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风华》 第1章 草芥 萧弈从黑暗中醒来。 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那场爆破戏的轰然巨响,他作为武替刚完成一个极限动作,转瞬陷入火海。 可眼前情形是怎么回事?又接了新戏?看样子还是古装。 好真实的雪。 雪花落在额头上,风钻进衣领,寒凉刺骨。 眼前的石阶上落了一根哨棍,石阶尽头立着兵器架,庭中积雪,一株老梅虬枝横斜,上方的屋檐覆雪,六角亭台在远处依稀可见。 视线转到另一边,飘扬灰烬来自屋檐下的火盆,一个体型痴肥的少年正蹲在火盆前烧纸钱,嘴里小声絮叨着。 “今焚化钱财……许多钱财,愿弟子福德增长,善有善报。” 他把身上的华贵锦袍撑得鼓鼓的,举止畏畏缩缩,神情有种刚偷吃完一大碗肥肉又生怕被人发现的油腻、猥琐。 少年一抬头,发现萧弈睁开了眼,一愣,忘了丢开手里的纸钱。 “嘶,好烫好烫……你你你你怎活了?!” 萧弈扶着疼痛的脑袋坐起,心想这次竟有台词,真是难得。 他完全记不起中间发生了什么,只好道:“我好像断片了,有剧本吗?” “啊?” 锦袍少年一屁股摔坐在地,喃喃道:“诈尸了?白烧了那么多,难道我烧的太多,把命买回来了?” 这台词,不太好接……不对,萧弈低头看向自己,粗布青衣裹着一具极年轻的身躯。 他不是他。 仿佛灵魂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踉跄站起,伸手,感受到了火盆的微微温度,有点舒服。 手再掠过浮灰,他捏住了锦袍少年肥得往下塌的脸皮,指尖的触感无比真实。 “啊啊啊!别捏我,松手,快松手!” “这是哪?” “啊?哪?这不还是我家吗?你,还是小乙吗?” “是萧弈。” “还是小乙?那就好,可吓死我了。” “你是谁?” “我?我是当朝检校太师、中书令、归德军节度使、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京城都巡检使……嗯,后面忘了,总之我是阿爷的次子,史德渊。” “这是哪朝哪代?何时何地?” “汉乾祐三年,东京开封府。” 萧弈疑惑,喃喃道:“汉?开封?东京?” “对啊,西京洛阳,东京开封,这我还是知道的,不许再问了,再问我可答不上来了。” “西京不是长安,洛阳不是东都?” “是吗?我又记错了?这种小事,别管。” 话题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史德渊受不了这种沉寂,伸出手指,戳了戳萧弈的心口。 “你,真没死啊?” “没死。”萧弈勉强给了个解释,道:“我失忆了,许多事都不记得了。” 史德渊长舒一口气,拍着胸脯道:“我就知道,其实我一点都不怕。” 萧弈头上还一阵阵的疼,闭上眼缓了缓,道:“我忘了我是怎么晕过去的。” 史德渊低下头,鬼鬼祟祟地笑了笑,小声吐出一句话。 “当然是被我打的喽。” “你?为什么?” 忽然, “呼——” 一根哨棍带着破风声狠狠向萧弈头上砸了过来。 棍势凌厉,毫不留情。 萧弈下意识一闪,哨棍砸下,扬起积雪。 “不许动。”史德渊嚷道:“好好站着,让我打死你。” “凭什么?” “你的命又不值钱。” 又一棍砸落,横斜的梅枝“嗒”地被砸断,寒梅如血般落了一地,须臾被踩得一片狼藉。 萧弈没有被哨棍击中,史德渊轻飘飘的那句“你的命不值钱”却如当头棒喝。 他不知道自己在爆破中丧失的性命值多少钱,却意识到这时代史德渊杀了他不需要赔一枚铜板,那满盆的纸钱就是赔偿。 哨棍横扫,像一柄割草的镰刀向他头上挥来。 性命攸关的一刻,萧弈鬼使神差地灵光一闪,竟忽然想到眼下身处哪个朝代了——后汉。 五代十国的后汉,兵荒马乱、人命如草的时代。 “嗷!” 庭中响起一声痛叫。 史德渊手中哨棍脱手,萧弈夺过,白蜡杆子如蛇般抽中史德渊的脚踝,响声像敲核桃。 “啊!” 史德渊转身就逃,伤脚一崴,像个球一样从石阶上滚了下去。 再一抬头,见哨棍劈来,直击天灵盖,他吓得魂飞魄散,胯下一阵温热,恐惧一泻而下。 “二郎!” 有身影倏地从院门处窜来。 一条粗壮臂膀硬生生接住这一棍,发出“嘭”的闷响。 来的是个铁塔般的虬髯大汉,身高恐有两米,膀大腰圆,豹头环眼,并非奴仆打扮,而是披着一身轻便的皮甲。 这恶汉救下史德渊之后,夺棍,同时一脚如闪电般踹出。 “刁奴伤主,死吧!” 呼喝声暴起,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杀气扑面而来,萧弈感受到眼前的恶汉一定杀过很多很多人。 他没应付过这种战场夺命的杀招,还是用这具稚嫩的少年身躯,直觉要接不住了。 但萧弈半生从事最危险的工作,骨子里的冒险精神让他无法坐以待毙,他瞬间反扑上去,试图抱摔、绞击这恶汉。 “直娘贼!” 恶汉没见过这招术,片刻失神,险些被制,怒骂,拔刀。 “快,杀了他……等等,别杀。”史德渊爬到一边,嚷道:“张满屯,我叫你别杀他。” “发了狂咬主人的赖皮狗,二郎为甚不杀?!” “他是鲫鱼啊。” “啥?” “别打了,都别打了。小乙,你松手,别动哦,不然被他杀了。张满屯,你快过来……来,弯腰下来。” 打斗停歇,萧弈喘息着,全神戒备,却见史德渊拼命把张满屯高大的身躯往下拉,带着恐惧与兴奋的表情,迫不及待地开口。 萧弈竖着耳朵,紧盯史德渊的嘴唇,隐约感觉到他说了什么。 “他变了……” 之后,张满屯铜铃般的眼睛一瞪,怒容变成了错愕,继而,是啼笑皆非的荒谬。 萧弈见他们神神叨叨说得认真,缓步过去。 那两人身高差距实在太大,声音其实不小。 “禅师说的嘛,府里杀孽太重了,所以我烧了纸钱,特别特别多的纸钱。” “俺就说,这院里可真呛,二郎可别是用纸钱把大公子的金冠鹛给炙了,俺们满院子找大半天了都。” “嘘,听我说,小乙肯定给下面的神仙使了钱,你看他那眼神,见过神仙就不一样啦,武艺更是一下就会。不像你教我,教了那么久也教不会,别当我不知你在父亲面前说我太笨了,我知道你脑子不好,不与你计较,可我学武那么久,不如小乙使钱,啊,使的还是我的钱,你要打死他,你是不是笨?是不是?” “二郎呐,俺看就是他平日让着你,今个胆边生毛,动了真格,待俺拧了他脑袋,治了他的毛病。” “屁,我想通了,父亲盼我成器,靠你是不成的,我得知道怎么给神仙使钱,才能像他一样成器。” “这般成器?” “你不懂,只要会使钱,没有办不成的。这就是世道,哪管天上地下,是人是鬼。” “放过他?俺娘嘞,驭下不严,反了天了!” “利用完再杀嘛,到时我有办法……啊!”史德渊说得起劲,忽瞥见萧弈正站在身后,吓了一跳,“你,你偷听人说话?你怎能这样?!” 张满屯浑不在乎地耸耸肩,道:“听到就听到呗,反正这起不了灶的杀才今日肯定要死。” “为甚?” 正此时,一个青衣奴仆小跑到院门处,道:“阿郎回府,唤二郎到堂上。” 瞬间,史德渊脸色苍白。 他显然极恐惧父亲,嚅着嘴唇,许久才吐出一句颤抖的话。 “我我我该怎怎……么办?” “二郎挨罚呗。” 张满屯也无奈,满腔郁闷没处撒,见萧弈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叱道:“瞅俺做甚,就算俺不杀你,你一样得死,大帅说了,二郎武艺不长进,俺笞二十,院中奴婢皆杀!” “凭什么?”萧弈回敬道。 “问?一个陪练的奴婢,还问!” 一句话,带着下意识的不屑,堵在了萧弈心口。 抬头环顾,高墙深院,壁垒分明,像一重又一重的囚牢。 他忽然想问一问自己,上辈子给别人当替身,这辈子给人当陪练,当被夺了性命连问一句的资格都没有的奴婢,要这么活吗? 认命等死?还是换一种活法? 胸臆间的一口郁气长吁而出,散漫在后汉初冬的雪天中。 萧弈目光沉静下来,半晌,喃喃道:“有办法了。”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2章 试武 一座高墙大宅森严如狱,檐下冰锥如枪戟倒悬。 十余名铁骑破开风雪,疾驰到紧闭的朱漆大门前。 当先一人身披黑貂大氅,露出眉宇间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酷厉,比严冬更凛冽。 这正是当今辅国的顾命大臣之一,史弘肇。 他翻身下马,随手将鞭子抛给牙兵,目光如刀扫过,见无一人敢与他对视,这才抬脚,战靴踏碎阶前积雪,发出骨裂般的轻响。 “让二郎来见我。” “是。” 穿过前院,进了大堂,史弘肇坐定,下一刻却眉头一皱,因发现那边案上放着一本书,是《礼记》。 果然,长子史德珫从堂侧而出,行礼问安。 不同于史弘肇的武人风范,他气质儒雅,举止彬彬有礼。 “父亲回来了,方才侍卫司押来一个书生,因他当众对父亲出言不逊。” 史弘肇眼皮都不抬,伸出三根手指,随意一摆。 这是他在军中发号施令的独特习惯,二指是“滚”,三指是“杀”。 “父亲息怒。”史德珫忙道:“此事蹊跷,容孩儿查清楚……” “又同情书生?”