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姬芜珩还想说什么, 但是突然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虚弱的声音从地上那堆昏死的人中传来:“……堂堂剑衡仙君,怎么能像条看门狗一样守在一个女人的门口!”
是最后被陆行则一拳打晕过去的那个壮汉,此时正抬起满是鲜血的头颅看向陆行则。
他终于知道不渡川那群长老口中的“疯狗”是什么意思了。
明明传闻中的陆行则天赋卓绝, 是修真界第一个不足百岁便踏入圣境的少年修士, 斩妖杀魔无数。从名不经传的乡野到上界高高在上的百仙盟,寻常人穷极一生难以到达的高度,而他只花了几年的时间。
天生剑骨破九霄, 神龙异宝,世间气运, 尽归于其身。
陆行则就是下一个正道魁首, 这是正邪两道都默认的事实。
他在下界的名声极好,和之前所有的正道魁首都不同, 没有那副视人为蝼蚁的傲慢。红衣金眸, 双剑交映如日月, 剑出鞘之时必有邪魔俯首。那年他第一次前往魔域历练,就杀死了为祸人间千百年的十三魔头之一。
凡人为了纪念这位勇武, 慈悲良善,心系天下的仙君,还以他这个代表性的样子在下界为陆行则立了无数个庙宇。
就是这么一个风光无限, 功名赫赫的天骄, 却在不渡川那群长老的口中沦为一个疯子。
“他根本就不是正常人!修真界的人都被他的样子给骗了!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是天道送给云霜月那个女人的一条好狗!”其中一个被他削去双腿的长老赤红着眼,气急败坏地给即将前去清淮的他骂道。
“云霜月不过就是云氏的一颗棋子!他剑衡仙君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就为了她报复云氏到现在!难不成这心肝黑成一团的人还能有真心?”
长老几近癫狂地诅咒陆行则, 将外人眼里完美无瑕的仙君贬到了尘埃里。
直到某一刻,长老突然像是被扼住喉咙的鸭子一样,声音戛然而止。
树皮一样苍老的皮肤上长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那个长老艰涩地将眼珠挪到他身上,突然阴森地呵呵笑了两声:“你要是被他盯上了,就想尽办法去扣响清淮那座院子的门,不管你是跑过去也好,还是爬过去也罢……哈……这条疯狗的主人在里面呢。”
“当然,你要运气好,能扣响才行。”长老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下半身,慢悠悠补充道。
一开始壮汉并不知道长老为什么对他说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只将前往清淮作为寻常的一个任务。作为云氏在不渡川培养的玄境七重体修,他虽然修为不如陆行则,但此行前往下界的不止他一人,还有数十位玄境强者都会和他一起。
况且这个任务仅仅是去将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小姐绑回不渡川,毕竟自从陆行则将她搬离老宅后,上界云氏就失去了和她的联系。
区区一个女人罢了,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哈哈,万一不小心把这娇滴滴的小姐掐断了气该怎么办。
结果真正到了那座院落那,他才明白要完成这个任务,难如凡人想要一步登天。
视线里耀眼到炫目的金色结界将那座小院罩了起来,由陆行则大量灵力拟成的金龙游弋在结界之上,几乎是察觉到他们气息的瞬间,那几条威严的巨龙就将视线紧紧锁在了入侵者身上。
似乎除了高悬在天上的烈日,就再也没什么能窥见里面的场景了。
确实也没办法窥见,因为陆行则在结界波动的下一秒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明明这段日子是他接任百仙盟首席的日子,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云氏长老特意挑着这个日子派他们前往,为的就是抓住这个陆行则可能疏忽的空隙。
可为什么会这么快就出现了。
快到壮汉只来得及看见一道火红的残影,下一秒同伴的痛呼和拳头碰到□□的声音就一并传到了他的耳内。
“ 噗通──!”
壮汉旁边的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倒了下去,在地上发出闷响。
他不敢动,只能僵硬地挪动眼珠用余光注视着。
只见他的同伴半边身子瘫软,像是用于支撑的骨头被一拳全部碾碎了一样。鲜血从他的七窍中流出,被打到的地方却没什么伤口。
看到了这一幕,壮汉的身体发凉,豆大的汗珠滑落滴到了地上。就在这个瞬间,他的头皮突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拉力。
“啊啊啊啊啊!”
