以为院中古木是通天的虬龙,某日练剑脱力跌倒,抬头发现枯瘦老枝才堪堪探出院墙。
从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知道自己逃不出了。
粗糙的树皮和古籍的书页曾在她的手上留下痕迹,戒律剑法也早就被她挥动千遍万遍。
云霜月清楚知道家族在吞没她。
但她不知道云氏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书里没有告诉她,剑里也没有告诉她。
云霜月无能为力。
什么是慧极必伤?
这就是慧极必伤。
云霜月摸了摸火曼儿稚嫩的脸,面色不变,依旧是温和地笑着:“因为姐姐发现这把剑,救不了任何人。”
没有灵力的枯木,斩不断云氏同她连接的血脉,救不了被困在云氏的她。
手心里孩童的皮肤温暖而柔软,她也是从这样长大的吗?
其实云霜月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困在老宅中。
直到陆行则和她缔结了婚约。
某一日他穿着一袭鹅黄色的锦衣坐在云氏的院墙上,身旁刚好就是那棵陪着云霜月练剑的老树。
他又翻墙从外面回来了。
云霜月记得那日的太阳很好,云氏终年的雾气居然奇迹般散去了。
那陌生又自由的少年丈夫在院墙上喊住云霜月,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撑着下巴:“喂,云霜月你为什么要一直呆在这破地方啊。”
他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发带,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一看就是随口问的。
当时陆行则因为阴阳命珠和云氏的关系无法彻底离开清淮,但他却可以随时出入这座院子。
底下的云霜月抬头,刺眼的阳光有些让她睁不开眼,但她依旧没有挪开,毕竟这点亮色在枯朽的老宅实在难以见到。
“我身上有云氏的禁制,出不去的。”她突然生出了幼年那种表达的欲望,对这位陌生的丈夫说。
然后少年把玩发带的动作就顿住了,他转过来注视着自己的妻子。
金色的眼睛和天上那难得的太阳一样,那时却盛满了困惑。
隔了好久他才发出“啊?”的一声。
他跳下了墙,像是找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那样围着云霜月走了一圈。
然后和她面对面。
“那我来帮你逃出去吧。”他露出了一个极为爽朗的笑容。
陆行则本来以为穿越到这个世界要一直无聊到底了,谁知这地方居然还能触发支线任务啊,听起来蛮有趣的。
但云霜月却愣住了,嘴角的红痣动了动,有些没反应过来似的:“逃出去?”
“对啊。”他在树下随便捡了一根枯枝,就和当年的云霜月那样。
“诶,云霜月。我教你写两个字呗。”
比他年长许多的女性听了这话欲言又止,最后想了想还是委婉反问道:“你教我吗?”
她想到了婚契上陆行则亲手写下的那扭曲字体,旁边就是云霜月标准的宛如从字帖上拓印下来的名字。
“对。”狗爬字的主人大言不惭,拿着枯枝在泥土上就是一阵乱画。
写出来的东西云霜月却不认识,虽然字形完整,笔画也清晰好看,但她回想了一下,修真界历代都没有这种字体。
“这是你家乡的字吗?”云霜月第一次问了这么多问题,她把猜测说了出来。
“……嗯。”
“那它们该怎么读?”云霜月蹲下来,用苍白的指尖碰了碰地上的字。
陆行则咬着字教她读:“自——由——”
“自由。”云霜月跟着重复。
自由。
云霜月记下了那个字怎么写。
——
前世的陆行则确实做到了带她离开老宅,但是云霜月身上的禁制复杂又罕见,直到重生那一刻,她身上都有最后一层禁制没有解开。
那层禁制限制了她的灵力,即使已经能离开清淮这个地方了,她能去哪呢?
重生前的云霜月在小院中整理云氏的账本,看习惯了院中的花谢花落,便也觉得就这样罢。
重生后她凭着前世的记忆解开了将她困在了老宅的那道禁制,又为了余下的禁制跟着陆行则来到了这个小镇。
但是解开余下的禁制之后呢?
她要去做什么呢?
云霜月看着手中的木剑,用虽然依旧微弱但却比前世充盈许多的灵力将剑身包裹住。
火曼儿的脑袋突然从木剑下面钻出来,她睁着大大的眼睛脆声对云霜月说:“姐姐你救了呀!你刚刚就救了我呀。”
云霜月怔了一下,随后笑着摇摇头:“那只是一只……”
“哈哈,小姐可别这么说。”掌柜看着云霜月:“这只可是能把坏小孩吓住的鸡。”
他转身将手中的药瓶递给云霜月,那是刚刚用玄羽鸡的羽毛和云霜月挑出来的药材一起熬制出来的。
“小姐既然现在还不清楚,那就继续走吧。”掌柜笑呵呵:“毕竟不论往哪走,都是向前走。”
“你的朋友们要回来了,将这瓶药也带着罢,总会用上的。”他对云霜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