史弘肇叱道:“为父再说一遍,安朝廷、定祸乱,只需长枪大剑,甚毛笔书卷,能有屁用?!” 史弘肇重武轻文,厌恶读书人,这事人尽皆知,但史德珫好读书,亲近儒者,父子二人常有口角。 眼看要起争执,门外仆役通传道:“阿郎,二郎到了。” “进。” 史弘肇脸色更差。 他长子不肖,次子更是朽木,幼时就因蠢笨而给史家丢脸,那之后他就不让次子在人前现眼,只盼严厉督促武艺使其成才,可惜,换了十余个教习依旧不能让人满意。 上个月,史弘肇只好把身边的得力牙将派到次子身边。 过了一会,史德渊磨磨蹭蹭地走到了大堂上,往那一站,痴肥,恍惚,目光闪躲,莫说杀伐之气,根本不像个人。 “孩儿请父亲安。” “演练吧。”史弘肇懒得多说一个字。 史德渊有些慌乱,回头看了一眼,见他院里的人都跟在后面了,方才磕磕绊绊地说起来。 “父……父亲,孩儿近来勤加练武,扭伤了脚。” “嗯?” “没没没大碍,只是独……独自演示看不真切,孩儿可否……可否与他对打一番?” “随你。” “是。” 史弘肇眼皮一抬,见史德渊身后站出个仆僮,气质沉静,两人各自接过哨棍。 他嫌次子握棒的气势太弱,连站姿都显得松垮,摇了摇头。 “开始。” 史德渊猛地将手中哨棍破空劈下。 仆僮慌乱闪避,哨棍擦着衣襟掠过,“啪”地在地上抽出白痕。 这下避得太险,堂中诸人立即被他吸引了目光,感到了这场打斗的激烈。 张满屯不由惊讶,张了张嘴。 “好快的起手。”史德珫随意夸道。 话音未落,史德渊哨棍横扫,仆僮举棍格挡,“铛”的一声脆响,整个人被震得连退三步,后背“嘭”地撞在廊柱上。 “好力道!”张满屯终于想到要捧场。 史德渊得了夸赞,紧跟着又一棍,仆僮仓促间一个鹞子翻身,腾空时棍尖戳向史德渊的手腕。 “漂亮!” 这招式行云流水,史德珫真心喝彩,目光紧盯着那仆僮。 可惜,仆僮动作虽漂亮,力道却不足,被史德渊反手一拉哨棍,摔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躲过反击。 史德渊越战越勇,仆僮左支右绌,棍影在空中交织,密不透风。 战了半晌,史德渊的哨棍用力一挑,仆僮的哨棍脱手而出,旋转出响亮的破风声,远远飞落在大堂一边。 “力劈华山!” 仆童踉跄后退,史德渊乘胜追击,气势十足。 电光石火间,仆僮身体笨拙地往后一仰,哨棍擦着他的鼻尖掠下,“嘭”地砸在地上。 “好!”张满屯大声叫好,拼命拍掌。 但紧接着,哨棍力道反弹回来,史德渊手掌吃痛,不由惨叫一声。 “多谢二郎手下留情!” 不等惨叫声落,那仆僮已双手抱拳,高声道谢。 “啊……啊哈哈哈!” 史德渊掩住惨叫,偷瞧了父亲一眼,忙收起棍子,手在背后局促地搓着衣襟。 史德珫微微一笑,道:“看来,这招‘力劈华山’,二弟是有意收手,掌握得恰到好处,果然大有长进。” “是……是吧?”史德渊道:“不想伤人嘛。” “二弟有此心,甚好。” “娘让我听禅师的,积德。” 史德渊见自己过了关,咧开嘴要笑,下一刻,笑容顿时僵住, 史弘肇冷眼扫过,堂中安静了下来。 如箭的目光逡巡了一圈,落在了史德渊身后的仆僮身上,停住,手指在边案上轻轻点了两下,他以审讯的语气缓缓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 萧弈从进堂起就在暗中观察着史弘肇。 这个后汉大将的慑人威势恐怕片场上的老戏骨都演不出来,如何形容呢?就像上万具尸骨堆垒起来的杀伐之气拂过,连草木都要枯萎。 萧弈还留意到,史弘肇的黑貂大氅下是紫袍、玉带,但内衬铁甲,靴子上满是泥泞。 这是个身居高位也时刻准备着拔刀厮杀的武夫。 “父亲问你话。”史德珫提醒道,带着些许催促之意。 “小乙。” 萧弈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沉声应道。 他告诫自己不能露怯,亦不可逞强,眼前的史弘肇是在血海里趟过来的,一丝虚假都难逃其直觉。 史弘肇抬起双手,颇缓慢地“啪、啪、啪”拍了三下,掌声在大堂回荡,不像赞赏,更像擂鼓进军。 “演得不错。” 仅四个字,却有千钧重。 史德渊明显双股一颤,眼中露出骇然之色。 完了,被识破了!今日他无非是如平常一样乱挥哨棒,打斗看似激烈,全是萧弈一人在表演。 史德珫试图转圜,道:“父亲,他武艺机智皆是上佳,确是个人才。” “还轮不到你说话。” “是。” 堂上落针可闻。 威压之下,萧弈却抬起了头,不闪不避,不卑不亢,迎向史弘肇慑人的目光。 他不怕,也没有刻意装怕,因他思量过,史弘肇久经沙场,当然能看出来破绽。 可史德渊能否通过考校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的命能变得值钱,一个武艺、胆量都不错的人才,远比一个唯唯诺诺的奴仆值钱。 从一开始,萧弈就是在赌一个在史弘肇面前表现的机会,而非帮史德渊。 看过那么多古装剧本,现在是考验演技的时候了。 四目相对,他缓缓道:“谢大帅赞誉。” “好胆色,敢愚弄老夫。” “从未妄想能瞒过大帅,只是尽本分,为史家效力。” “效力?”史弘肇立即知萧弈心意,冷冷道:“原是奸狡之徒。” 杀意逼来,萧弈自知一个应对不妥,恐怕就要死。 他捏了捏发汗的手掌,决定以诚相待。 “回大帅,不是奸狡,而是我身份低微,没有别的机会。” “好个身份低微,棍法花团锦簇、毫无杀气。”史弘肇顿了顿,字字如重锤砸下,“史家需要你这软把式效力吗?” 就是这一句话,萧弈反而嗅到了一丝生机,镇定下来。 一个奴仆需要什么杀气?史弘肇既以更高的标准来要求他,那就是要用他。 他的命,终于值钱些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应道:“想必为大帅建功立业的将士们也不是一开始就有杀气。” “放肆!” 史德珫当即喝止,虽在骂,却有回护之意。 但来不及了,史弘肇放在案上的右手已再次抬起。 瞬间,堂上目光聚焦在他手上。 两根是滚,三根是杀,这次是几根? 竟是……五根? “嘭!” 却见他五指大张,猛拍在案上。 一声大响,杯盏翻倒,茶水横流,众人胆颤心惊。 史弘肇终于抬眼,眼中再无试探,也无喜怒,目光如冰锥射向张满屯。 “拿刀来。”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3章 养杀气 刀出鞘,如镜的刀刃映出一双冷静的眼。 萧弈握着刀,转头看向史弘肇,疑惑他为何命令张满屯递刀给自己。 史弘肇方才拍案,却是喝止屡次多嘴的长子,之后向萧弈吩咐道:“府上押了个奸逆书生,你去杀了。” 史德珫闻言色变,才要开口,被史弘肇冷眼一瞥。 “张满屯,若他不能提那书生的头来,你便提他的头来。” “是!” 张满屯应罢,重重在萧弈肩头一推。 离开时,萧弈回头一瞥,恰见史德渊被挥退,史德珫带着欲言又止的神色在左首边坐了下来。 出堂,穿过回廊。 “给,解解腻。” 萧弈变戏法般地掏出两颗蜜枣,这是怀里原先就有的,算是他继承小乙的唯一遗产。 他不仅给对方吃,自己也先吃一颗,不是巴结而是分享,前世他独自接活并与鱼龙混杂的人打好关系,凭的就是这种互相尊重的交往之道。 张满屯一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方才还和俺拼个你死我活哩,咋?打一棍子再喂颗枣?花花肠子真多。” “小事上难免有口角,但都是自家人,一条心。” “你个奴婢,跟俺很熟吗?” 萧弈心想不熟才好,嘴上道:“人与人之间,本就是从不熟开始的。” 这尽释前嫌、无视阶级的态度让张满屯很惊讶,他这才接过枣脯,头一昂,道:“你小子免了俺二十笞,俺这才吃的。” “是。” 张满屯把嘴张得老大,一丢,把枣脯丢进去,枣脯很甜,他笑了笑,满脸的大胡子咧开。 这人,不笑时像个铁门神,笑起来却很亲切,像只偷到蜜的黑熊。 蒲扇大的手拍了拍萧弈的肩。 “你小小年纪,武艺不赖。” “我只是花架子,前辈们上阵杀敌才是真本事。”萧弈道:“我该学的还多。” “叫甚前辈?多酸,叫‘满囤哥’就成,或者叫俺军中诨号‘铁牙’也行。” “满囤哥这诨名威风,如何得来?” 这一问恰好挠到了张满屯的痒处,他打了个哈哈,露出那并不齐整且有残缺的牙。 “嘿,俺本是上阵杀敌的牙将,可不是看家护院的,听俺与你细说啊。” 两人放慢了脚步,张满屯说了一段旧事。 “天福元年,李从珂来伐,俺十六岁,跟大帅守晋安寨粮道,那年天旱,渴得俺们只能喝粪汁,守了七天,敌军‘白旗都’差点攻破寨墙,俺被敌将姚洪的长槊刺穿了腿,他娘的,俺顺杆爬过去,咬断了他的喉咙。后来,大帅掰开俺的嘴,看到喉骨的碎碴碴卡在俺牙缝里,夸了俺八个字。” “哪八个字?” “啮阵如獒,此铁牙也!”张满屯得意地咂巴着嘴,道:“打那以后啊,俺每次吃肉,还老觉着能嗦摸出点姚洪的味儿来。” “真了得!” 张满屯把枣核随口啐到廊柱下,叹道:“可惜晋祖不光彩,给契丹人当了儿皇帝,割了燕云十六州。再后来,大帅就跟汉祖立了国。” 萧弈不知“晋祖”是谁,等听到割让燕云,才知说的是建立后晋的石敬塘。猜想史弘肇原是后晋将领,后晋灭亡,成了后汉大将。 反正五代十国的皇帝换得勤。 