无法控制的哀嚎声从他嘴巴里泄出来,他不受控制地被拽到地上。
脸部感受到粗糙地面的摩擦,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铺成的,竟将玄境体修的他划得满脸是血。
壮汉的视线已经被红色的液体浸得有些模糊了,他有些分不清面前晃动的色块究竟是他的鲜血,还是陆行则那张扬又鲜艳的红衣。
陆行则那尖尖的犬牙随着夸张的笑容一起露了出来,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明媚,任谁单单看到他这个笑容,都觉得是话本里鲜衣怒马的少年走了出来,然而在壮汉看来,那牙齿好像泛着和剑锋一样的森森寒光,如同恶鬼的獠牙。
庙宇里的红衣武神出现在他的面前,但此刻壮汉只觉得眼前的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是那魔域里跑出来的邪魔!
阴寒,恐惧。
他眼中的陆行则挂着和善的微笑,手中的力道却根本不给人存活的空间。面不改色地解决完他们这群玄境体修,几乎就是在瞬间的事情。
深不可测的实力,他真的只有圣境吗?
不知多少同伴的鲜血溅到了陆行则的脸上,他却好像不知道一样加深笑意,扯住他这最后一个清醒的人质问云氏为什么还敢靠近这里。
这里。
眼前是一扇紧闭的院门。
壮汉的脑内突然闪过长老对他说的话,惊雷一样在他脑内乍响。
“只要扣响这个院子的门,我就得救了!”被恐惧蚕食的心中,只剩下这个解药似的念头。
他不假思索,手脚并用地向那道门爬去。
院门是用很普通的木头做的,却能看出来主人将它养护得很好,几株攀藤的灵花点缀在上面,透露出一股宁静安稳的味道。
时不时有鸟雀在面前停歇,同蝴蝶一起嗅闻院落前那簇簇盛放的鲜花。门扉地下的空隙处还探出几茎碧草,随着风轻轻摇晃,生机盎然。
只要扣响它!
眼看着他离门越来越近,壮汉心中的希望也越来越大。
然后。
他的衣领就被拽住,一道比刚刚更大的力气将他拖了回去,在如此悬殊的实力面前,他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
只能绝望地看着那道门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听到那个青年的声音:“你也配跑到她面前去。”
落在他身上的拳头力道比之前重百倍有余,似乎每一拳下去都能将他的肝脏肺腑捣成一团浆糊。
疯子!疯子!
视线越来越模糊,他闭上眼的最后一刻,陆行则那笑吟吟的面庞,被他彻底刻在了脑海之中。
疯子!
似乎是心里咽不下那口气,在短暂的昏迷过后他又抬起头,面色惨白,眼中却充满了不甘,和那缺失了双腿的长老一样咒骂陆行则。
装什么正道魁首。
堂堂剑衡仙君,就是一条女人的狗!
──
哇哦……
刚来下界就看到这么一出好戏。
“你不反驳?”姬芜珩见那壮汉最后还要醒来骂陆行则的这一句,心里好奇加重。
陆行则的妻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让他刚刚说的那几个身份都不够,还要被旁人塞进一条看门狗也让陆行则当当。
陆行则听了姬芜珩的话没什么表示,只是将头上的发带理顺:“有什么好说的?”
“我身上不乱吧?你帮我看看有没有漏掉的血迹没处理干净。”陆行则根本不关心别人骂他什么,他只在意身上是否有什么清尘咒没顾及的地方。
随后陆行则有将目光放到姬芜珩那,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你也不要闲着,看看自己身上有没有被溅到,你这头白毛最显色了。”
姬芜珩装作没听到陆行则对自己白发的偏见,反而挑眉道:“你这是,怕你那位朋友发现?”
他特意在“朋友”二字上咬了重音。
“对啊,这种事情没必要让她知道。”陆行则听出来了姬芜珩的强调的两个字,有些无语地朝他看一眼:“这很正常好吧,除了脑子进水的人,谁会带一身血回家啊。”
省得云霜月看到又要着急了。
姬芜珩笑:“我没说不正常啊。”
他发现陆行则和这位云氏的大小姐之间的关系还挺稀奇的,这算是哪门子朋友之间的相处方式?
看来这趟没白来啊。
话说连左邢都不知道陆行则的妻子是什么样吧。
姬芜珩现在才意识到,剑衡仙君似乎把自己传闻中的妻子捂得很严实。
陆行则看着姬芜珩这白毛男嘴角微微上勾,不知道是不是又在想研究些什么毒药祸害别人了。他有些受不了,见地上的状况已经恢复如初了,就招呼姬芜珩跟上,带他走进院落之中。
在穿过结界的时候,姬芜珩抬头感受了一下它的威压和那遮天蔽日的状态,顺嘴问了句:“这结界设置得这么大,你那个朋友不会看着不习惯吗?”