张满屯问道:“你可知大帅的志向在哪?” “在哪?” “大帅说过‘持大汉节钺,复燕云、刈胡首以谢天下,大丈夫所为’,当今天下,大帅是第一豪杰!” 萧弈不了解史弘肇是不是豪杰,只知道一直到朱元璋北伐,汉家王朝才收复燕云十六州,两宋三百年尚且没做到,更何况史弘肇? 他脸上却不显,只道:“真羡慕满囤哥能为大帅效力。” “哈哈!”张满屯揽过萧弈,道:“大帅这不在栽培你吗?让你开锋见红,养养杀气,免得当了孩儿兵,上阵吓得尿裤子。” 前方忽传来一阵狗吠。 “到了。”张满屯道:“得空再扯,先将狗酸丁砍了,俺好交差。” 萧弈自然而然地问道:“倒不知这书生是何来历?” “怕鸟,追究不到你头上。”张满屯看似粗莽,实则有颇为精明的一面,嗤笑道:“也忒谨慎,就是个没甚牵扯的。” 说没牵扯,萧弈想到史德珫的欲言又止,反而认为此事不简单。 “那为何要杀他?” “他当众辱骂大帅。” “这是死罪?” “当然,天子年少,大帅辅国,正缺几个不长眼的脑袋立威哩,别聒噪了,动手就是!” 说罢,张满屯推开前方一道拱门,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这里是史家的狗舍,十多条体型巨大的猎狗被铁链拴在石桩上,见生人靠近,立刻绷直锁链狂吠,露出尖牙间的血肉渣。 碎骨遍地,不知是什么骨头。 石桩对面摆了一个大笼子,里面关着个年轻书生,正蜷缩在笼子一角瑟瑟发抖。 “就这厮。”张满屯扯来一块麻布丢给萧弈,“拿着裹他的头。” 萧弈走近了那笼子。 笼中的书生转头看来,被刀刃的反光一晃,不由闭眼,喃喃道:“我就知道,要杀我了?” “嗯。” 萧弈告诉自己得适应这个时代,于是扬起刀。 书生很努力想表现出有胆气的样子,偏是身体不受控制,俯地颤抖,最后呜呜哭咽。 好一会,他泣声道:“如何还不动手?” “我在奇怪,你既然知道会死,为何要骂?” “禁军滥用权柄,捉拿我等,我气不过,才说了句‘武夫当国,国将不国’。” “先捉了你?”萧弈捕捉到一丝不对,问道:“为何?” “我等在尚书省请命。” “为何请命?” “贡生抗议,自是对科场舞弊不满。我等试卷皆被污损,以违式黜落,中榜者皆是庸才,如何能忍气吞声?” 萧弈留意到了史弘肇的粗鲁不文,直觉他连科举都不太在乎,哪会操纵科场舞弊。 “你觉得是大帅主使舞弊?” “他身为中书令,不问青红皂白便捉拿我等,必是有鬼。” “等等……你是今日在尚书省被捉?” “是。” 萧弈想到史弘肇大氅下的铁甲与靴子上的泥泞,转向张满屯,问道:“大帅今日去尚书省了吗?” “大帅才不去那文官待的地方,今日在城外演兵。” 张满屯说罢,见萧弈还在思索,催促道:“还在磨蹭?快动手。” 萧弈沉吟道:“这事有蹊跷,得禀报大帅。” “那也得先杀他,不然你肯定死。要是不信俺说的,你就是拿命在赌,为了这狗书生,可太不值当。” 萧弈摇头,道:“不,不是为了他,是为我自己。” ———————— 刀归鞘,挂在张满屯腰间晃晃荡荡。 他回大堂复命,走到门槛处,站在那等了一会儿,因堂上史弘肇正在与长子谈话, “官家执意以皇后之礼安葬耿夫人。” “敢问父亲,杨邠、苏逢吉是何看法?” “杨邠自是不允,苏逢吉奉承上意。” “其实……孩儿在想,父亲何妨站官家一回?” 史弦肇摇了摇头。 史德珫一瞥门外的张满屯,继续道:“官家年少,杨邠、苏逢吉更可虑。” “少年人自作主张。”史弘肇声音如铁,一字一句道:“此例,不可开。” “孩儿明白了。”史德珫凛然。 说罢,史弘肇招过张满屯,问道:“杀了?” “回大帅,没有。” 史德珫讶然,问道:“那你杀了小乙?” 张满屯抱拳禀道:“小乙发现事有蹊跷,他说贡生们因科场舞弊抗议,有人故意借大帅的刀杀人、遮掩罪行。” “果然。”史德珫一挑眉,道:“书生无礼,自有御史台处置,此并非军务,朝廷却把人送来,一旦杀了,蔑视朝廷、残杀士人的罪名便落在了父亲头上,舞弊主谋却逍遥法外,此人阴险,孩儿猜想,该是……苏逢吉。” 史弘肇一听就知,抬手一止,问张满屯道:“为何不杀了书生再报?” “小乙说,书生放肆,该杀,但不能让大帅被人愚弄,这是他该有的忠心。” “好!”史德珫拍案击节,由衷赞道:“是个人才。” 张满屯一听,恍然大悟,暗道小乙这次立了功,大帅要赏了。 但,只听史弘肇道:“笞二十。” 史德珫大为错愕,几番思量,不明所以。 他想要求情,忽灵光一闪,明白了父亲的心思,其实根本与小乙无关,而是方才那句话—— “少年人自作主张,此例,不可开。”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4章 笞 “赏罚不分,不会用人。” 得知史弘肇下令对自己笞二十,萧弈对其观感骤降,隐觉史家不是好归宿。 他肩膀被拍了拍,是张满屯凑上前,好奇问道:“你倒是厉害,怎敢断定大帅不会杀你?” “满囤哥说过,天子年少,大帅辅国。辅国就是治理,需人才,需收买人心。” 张满屯连连摇头,道:“扯卵,大帅最讨厌读书人,得杀了狗书生你才算人才。” 萧弈道:“你们这么觉得?怪不得大帅身旁没有幕僚。我想大帅讨厌的是文官结党,而非能为他所用的读书人,你看,大郎就是读书人。” “大公子,他喜欢称他‘公子’。”张满屯道:“大公子读书,所以大帅不喜欢他。” “大帅凡事都与大公子商量,怎会不喜欢他?” “不对,大公子每次要说话,大帅都喝止了。” “满囤哥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俺哪能知道。” 萧弈压低声音,道:“因为大帅知道大公子说的是对的。” “对了怎还喝止?” “满囤哥觉得呢?” “快说,俺最讨厌卖关子了!” “都说大帅讨厌读书人,岂好让读书的大公子总说对?” “懂了!”张满屯恍然大悟,道:“大帅也要面嘛,怪不得哩,每次都和大公子私下商量。” 萧弈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话不能传出去,若让旁人听到,说我们揣测大帅。” “啊,俺娘嘞……” 张满屯倒吸一口凉气,后怕不已。 萧弈神态自若,道:“放心,我什么都没听到。” 张满屯这才放松下来,暗忖假如这小子求情,就吩咐人打轻一点。 可一直到了刑房,两个牙兵上前要押萧弈,萧弈都不曾开口,这反倒让张满屯为难起来。 “等等。” 思来想去,想到自己免了二十笞,张满屯干脆道:“我来吧。” “是。” “你,进去!” 张满屯动作粗暴,推着萧弈入内,将他按在条凳上。 凳面因常年施刑已被打凹了,下方的地砖被血晕成红色,缝隙间嵌着骨渣。 对面的墙上挂着各式刑具,张满屯拿了一根带着倒刺的军棍,唤作“见筋笞”,顾名思义,一打就皮开肉绽,能见到筋骨。 “咬瓷实喽。” 往萧弈嘴里塞了一块帕子,张满屯高高抡起手中军棍,砸下。 “啪!” 声大如雷,满院可闻。 萧弈却不觉痛,军棍有“实打”与“响打”之分,实打三棍下去就能要人一条命,响打便是雷声大雨点小。 没听到他的呻吟,张满屯作生气状,马上打了第二下。 “叫你小子胆肥,还给俺硬撑?!” “啊——” 萧弈终于痛叫起来,声音惨烈。 于他而言,这也算专业对口。 “二、三……” 打到第十下,刑房外忽然传来动静,有人推门而入。 张满屯忙使劲握紧棍子,臂上青筋暴起,重重一挥。 “啪!” 军棍径直被打断了,萧弈的下裳也染了血。 “晦气。” 张满屯回头一看,见来的是漂亮婢女,嚷道:“春桃姑娘来了,俺还差十棍哩。” “张都头,可否不打了?公子说,他年少却知顾全史家,须救一救他。” “大帅有令,俺不敢违逆。” “那也不为难你,公子给他备了伤药,我便在这等你打完,给他敷上。” 说罢,春桃手指轻掩口鼻,眉眼间带着恰到好处的嫌弃,不是对血腥,而是对此处的污浊气。 张满屯见状,道:“这哪是春桃姑娘落脚的地方?” “既要打,快些便是。” “好哩。”张满屯换了短棍,迅速往萧弈腚上挥了十下,退到一边,大声道:“二十笞已毕。” “有劳了,张都头这份周全,公子那边,春桃会记下的。” 萧弈故作不能起身状,呻吟道:“大公子这份情,小乙也领了。” 春桃见他模样,悠悠一笑,递过一个瓷瓶。 “你就是小乙?今日认识了。这药你是自己抹,还是我给你抹?” “不敢劳春桃姑娘,我自己抹就行。” “瞧你能的。”春桃语带双关嗔道。 她正要走,忽又想到桩小事,随口问道:“对了,张都头,可曾见到公子的金冠鹛?” “那鸟还不够塞牙……俺没见到啊,它肯定是飞走了,飞了。” “看来我不必去二郎院里寻了。”春桃意味深长地一笑,福身而去。 “瞧见没?”张满屯喃喃道:“大公子院里飞出只母蚊子都带着三分厉害,哪像咱二郎。” 提到史德渊,他似乎叹了口气。 ———————— 一幅春宫图被展开,工笔精细,颜色浓艳,一根短胖的手指拂过画中的美人。 “这是我最喜欢的《汉宫春晓》,使了许多钱从江南买回来。”史德渊紧盯着画,愈显猥琐,喃喃道:“江南人也是奇怪,明明有那么多美人儿,偏要画我们汉宫的美人……好色,太好色了。” 张满屯挠了挠头,连他都知道此汉非彼汉,南唐画师作这副画的时候,本朝都还没立呢。 可他已懒得提醒史德渊。 “你们快过来。”史德渊终于舍得转头,招了招手,让张满屯和萧弈走到画前,“来,一起看,与你们分享我珍藏的美人儿,今日以后,我们三个就是一艘船上的蚂蚱了。” “二郎,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张满屯没忍住,纠正道。 史德渊以看傻瓜的眼神一瞥他,反问道:“我那么说,你就听不懂吗?” “倒也听得懂。” “小乙,你可真好色。”史德渊转向萧弈,道:“被打成这样了,还能站起来观赏我的画。” 张满屯顿时紧张,忙道:“可不是俺打得轻,是大公子派春桃姑娘来救他。” 史德渊忽道:“你们好像瞧不起我?” “啊?” “你们一定在想,老大身边有那么多漂亮婢女,我只有几幅春宫图……” “几幅?”张满屯嚷道:“那叫几幅吗?二郎要是肯多花些心思在练武上,俺也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你下去,我和小乙说。” 张满屯转身就走,嘴里嘟嘟囔囔“忠言逆耳”之类的,走到门外,生怕萧弈又伤了史德渊,停步,捂住耳朵,站在廊中任冷风吹拂。 史德渊也不理会,神秘兮兮到屏风后摸索了一会,却又拿出一根哨棍。 萧弈不知他意欲何为,道:“还想打?” “不,我有要事与你说。” 史德渊表情神秘,煞有其事。 他轻手轻脚近前两步,凑到萧弈耳边,开口。 “今日中午,厨房做了鱼鲙,鱼刺卡了我的喉咙,你让我吞口饭咽下去,扯裂了我的喉咙,害我气得打你,你知道我为何会被鱼刺卡了?” “为何?” “是鲫鱼。鱼鲙本该用刺少的鲈鱼,厨房也说用的是鲈鱼,可我亲自查了,用的分明是鲫鱼。” “所以呢?” 史德渊露出凝重之色,分析着,缓慢道:“奇怪吧?鲈鱼是怎么变成鲫鱼的呢?我想了很久都想不通,直到,你活了。” “与我何干?” “你就是鲫鱼啊。”史德渊道:“鲈鱼变成了鲫鱼,小乙变成了你,鱼变成了另一条鱼,人变成了另一个人,奇事啊奇事。” 这些话很荒谬,但更荒谬的是,萧弈听懂了。 他穿越了,与原身朝夕相处的史德渊看出了端倪。 萧弈静观其变,也不表态。 史德渊自顾自兴奋起来,像只苍蝇般搓着手,道:“你变了,你……你就像是……怎么说呢?” “脱胎换骨?” “看,你承认了!”史德渊万分惊喜。 萧弈反问道:“你想如何?” “你给阎王使了钱,是吧?我就知道!告诉我该怎么做,让我也变成鲫鱼。” “你,不行。” “为何?” 萧弈故作深沉,迅速思考,摇头道:“史家杀孽太重。” “文偃禅师也这么说,可我明明听他的了,尽量少杀人,杀了人也给他们超度。” “不够。” “怎样才够?” “行善积德,待你福德圆满。” “真的?”史德渊颇为期待,挥舞着哨棍,道:“到时我也能脱胎换骨?” “当然。”萧弈顺势拿过哨棍,道:“时机成熟,我自会敲你……” 安抚了史德渊,他的秘密暂时掩盖住了。 只是暂时。 是夜,由别的仆僮侍候在屋中,受伤的萧弈得以回了奴役房。 屋中挤着十余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体臭味,没人有心情说话,如疲惫的牲口般躺着,发出的鼾声、磨牙声与压抑呓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萧弈趴在其中,任寒风穿过薄衾刺痛伤口,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前世至死都不知的道理。 活得坚强、承受得了苦难,远远不够。奴婢再能熬,熬一辈子也只是奴婢。 想改变命运,得创造并捉住每一个机会。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5章 侍酒 萧弈适应着古代环境,待伤势无碍,每日趁史德渊午睡未醒时偷闲练武。 这日傍晚,正练到大汗淋漓,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一个大咧咧的声音。 “属牲口的,伤好了没就往死里练?” 萧弈回头一看,来的是张满屯,穿了一身鲜亮的盔甲,威风凛凛。 “好了,还得多谢满囤哥,伤看着重,好得却快。” “嘘,教人知道是响打,没好果子吃。” “那我记在心里。” 张满屯问道:“你可知那个狗书生如何了?” “如何了?” “先随俺来,路上再与你说。” “一会二郎醒了……” “哪管二郎?他都五年没出过府门了。走,我们随大帅赴宴去!”张满屯忍不住咧开了嘴,绷着的喜色再也遮不出,问道:“你猜,是哪个猢狲借这事算计大帅?” “谁?” “苏逢吉,都骂他‘苏牛皮’,他连贩卖牛皮都要收税,这驴毬入的老货也是个顾命辅政大臣,宰相。必是为与大帅争权,在背后下刀子。” “然后呢?” “正巧,今日王太尉设宴,大公子说让那书生戳破苏牛皮,大帅应了,让俺跟着护卫,反正还得带下人侍候,俺也不落了你。” “我又欠满囤哥一个人情。” “少放没味的屁。” 萧弈虽吃了二十笞,这件事上终究还是赌赢了,得了个机会。 两人边说边走,到了前院,只见赴宴的随行队伍已然集合了。 萧弈正观察情况,眼前忽有人长揖一礼,正是在他刀下活命的书生。 “多谢搭救之恩,在下冯声,字鸣远,滑州白马县人氏。” “不必谢,非我救你,而是大帅洞察秋毫。” 冯声闻言惊异,忙道:“谢恩公提点。” 说话间,史德珫踱步而来,向冯声问道:“到了宴上,可知如何做?” 冯声语气慷慨,应道:“学生必揭露苏逢吉舞弊!” “有证据?” “这……” 史德珫不耐,嗤道:“堂堂宰执,是你能定罪的?” 冯声不知到了宴上该如何,一时惶惶。 萧弈思量片刻,做了决定,小声提醒道:“想来,公子是让你在宴上以才华压一压中榜的苏逢吉门生,当众揭短,提出质疑,大帅则可顺势详查此案。” 冯声抬眼一瞧,见史德珫稍稍点头,忙道:“学生明白了。” 萧弈不确定这次出头会如何,说完便敛目而立。 片刻,他感觉到史德珫的目光看来,之后带着赏识之意说了一句。 “小乙,今夜你为父亲斟酒……春桃,找一身得体的衣裳给他换上。” “是。” 萧弈知自己押对了,再一抬头,史德珫已转身而去。 不多时,春桃快步过来,把一套衣裳推在萧弈怀里。 “大帅出发了,没时间了。呶,你坐那辆马车,在路上更衣……” 春桃匆匆一指,忙又小跑去扶史德珫上马。 落了鞍,史德珫才想起一事,问道:“我吩咐你查他,可查清了?” “回公子,他原是李崧府中奴婢,三年前抄没到府上,一直在前院做杂事,半月前二郎打死了身边人,遂调他到院里。” “本事哪来的?我之前竟未留意到他。” “想必在宰相府中学的。公子,有甚问题吗?” “你看他像个奴婢吗?在府上三年,一夜之间鹤立鸡群,怪哉。” “奴婢查问时正巧遇到二郎,他说小乙一向如此,不奇怪。” “知道了。” 史德珫事忙,不再多问,踢马而去。 ———————— 夜幕落下,设宴的太尉府灯火璀璨,恍如白昼。 一个红袍官员正候在门前,远远见史弘肇的队伍来了,忙趋步相迎。 “阎晋卿拜见太师,下官福薄,前番丁忧去职,赖天恩浩荡,起复内客省使,久疏问候,恐太师不认得……” “我知道你,没甚本事,凭借部下猛将的功劳升的官。” 阎晋卿一愣,忙躬身道:“惭愧,惭愧……下官扶太师落鞍。” “驾。” 史弘肇马鞭一挥,径直驶过,跨马入府。 其后,史德珫向阎晋卿微微一笑,在府门处下了马,颇有风度地迈步而入,但也是一句话不应。 阎晋卿尴尬地整理了身上崭新的官袍,回头一看,忽见一少年从马车中下来。 这少年穿得朴素,一身浅灰的细麻圆领袍,既未戴冠也未佩簪,用布绳扎着发髻,打扮像是史家的下人或幕僚一类,但却有一股拔然不群的独特气质。 “这气度。” 阎晋卿敏锐意识到这少年的身份绝不简单,遂再次迎了过去。 “幸会,内客省使阎晋卿。” “阎公有礼了。” “敢问郎子尊姓台甫?” “不敢当,唤我‘小乙’就好。” “甲乙的乙?” “是。” 阎晋卿神色一动,再问道:“行二?” 萧弈摇了摇头,反问道:“阎公有事?” “我来迎太师,诸位请随我来。” “多谢。” 阎晋卿走在前面,偶尔回头,留意到萧弈与史府牙将、客卿说话时的态度,愈发坚信心中判断。 史弘肇来得最晚,他一来,其他人纷纷起身相迎,一番寒暄之后,开了宴。 众人分案落座,萧弈侍立在史弘肇身边,一边斟酒,一边留心宴上情形。 难得有了解时局的机会,他必须把握。 今夜对旁人是享乐,于他则是关乎生存,因此,舞姬、佳肴、奢侈之物他俱不关心,只侧耳倾听着高官谈论。 宴上最重要的人有四个,都是顾命大臣。 分别是:检校太师史弘肇、检校太傅杨邠、检校太尉王章、司空苏逢吉。 这些人的官职复杂,比如太师、太尉都是虚衔,同平章事类似于挂职宰相,各自还有实职、兼差。 萧弈一时搞不懂,做了一个简单的概念,不准确,却能更快了解情况。 史弘肇、杨邠分揽军政大权,其中,史弘肇更强势,杨邠顾全大局,算史弘肇的柔和面;王章是这府邸的主人,职在收聚财赋;苏逢吉任中枢副职,是个多面小能手。 四人有矛盾有配合,一起架空年轻的皇帝。 另外,还有一个没到场的重要人物被屡屡提起——郭威。 宴会的第一个话题便是围绕郭威。 