“她不知道。”陆行则头也没抬。
而姬芜珩却在听到他这句话时抬起的脚都顿住了,直到陆行则疑惑回头,他才将悬在半空的脚落了下去。
她不知道?
意思是灵龙流转的巨大结界将一切都屏蔽在了外面,即使外面再怎么腥风血雨,这结界之下的小院也会永远宁静美好。
同时也意味着院中的主人对外界的状况都一无所知。
她被陆行则放到了云端之上,似乎是不希望她沾染红尘的因果枷锁。
但真是这样吗?
姬芜珩看了眼走在前面的陆行则,这件事只有结界的主人知道了。
“你不考虑请一些人来照顾你那位朋友吗?”他想到此行的目的是来帮云霜月看病。
既然他妻子生病了,那不应该多雇一些人手来帮忙吗?怎么一路走来,在这院子里一个活人都没看到。
可他觉得应该是有人的,毕竟他时不时感受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注视着。
“有我就够了啊。”
“……”
“你那什么眼神?”陆行则虽然没觉得自己这话哪里不对,但接触到姬芜珩的眼神,他还是解释道:“你不懂……她之前的家族太不正常了,里面除了她全都是一堆伪人啊。”
“伪人是什么意思?魔族新诞生的魔物?”
“呃……不是。你就理解为行为不正常的人就行了,这点不重要。”陆行则一提到云氏老宅就烦,没注意就把现代的词说出来了。
“我明白了。不过所以她家族不正常,和你不愿找人有什么关系?”姬芜珩点出问题的关键。
陆行则觉得姬芜珩问了一句废话:“云氏在不渡川隐藏了大部分势力,他们万一派人混入找的人里呢?就算他们不混进来,但谁能保证这群人里面会不会有和之前那堆伪人一样的人啊?”
他喋喋不休:“万一那堆人照顾不好云霜月呢?他们会注意云霜月喝茶的时候喜欢加糖,会了解她吃饭一般只能吃小碗的一半吗?他们会知道云霜月容易下午在躺椅上睡着,会给她整理每天要穿的衣服吗?他们会……”
姬芜珩越听越觉得古怪,前面讲到担心他妻子家族是否会对云霜月下手倒是合理,毕竟他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一堆玄境体修倒在地上。只是为什么后面陆行则说的话越来越密,语速越来越迅急,好像不是在说给他听的,而是在说给自己听。
而他后面说出来的内容,更是让旁人来听甚至会有头皮发麻的感觉。
那些隐秘的细节,若非将自己的目光长久放到那人的身上观察,根本就不可能会发现。
可是陆行则不是一直都在外面历练吗,那些随便挑出来一个都算是跌宕起伏的传奇,在短短几年间皆由他一人谱写,他哪来的时间发现妻子这些习惯的?
就算有时间,又是用多细致的目光注视妻子的一举一动,才能知晓这些可能连对方自己都不清楚的小动作。
姬芜珩呼吸放缓,他看着还在说话的陆行则,竟觉得有些陌生。
“……云霜月只有我了,是她在那个时候选择看向我的,她向我求救了。”陆行则对姬芜珩说了句他不能理解的话。
什么叫向他求救?
陆行则和他妻子不是因为婚约在一起的吗。
姬芜珩抬起头,再一次注视着院落上方金光流转的结界,那几条巨大的灵龙依旧尽职尽责地盘旋在上,隔绝外界的一切。日光之下,游弋的灵龙鳞片擦过小院的瓦片,投下的阴影如同蛇类蜿蜒的湿痕。
左邢曾经提过一嘴关于陆行则和云氏的恩怨,在他口中云氏就像锁链一样束缚着陆行则向前的脚步。
可是此时,姬芜珩盯着这个结界。
他有些不清楚了,这究竟是云氏困住了陆行则,还是陆行则困住了那位云氏的大小姐?
陆行则的妻子看不见这个结界,也不知道有这个结界。
左邢口中的那单向围困陆行则的锁链,在结界之下却好像延伸出去,将空落落的另一头圈到了云霜月的脚上。
灵龙尾梢扫过结界泛起细碎金砂,落在空庭里,让姬芜珩仿佛听到了锁链拖拽的碎响。
锁链的这头是云霜月,另一头是陆行则,无形从二人的皮肉之下穿过,才让他们暂时没有感觉到不对的地方。
不动还好。
若是其中一人向着反方向离开,牵动了这条链子,那会发生什么?
是否会将另一人的骨肉乃至体内的魂灵,也一并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