萧弈大致捋了情况,郭威荣衔是检校司徒,在朝廷挂职枢密副使,权职是天雄军节度使,新帝继位后,叛乱不断,史弘肇命郭威四处平叛,算是史弘肇的打手。 今年,郭威镇守邺都,史弘肇极力支持他,以讨伐契丹为名,把可以调动天下兵马的枢密使印信交给了郭威带走。 这件事,成了顾命大臣之间最大的冲突。 杨邠早年任枢密使,苏逢吉向先帝进馋,罢免了杨邠,自己暂代杨邠“权知”枢密院事;于是,先帝一驾崩,杨邠干脆支持手握重兵的史弘肇、郭威,宁可丢了枢密使也不给苏逢吉;王章夹在中间受夹板气,一直说想要外调。 总之,是五个男人抢一块石头的故事。 说着说着,苏逢吉渐渐夹枪带棒起来。 “北面捷报也该来了啊,王太尉供馈军旅,着实辛劳,史太师更是果断,以枢印托付,郭威若胜,当先叩拜太师。” 萧弈闻言,当即拿起案上的酒壶。 果然,史弘肇“嘭”地将酒杯扣在案上,酒水四溅。 “郭威为国戍边,给他印信是为国事,你若不服,大可亲去邺都领兵。” “太师息怒。”苏逢吉故作失色,“下官一介文官,岂能领兵?太师伊、霍之襟怀,只恐官家年少,不解太师周公辅成之苦心,一旦败仗,馋言……” 史弘肇不等他说完,喝道:“你不妨直接弹劾!” 气氛一紧张,王章连忙打圆场,笑道:“都言重了,也扯远了,郭威战功赫赫,岂能不胜?” “若能如此,下官给太师赔罪。” 苏逢吉端起酒杯,绕案走到史弘肇案前,一揖,将杯中酒饮尽。 萧弈初时不解他这副做派,想了想,明白过来。苏逢吉场面做足了,若郭威胜,是心忧国事、坦诚进言;可若败了,今日敬的酒,便要史弘肇拉下脸面回敬。 下一刻,空杯被递到萧弈面前。 苏逢吉道:“斟酒,老夫再敬太师两杯。” 萧弈捧酒壶的手微举,停下。 他脑中忽有个一闪而过的想法,让他一阵后怕。 这杯酒一旦斟了,他未必承受得住史弘肇的怒火。苏逢吉小小一个动作,对于蝼蚁一般的他而言,会是场可怕的灾难。 空杯停在眼前。 片刻,萧弈伸手将它从苏逢吉手中拿走,以平静却带着礼貌的声音答了一句。 “苏司空,大帅的酒太烈,你饮不了。” 一言既出,满座侧目。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6章 行酒令 萧弈感到身后杀气骤散,才知自己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眼前,苏逢吉神色一怔,一双老眼微眯着看了过来,狡厉之色隐隐闪动。 “你……你是何人?” 萧弈以沉稳又不失礼貌声音应道:“自是史府下人。” “下人?下人岂敢与老夫如此说话?” 苏逢吉这一句话,引得对座杨邠也深深看了萧弈一眼。 萧弈知自己第一次随史弘肇外出就太出风头了。 官威如山压来,他沉住气,知道苏逢吉身为宰相如此发难,格局小了,遂不紧不慢地答了一句。 “苏司空恐怕是醉了。” 对座,杨邠脸上隐隐扬起了一丝嘲意。 “嘭!” 史弘肇终于一口饮尽杯中酒,将金杯拍下,道:“好酒,够烈!苏司空,你还真饮不了。” 萧弈危机暂解,退了半步。 王章忙向服侍苏逢吉的美姬招手道:“哈哈,快扶苏司空落座,再给他斟杯美酒,不要太烈。” 也难怪他想要外调,想必天天看着这些人也是心烦得很。 萧弈垂眸斟酒,注意那美姬过来先饶有兴趣地看了眼史弘肇,才扶苏逢吉。 美姬也发现了他的审视,转身之际故意将彩练拂到他身上。 萧弈不为所动,有种见惯场面、习以为常的淡定,这让那美姬有些诧异,故意向他回眸一笑…… 宴会继续。 这次,萧弈倾听时也留心着苏逢吉。 不时有人趋步到苏逢吉身后附耳禀报,每次,苏逢吉都会抬眼往他这边瞥一眼。 萧弈不动声色,余光追随,见其中有人走到了阎晋卿身边攀谈,目光屡屡往这边飘。 想必苏逢吉在查他,许是还要发难。 果然,过了一会,苏逢吉笑着向他一招手。 “老夫观你一直倾听席间谈话,对国事感兴趣?” 萧弈早有预料,应道:“苏司空误会了。” 苏逢吉自顾自感慨道:“太师府藏龙卧虎啊,那老夫问你,将枢密使之印交予边将之事,你有何看法啊?若说得好,我给你个彩头。” “我见识寡陋,不知国事,司空问错人了。” “哦?莫非你不支持太师?” 席间一静,众人再次侧目。 史弘肇并不开口解围,只等萧弈的反应。 萧弈若不答,史弘肇心胸狭窄,定又不悦;他若答了,一介奴婢参议朝政,引人非议不提,答不好还有杀身之祸。 他想了想,干脆豁了出去。 “苏司空称郭公‘边将’,我恐怕不能认同。” “哦?此言何解?” “邺都是中原腹地,司空视为边境,看来是不想收复燕云,我不敢揣测是因畏惧契丹或有别的考虑,只知太师以江山社稷为重,志在持大汉节钺,刈胡首、复燕云,此为大丈夫。” “好!”杨邠抚掌称赞,道:“不论苏司空如何看,老夫许你一个彩头。” 萧弈稍松一口气,执礼道:“谢太傅。” 苏逢吉抚着稀疏的胡子,叹惜道:“老夫何尝不想收复燕云?唉……你有如此见识,却自称是史家奴婢?若是太师不会用人,老夫聘你到幕下可好?” 这话用心险恶,萧弈不知这老头为何非与自己为难,终于恼怒,道:“不劳司空挂心,司空若对太师有不满,不妨奏请天子定夺,何必在此垂询一介下人?” “误会,误会了。”苏逢吉眼眸中光芒闪动,也不知打着什么主意,道:“老夫不过打趣两句罢了。” “哈哈。”王章再次缓和气氛,“都是为社稷效力……” 这一茬暂时躲过,萧弈知被动应付不是办法,得反击了。 “大帅,酒壶空了。” 这是信号,史弘肇知他要去安排贡生出面,点了点头。 堂外,张满屯带了冯声过来,嘀咕着骂道:“直娘贼,老货真讨厌。” 冯声愈发紧张,道:“苏逢吉如此阴险,我怕……我怕应付不了。” 张满屯在他腚上一踢,骂道:“有大帅撑腰,怕甚?去,行酒令了。” 话虽如此,萧弈却已感受到史弘肇疑心颇重,并不给下人撑腰。 偏他今日得罪了苏逢吉,被绑在史家这条船上,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 丝竹悠扬,舞姬彩袖翻飞,酒令已行了半圈。 今日是抛打令,就是传递一个香球,舞乐起时传球,停时持球者赋诗。 史弘肇一向非常讨厌这种事,只因设计揭破苏逢吉操纵科举舞弊,才难得应允玩一玩。 他沉默而坐,等着史德珫发难。 忽然,舞乐停,一个香球落在了他手里,鎏金雕花,香气浮动。 史弘肇一愣,冷眼看去,苏逢吉身边一个舞姬喝得半醉,掩唇而笑。 “嘻嘻,轮到太师了。” 场面一静,无人说话,那舞姬这才意识到不好,脸色微变。 萧弈当即看向站在后面的冯声,示意他上前代史弘肇作诗,然后向苏逢吉发难。 然而,冯声脸色苍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已紧张得完全失了神,什么都不知道。 萧弈干脆从史弘肇手中接过香球,塞到冯声手里。 “作诗。” 冯声如梦初醒,正要开口,忽见史弘肇转头看来,顿时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弈感到史德珫急切的目光,准备一巴掌打醒冯声。 偏在此时,一个小插曲完全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下官代太师来吧。” 有个穿红色官袍的身影挤到史弘肇的身边,谄媚地笑道。 萧弈认得这人,是那位内客省使阎晋卿,遂打算提醒他别多管闲事,但不等他开口,阎晋卿已迫不及待地作诗了。 “貂裘换酒宴麒麟……” “废物。” 史弘肇不耐听这破诗,倏然起身,叱骂着便走。 阎晋卿骇然失声。 萧弈心知是史德珫一力劝说史弘肇用温和的方式揭苏逢吉舞弊之罪,若办不成,未必不会牵扯自己。 怎么办? 忽然,苏逢吉身边那美姬娇笑了起来。 “太师何必急着走嘛?莫非是怕这位……阎公是吧?莫非怕阎公作的诗不好,多罚太师几杯酒?” 说着,她指了指阎晋卿,因他滑稽而调笑起来。 史弘肇停步,转头看向这美姬,问道:“你不怕老夫?” “欢宴一场,有甚好怕嘛?太师若走了,可就成奴家传香球的错了。嗯,再不济,奴婢替太师作诗便是。” “你有这般才华,何不让苏司空许你一个进士?” “哈哈!”王章连忙附和,笑道:“好,今日便来点个女进士。” “太师真风趣。”美姬吃吃一笑,款款上前,想要去拉史弘肇落座,嘴里撒娇道:“便给女进士一个面子如何?” 史弘肇终于哂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弈迅速捕捉到史弘肇的表情,知是要借坡下驴继续对付苏逢吉了。 他趁机给了冯声一巴掌,低声道:“清醒点。” 接着,他转头与史德珫对视一眼,史德珫会意,准备上前相劝,按计划行事。 与此同时,美姬上前,道:“奴家阎幼娘,与这位阎公同姓,好巧,太师身边陪酒作诗的都姓阎……” “住口!”王章陡然喝止,脸色如见鬼一般苍白。 萧弈才闻到一阵香风,忽眼前一闪,差点以为是那美姬要刺杀史弘肇。 并不是。 史弘肇瞬间变脸,怒意如惊雷般迸发,一手捉住阎幼娘的发髻,径直往案几上重重砸下。 “嘭!” 钗头、花钿、金步摇从史弘肇指间散落,杯盘碎裂。 鲜血高高溅起,洒在萧弈脸上。 他目光落处,是满脸血肉模糊的阎幼娘,与她那双写满错愕与惊恐的眼。 “啊!” 尖叫声迭起。 史弘肇犹未泄愤,捉住阎幼娘的脖子一拧,“咯嗒”拧断。 苏逢吉骇然色变,连忙抱着头往后跑,大喊道:“史公,误会了!误会,绝非我有意指使……” “苏逢吉!受死!” 史弘肇拔出了身后牙兵的佩刀。 “死!死!” “误会,真是误会啊!” 场面混乱,苏逢吉的随从护卫慌忙护着他逃,被史弘肇追上,连砍数人,一时间残肢乱飞,尸横遍地。 “太师,冷静,冷静!” “住手!化元兄,求你住手吧,苏逢吉也是宰相,杀之,置天子于何地啊?!” 事发时,萧弈站得最近,他确定自己判断没错,史弘肇前一刻并未暴怒,但不知那瞬间发生了什么。 他看向史德珫,想要询问,却发现史德珫脸上还僵着笑意,手却像失了魂魄般抖得厉害。 忽然,萧弈的脚踝被人捉住。 那是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王家奴婢,误中了一刀,胸膛大开,内脏流了满地,犹抱着强烈的求生意志在挣扎。 “救……救……” 脚踝上的紧握感渐渐消失。 萧弈救不了他,他与他一样的处境。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7章 原委 “真的?” 是夜,一身是血的萧弈与张满屯回来,史德渊听了经过,竟是拍掌大笑,前俯后仰。 “哈哈哈,还有这种稀罕事,他怎这么笨,敢惹怒父亲?” “别笑了,掉功德。” “不行,我忍不住……苏牛皮死了没有?我给他烧纸。” 张满屯遗憾道:“他溜得贼快,杨太傅死死抱着大帅,哭得老惨哩。” “哭了?哈哈哈哈,糟老头也会哭?我好想看啊。” 史德渊笑得越欢,萧弈越沉静,虽不知老头们在作什么妖,但死的都是些卑贱之人。 萧弈问道:“二郎可知大帅为何暴怒?” “我当然知道……咦,张满屯,你也知道,怎没告诉小乙?” “嘘,这事可不能提。” “不提就不提,你去端盆洗脚水来。” 张满屯道:“二郎的仆役就在跟前,怎好叫牙将干这些?” “小乙,你去把夜壶倒了……张满屯,去端盆洗脚水来。” “二郎可别是支开俺说那事啊,惹怒了大帅,没好果子吃。” “我肯定不说。还有,小乙若听说了,肯定是别人告诉他的。” 史德渊说罢,不知想到什么,莫名其妙又感慨道:“张满屯,你跟了我,没跟老大,可真有福气。” “端洗脚水的福气。” 张满屯一走,萧弈还没见到夜壶,就被史德渊拉住了。 “你想知道父亲为何发怒吧?” “嗯。” “嘿嘿,你看我和老大谁长得更贵气?” “自然是你。” “这确实不难看出来,你再说,谁像父亲的嫡子?” 萧弈有些意外,从待遇来看,史德珫、史德渊都不像是庶子。 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史德渊神秘一笑,兴冲冲地说起来。 “这事还是我阿娘告诉我的,可有趣了。父亲是田户出身,年轻时凭一身本事混成了禁军,就有人给他说媒啊,娶了个官宦之女,是正妻哦,说是书香门第,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父亲可高兴了,凡有宴会都带阎氏,帮他行酒令,将军们都很喜欢邀请他,每次见到他都笑呵呵的,阎氏还给父亲生了儿子呢,后来有一天,父亲才发现她根本不是官宦之女,你猜,她是甚身份?” 听到这里,萧弈心中已有答案。 可他只是静待下文。 “是个妓子!妓子哦。” 果然,史德渊马上就说了,仿佛在分享至宝,兴奋到手舞足蹈,继而捧腹大笑,不能自抑,满地打滚,双脚乱踢。 “哈哈哈,那些将军们早就知道……哈哈哈哈,只有父亲蒙在鼓里。史德珫还读书……哈哈哈,他当然得读书喽,因为他娘是个陪酒的……” 如此看来,一切都通了,但萧弈回想宴上苏逢吉与阎幼娘的反应,隐约觉得不对。 史德渊的狂笑还没停,张满屯端着洗脚水回来了。 “二郎,你说了?” “我当然没说,哈哈,是吧?小乙,我什么都没说。啊,好累,笑得脸疼。”史德渊推了推脸上松垮的肥肉,又道:“你们迟早会知道我才是父亲的爱子。” 张满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萧弈沉吟道:“今夜之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我看苏逢吉的反应,他不是故意羞辱大帅,否则一个不慎,他便死了。” “那也该杀。”张满屯道:“就算无意,他还是触了大帅的逆鳞。” “也不是无意,若无人安排,不会这么巧。” “不是故意,也不是无意,那是怎样?” “此事环环相扣,岂不像是……有人利用苏逢吉激怒大帅?”萧弈反问道:“假设大帅真杀了他,会如何?于大帅有好处吗?” 张满屯一愣,摇头道:“没有。” 连他也知道杀宰相要付出代价,政局的平衡一旦打破,史弘肇也控制不住局面。 萧弈追问道:“那谁能得到好处?” “你是说,有人在离间大帅与苏牛皮?是谁?!”张满屯喃喃道:“杨邠?可他还哭了,演得真好。” 萧弈摇了摇头,沉吟道:“不是杨邠,不符合他的利益,若他是主谋,该让苏逢吉杀了大帅,他才能掌控局面。眼下这情形,得利的是……” 他顿了顿,缓缓吐出两个字。 “官家。” 顾命大臣们虽互有矛盾,毕竟一起架空了年轻的皇帝,一旦平衡被打破,最得利的自然是皇帝。 萧弈不确定宫城中那位年轻天子是否有这般手段,若有,从最初的借刀杀人可能就是算计好的。 另外,苏逢吉哪怕没死,两个宰相之间的冲突也已公开化、不可弥补,阴谋已经成功了。 张满屯一双圆眼不安地转动,忽道:“莫叨叨了,困觉吧。” 萧弈一瞥史德渊,见他缩着脖子,目光闪动,一副偷了东西的贼样。 想必史德渊打算把这些分析据为己有,向他父亲邀功。 这恰是萧弈的目的,若由他亲自提醒喜怒无常的史弘肇,太过凶险,借史德渊之口试探正好。 他原本想今夜立点功奴籍转军籍,只有另寻机遇了…… ———————— 次日史府一切如常,唯有奴婢们更战战兢兢了些。 午间,恰逢郭威大胜契丹的捷报如及时雨传来,无数官员登门歌功颂德,气氛转为欢腾。 萧弈的阴谋论并没有造成不安,可也并非全无用处。 它改变了史德渊的人生大事…… 午后,萧弈被史德珫招到院中问话。 或许因生母阎氏之事多少影响到史德珫的心情,这次见面,萧弈看得出他的神态不如往常自然淡定,手中书卷翻来覆去,但根本没看。 “父亲打算为二郎向郭家提亲,此事想必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萧弈讶异道:“大公子何出此言?” “今晨,二郎对父亲说了桩颇荒唐之事。”史德珫微微哂笑道:“他说一切都是官家在幕后指使,为了离间父亲与苏逢吉,使顾命大臣互相争斗,以坐收渔翁之利。” 萧弈敏锐察觉到他的不屑,问道:“大帅认为二郎说得不对?” “何止不对?简直异想天开。”史德珫道:“官家冲龄践祚,耽于享乐,左右皆俳优弄臣,岂有这等算计?” 他竟不是说“官家岂能算计臣子”,毫不遮掩轻视之意。 说罢,他目光灼灼看向萧弈,又道:“此揣摩人心、窥探时局之论,绝非二郎能琢磨出来的,是你在背后捉刀?” 萧弈本就没打算瞒,应道:“公子明鉴,二郎确与我谈论过此事。” “果然。”史德珫道:“你虽猜偏了,可也提醒了父亲,既然与苏逢吉能走到反目成仇之地步,与他人亦有被离间之可能,须加固彼此的关系,遂有了这场联姻啊。” 可见于史家而言,郭威是重要的。 “王章宴上,我看你见识不俗。”史德珫道:“说说,你有何看法?” 萧弈觉得这等事不该问自己,隐觉危险,难道因为联姻的是史德渊,得罪了史德珫?可他并不知史德珫是否成婚。 “回公子,我见识浅薄,并无看法。” 史德珫一拍膝盖,摇头起身,道:“不交心,无趣。走,随我去郭府提亲。” 萧弈眼神微凝,暗忖昨夜的一番分析,或许又挣得了一个小机遇…… 若正式提亲,按理该由史弘肇亲自登门,可郭威如今人在邺都,只有家眷留在开封,因此,由史德珫先登门一趟,表明意向。 开封大街,车水马龙。 萧弈驱马跟在队伍当中,留意着街巷的情象。 忽然,前方的史德珫回头看来,微微眯眼,踢马加速,却只是小跑。 这种小跑是最颠簸的,术语叫“快步”或“颠步”,马背颠得像浪,萧弈几乎下意识地打浪,身体随着马匹的节奏起伏。 偶尔他也会压浪,引导胯下马匹的步伐。 一段路之后,史德珫控缰减速,刻意与他并辔而行。 “马骑得不错,何时学的?” 萧弈身为武替,骑术岂止不错,略一斟酌,干脆拿史德渊来挡,道:“二郎带我骑过几次。” “只骑过几次?”史德珫若有深意地微笑道:“哪怕在军中,像你这般从容稳健、姿态英挺的也极少。” “是二郎教得好。” “还是那句话,不交心,无趣。” 忽有钟声远远传来,佛音袅袅。 史德珫随口道:“这是‘相国霜钟’,一会你就能看到大相国寺的八角琉璃殿和排云阁,郭府就在那左近,柴氏夫人信佛,常往请香求平安顺遂。” 沿着马道街向南,果然看到一座黄绿琉璃瓦的建筑高耸,颇显庄严。 拐入小巷,一座宅院映入眼帘,门楣上书“郭府”二字。 “郭、柴……” 福至心灵般,一段尘封的记忆在萧弈脑海中浮起。 午后的枯燥历史课上,他支着头听讲,随手在课本上划了一行重点。 ——“郭威称帝,国号大周,定都汴京,史称后周。”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8章 郭府 大相国寺的钟声传至郭府,郭信跑过庭院,嚷道:“二哥,王将军来了!” 一根长枪“呼”地从他头顶险险舞过,郭侗及时收手,问道:“哪位王将军?” 郭信道:“是父亲行军大营的左厢都排阵使,王彦超将军。” 郭侗奇道:“他刚回京报捷,这么快就到府上了?” “王将军带了好多战利品,二哥快去给我挑件趁手的兵器。” “谁说是给你的?”郭侗在弟弟的头上轻轻一敲,道:“眼下送来,那是给朝堂诸公的。” 郭信抱头傻笑,央求道:“诸公挑剩的给我嘛。” 到了前院,王彦超正在指挥牙兵往里搬东西,他三十多岁,身材高大,面容温和,看起来沉稳可靠。 “王将军一路辛苦。”郭侗上前见礼,道:“敢问父亲与大哥安好?可有受伤?” 王彦超道:“二郎放心,邺都一切都好,我们反而更担心京城这边。” 郭侗放轻了声音,道:“王将军可听说了?史公在宴上险杀了苏逢吉。” “看来苏逢吉对大帅执枢印很不满啊。” “里间说……” 另一边,郭信目不暇接地看着战利品,忽然瞪大了眼。 “哇,好骏的马!” 好不容易,目光从骏马上移开,恰见一个契丹少女从笼子中被拉出来,郭信一愣,呆立在那儿。 那少女很漂亮,宝石般明亮的眼睛里有着中原女子没有的野性。 王彦超回头见此一幕,提醒道:“三郎可不能看上她,这是大帅送给史公的,还有,那匹烈马也是。” 郭信只傻站在那儿,恍如未闻。 王彦超不便多言,与郭侗到了大堂,说的还是王章设宴时的情形。 “当夜,苏逢吉自降身段,刁难一个史府奴婢……” 谈话间,门房赶来禀道:“二郎,有客来访。” ———————— 萧弈试图回想郭威立国的过程。 他想起来了,那是高一历史第六课“从隋唐盛世到五代十国”,那次他月考成绩不错,于是决定读文科……真正有用的内容一点也不记得。 只能确定课文从没提到史弘肇。 无名之辈。 刨除杂念,收回心神,他随着无名之辈的儿子在门外等了一会,步入郭府。 郭府陈设简朴,前院立着两排兵器架,刀枪剑戟擦得锃亮。 看得出,不久前郭家正在搬东西,为了招待史德珫,匆匆把东西都移到偏院,还让人扫了前庭的残雪,亲自降阶相迎,以示重视。 相比起来,史德珫没有递拜帖就不请自来,有些无礼了。 这与史、郭两家的地位有关。 萧弈留心打量,对郭侗印象不错,这位郭二郎没有史德珫那种刻意表现的风度,更质朴,待人也显得更真诚些。 比如,郭侗亲自安排马夫卸马嚼子,让史府马匹到厩里休息,随从到庑房暂坐,又嘱咐炭火与茶水,且并无施恩之意。 萧弈没去庑房,而是跟着到大堂侍立,也得了一条拭巾擦身上的雪花。 “听说郭节帅大胜,我赶忙便来了,失礼了。”史德珫渐入正题,笑道:“我近来在想,史郭两家若能结为姻亲,皆大欢喜啊。” 史德珫说罢抿茶的瞬间,萧弈发现郭侗有个不易察觉的微微蹙眉。 “家父与史公的情谊日月可鉴,哪须联姻?再说也没有适宜的人选。” “我听闻郭五娘子快要及笄,那与舍弟正好相配。” “史二郎?”郭侗微讶,喃喃道:“我倒从未见过。” “舍弟埋头修文习武,不喜人情往来。” 萧弈正暗自猜测郭家为何是拒绝的态度,忽见郭侗抬头看来,与他对视了一眼。 他于是用目光表达了亲善之意。 郭侗微微一怔,敛目沉吟,缓缓道:“但,小妹还远未到及笄之年,想必是有讹传,让史兄误会了。” “是吗?” 史德珫颇为意外,拍膝笑道:“无妨,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我作不了主。对了,小乙,你与郭二郎说说昨夜情形。” 萧弈略一思索,猜史德珫有恫吓、威胁之意,提醒郭家最好别步苏逢吉的后尘,反目成仇、拔刀相向。 当然,过程中不能提及“阎氏”。 “昨夜赴宴,大帅是听说苏逢吉操纵科场舞弊,想给他一个坦白、悔过的机会。” 萧弈一开口,见史德珫微微点头,便知自己猜对了。 郭侗脸色凝重起来,捧起茶盏,浅饮了一口,显然也感受到了史家的威胁。 萧弈并不想得罪郭家,因此语速很慢,且尽可能的委婉。 “奈何,苏逢吉不顾往日与大帅的情面……” “走水啦!” 突然,堂外响起喊叫。 萧弈只怔了一刹那,立即捉住机会,第一个跑出大堂。 “咴!” 随着马嘶,只见一匹枣红骏马倏地冲出了因着火而打开的大门。 马背上,一个穿着狐裘的少女身子俯得极低,发辫飞扬。 “拦住!那是献给太师的女俘。” 有一披甲将领从偏院追来,怒喝不已。 萧弈当即向少女追去。 巷口,几个牙兵执刀相阻,并试图拉过一辆马车挡路。 “驾!” 契丹少女径直冲马,撞了出去,奔向熙熙攘攘的长街。 萧弈掠过倒地的牙兵,奔向马车,踏着车辕,一跃,攀住巷口的高墙,爬上屋脊。 前世一气呵成的动作,今日有些勉强,他稳住身形,放眼看去,那契丹少女正在长街策马,遂踩着瓦片追了过去。 屋顶没有摊贩、行人阻碍,萧弈的速度竟不慢于那烈马,跑到下一个巷口,他没有一丝犹豫,纵身一跃。 熟悉的失重感只持续了片刻。 风掠过,马背上的少女忽然抬头,萧弈能看到她眼中的震惊之色。 他毫不怜悯,径直将她扑倒在地,溅起泥泞。 “乌勒赫!” 随着少女的怒叱,一柄匕首向萧弈的喉咙划来。 萧弈连忙向后一仰。 就这个瞬间,少女就地一滚,窜进了人潮汹涌的长街,萧弈不肯放弃,继续追上。 这是大相国寺前的马道街,正是上午最热闹的时分。 香烛、炊饼、时鲜果子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杂耍艺人敲锣打鼓,空气中弥漫着线香的氤氲、食物的香味,以及人们厚重的体味,融合成开封独特的繁华。 萧弈盯着契丹少女的一袭狐裘,见她像条鱼般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穿梭,不时撞翻货摊,引来一片咒骂。 终于,他捉到机会,单手一撑,跃过前方的蒸糕摊子,凌空扑向了她。 两人撞翻了一个香烛摊子,再次缠斗。 忽然,身后传来惊恐的呼喊。 是那匹枣红烈马,竟挣脱了牙兵们,狂奔而来。 它显然受了惊,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人群惊惶退避,摊翻架倒,瓜果货物滚落,一地狼藉。 就在惊马前方,一群妇孺刚从大相国寺的台阶走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僵在原地。 萧弈刚捉住那契丹少女的双手,打算还给郭家,结交未来的皇帝……刹那间,他做了抉择。 惊马奔来的瞬间,他奔上,侧身沉肩,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马颈一侧。 “咴——!” 一声马嘶,惊马的冲势一偏,堪堪擦着一个妇人的衣角掠过,重重撞倒旁边卖竹器的摊子。 马匹立起。 碗口大的铁蹄之下,一个孩童正站在那儿,被吓得连哭都忘了,随时可能被踏碎。 萧弈刚摔在地上,连忙出手,捉住晃荡的缰绳,用力蹬起,借着马匹扬蹄的力气翻身而上,险险坐在马背上。 他奋力扯过缰绳,硬生生把马头拉到另一个方向。 “跶!” 马蹄重重踏在青石板上,孩童恐惧的暴哭声响起。 萧弈仓促回头一看,见马蹄离那孩童的身体只有一寸,堪堪避过。 惊马暴怒,疯了般尥蹶子、扭身、狂奔,试图将他甩下,他伏低身体,双腿死死夹住马腹,任凭它如何颠簸狂躁,始终粘在马背上。 一人一马沿着街道冲出好远。 嘶鸣、咆哮,终于烈马耗尽了气力,喷着粗重的白雾,渐渐放慢了速度。 汗珠不停从萧弈额头滚落,他感受着胯下马背的起伏,想起了过去他常遇到的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么危险还要当武替? 答案他心里一直知道,因为他永远有迎接挑战、突破极限的冲动,有渴望冒险、战胜恐惧的心。 他喘息着,被汗水打湿的凌乱头发下是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眼神没有恐惧,只有全神贯注,以及,比烈马还烈的炙热。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9章 留恩情 “好俊的身手!” 忽听得一声赞,萧弈勒马抬头,只见临街酒肆二楼窗口站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 这人面容苍白而消瘦,穿着华贵的白毛大氅,手持金杯,身边围着六名美姬。 其中一名美姬手里拿着个纸鸢,锦鲤的样式,十分精巧。 “小郎子,我很欣赏你。”男子声音慵懒,带着些玩世不恭的腔调,笑道:“何妨登楼一饮?我许你一份大好前程。” 闻言,萧弈心中有过一丝意动,很快却消散了。 他是史府的奴婢,改换门庭必然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即使有机会,投奔郭威也是更好的选择。 “多谢先生美意,心领了。”萧弈抱拳婉拒。 “你可知我是谁?” “不论先生是何人,你我缘份未到。” “呵,有趣。” 萧弈扯缰转过马头,听得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呵,似乎那男子遭拒后有些不爽。 他还保留着留心机位的习惯,偶然回头一瞥,余光见长街后方有一青衣男子鬼鬼祟祟盯着自己,仿佛在跟踪。 萧弈对开封城不熟悉,胯下枣红骏马又引人瞩目,干脆向对方招了招手。 青衣男子明显一愣,挠着头,有些尴尬地走上前。 “怎就至于跟踪我?” “这马匹神骏,主人想知道你是何人。” 原来如此,萧弈心觉古人真闲,他也不为难对方,淡淡道:“你可回报主人,我是太师门下。” 说罢,他谅对方不敢再跟,驱马而去。 沿原路而回,大相国寺前一片狼藉。 萧弈翻身下马,引缰而行,环顾四看,果然完全失去了那契丹少女的踪迹。 那些差点遇难的妇孺倒还在,被一群人簇拥着。 见萧弈回来,为首的妇人牵着差点被惊马踩踏的孩童走了过来。 “今日若非义士临危出手、舍命相救,老身与家中这些孩儿恐难周全,请受老身一拜。” 她自称老身,实则约四十岁左右,外貌看起来很年轻,眼角的细微皱纹不掩她疏朗大气的美,穿得颇朴素,锦缎褙子罩了件玄青斗篷,髻间一支白玉簪。 从气质看得出她身份不凡,但她却丝毫没架子,真就对一身布衣的萧弈深深福身。 之后,她拉过身边的孩童,道:“宜哥,你也谢救命恩人。” “是,祖母。”那孩童七八岁模样,停下抽泣,刚抹了泪的双手叉着,端正地向萧弈行了一礼,认认真真道:“郭宗谊谢恩公救命,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小乙,你放肆!” 萧弈尚未开口,忽听得一声喝叱。 史德珫快步赶来,向那妇人稍稍一揖,道:“晚辈管教不严,纵使劣奴冲撞了夫人,万望恕罪。” “史家郎君误会了,是他救了老身……” “阿娘!”郭侗跑到了那妇人身边,扶着她关切问道:“阿娘没事吧?让孩儿看看可有受伤。” “为娘没事,你沉稳些,莫教旁人笑话。” 原来这妇人是郭威之妻,柴守玉。 史德珫转向萧弈,责骂道:“史、郭情同一家,奴仆救主本是分内之事,你岂敢受夫人之礼,还不请罪?” “史郎君言重,可别再责怪老身的恩人。”柴守玉含笑转向萧弈,问道:“义士原来是史府中人?” “是。” “少年英雄。”柴守玉并不因萧弈的身份而改变态度,反到勉励道:“见到你,让我不由想到夫家年轻时,当年他哪是节度使,也是出身贫寒。” 史德珫道:“夫人谬赞,小乙不过是舍弟院中陪练武艺的奴婢,会些粗浅拳脚,岂能与郭公相提并论?” 萧弈屡被贬压,却没有自怨自艾,略一思量,明白了史德珫的心思,意在强调搭救郭家妇孺的不是他个人,而是史家,继而促使郭家答应联姻。 他遂顺势道:“我受史家栽培,方有一技之长,郭节帅凭的才是真本事。可惜今日不能一睹节帅英雄风采。” 柴守玉闻言,再次看向萧弈,深邃明澈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审视之意。 忽然,她神色一变,问道:“你受伤了?” 萧弈低头一看,才发现右臂衣裳已被磨裂,里面皮肉模糊,那是他撞开惊马摔在地上时擦破的。 “回夫人,只是皮外伤,不要紧。” “如何不要紧?你是郭家的恩人。”柴守玉忙道:“二郎,扶小乙回府疗伤。” ———————— 郭府的火已经扑灭了,冒着烟气。 萧弈随郭侗到东边庑房坐下。 “鹊儿,你去端盆煮过的盐水,再把金创药拿来。”郭侗吩咐了下人,又道:“我先给你清洗伤口,会很疼,忍着些。” 萧弈道:“不敢劳郭公子,我自己来。” “叫我‘青哥’就行,我小名。你救了家母,那便是我的恩人,不必瞎客气。”郭侗道:“也别信不过我,我从小就给阿爷拾掇伤口,手艺很好。” “那就多谢了。” 萧弈昨夜遗憾没在酒宴上改变命运,今日结识郭家,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考虑过是否开口投奔郭家?终是否定了,且不提会留下三心二意的印象,郭家也不敢得罪史家。 郭侗也没问他要什么回报,这份人情,想必是报答给史家的。 萧弈的袖子被剪开,郭侗熟练地舀起盐汤,对着伤口便淋下去,然后用细布擦拭着上面的泥污。 剧痛传来,萧弈额头上青筋暴起,紧咬牙关。 强忍、再强忍。 终于,伤口被洗净,郭侗开始给他抹药。 “端的能忍,你不赖。” “习惯了。”萧弈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 “看你也像惯受伤的,但没见你身上有其它伤痕。” “在看不到的地方。” “打过仗?” “还没。” “你当真是史府的下人?恁地不像。” “确实是。” “我赌十五贯,你不是。” 萧弈笑笑,也不再说。 沉默了片刻,郭侗漫不经心问道:“听说你在史二院里当差,他是何样人物?” 萧弈沉吟着,尽量拣好的说,道:“他……出身不凡,偶有灵机。” “你倒敢替他谦虚。” 郭侗随口嘟囔着,不再追问,给萧弈缠好了裹布,起身,拿过一个小锦盒摆到了萧弈面前,打开,里面是几块金锭。 “一点谢仪,谢你救了我家人。” 金锭映在萧弈的瞳孔中,他眼神没有任何贪婪。 他的命都属于史家,要金子有何用?远不如给郭家留一个好印象。 “二郎好意我心领了,但如公子所言,这是我的分内之事,这些我绝不敢收。” “真不要?” “不要。” 郭侗见萧弈坚定拒绝,并未强塞,道:“行,是我俗气了。” “二郎不必挂心。” “这瓶金创药给你,我家的独门秘方,每日一换,伤好得快。” “多谢。” 萧弈起身告辞,往外走去。 走到门边时,忽听郭侗又问了一句。 “对了,你既是史二身边人,对史家提亲之事,有何看法?” 萧弈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郭侗这问题看似随意,却远超一个奴仆能回答的范畴,他若答得好,或许能结个善缘,可若答不好,恐怕要引来猜忌了。 他遂谨慎应道:“主家的婚姻大事,不是下人可置喙的。” 郭侗很诚恳,又问道:“我并非想窥探隐私,实是史家情面难却,又不能对那素未谋面的史二放心,你人品出众,若能给些建议,感激不尽……放心,出你口,入我耳,绝无六耳听闻。” 萧弈思索着,低头看了眼郭侗给自己的药,缓缓开口。 “以我愚见,联姻之事如同用药,药不对,人参鹿茸也是毒药,若对,黄连苦参也能救命,史家是酷烈猛药,郭家如温补之方,药性是否相合,需高明医者把握。” 他没说合不合适,只说了联姻的风险与机会,提醒郭侗这件事最终得由史弘肇、郭威这些真正能做主的人决定。 但这番话里的见识与分寸感,却让郭侗微微失神。 萧弈离开了庑房。 郭侗却还坐在那儿,拿着装了金锭的锦盒把玩,漫不经心地合上盖子,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但金块的光芒,仿佛还能从缝隙间透出……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10章 调动 “最后郭家态度有所转变,不再抗拒联姻,只言待郭威回来作主,你可知为何?” 萧弈与史德珫并辔而行,刻意落后半个马头,应道:“不知。” “郭家母子见识不浅,这次却算不过我。他们心想,史二郎能驾驭你这等人物,或许有些不凡。” 史德珫说着,嘴角扬起一丝讥诮,不知是在讥诮郭家,还是史德渊。 萧弈应道:“公子谬赞,能完成大帅嘱托便好。” 史德珫摇了摇头,喃喃道:“郭家的反应却有些出乎我预料。” “也许是关系女儿家的终身,慎重了些。” “浅薄。”史德珫道:“联姻事大,岂管这个?对了,今日我并非苛责你,可明白?” “明白。” “你很聪明,往后调到我身边做事。” 萧弈心中不愿。 不提他对郭家更感兴趣,也担心穿越的秘密被深挖,遂婉拒道:“我尚未报二郎恩德,辜负大公子的厚待。” 史德珫嘴角一撇,不信这托词,但也没拆穿,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道:“你担心二郎不放人?无妨,我会处置。” 他没有问萧弈的意愿,仿佛调到他身边就是更好。 萧弈自知拒绝不了,多说只会让处境更不利,干脆一抱拳,道:“多谢公子抬举。” 史德珫显然对这态度很满意,点头笑道:“这将是你此生最大的幸事。” 雪难得停歇了,夕阳宁静而绚丽,城中升起一道道炊烟,几个在巷口玩耍的孩童等来了回家的父亲,欢呼雀跃……萧弈见此一幕,忽然想到,穿越以来,自己还没有在开封城里好好逛逛。 生而为奴,哪有那份闲心与自由? ———————— 傍晚,萧弈在史德珫院里用饭。 他食量大,多要了一份肉糜、汤饼,还领了两个鸡蛋,蹲在庑房外细嚼慢咽。 这边多是漂亮婢女,其中有性格活泼的,见来了新人,围到他身边攀谈。 “你为甚蹲着吃饭?” “习惯了。” “我们听说过你哩,二郎身边的小乙对吧?会拳脚、人也机灵。” “还有还有,模样也好。” “你如今被调到公子院里,少不了一份前程。” “嘻,你就直接问嘛……小乙,她想知道,公子给你指配了没有?” 萧弈问道:“什么是指配?” “就是,”那婢女双颊泛红,两根食指轻轻点在一起,小声道:“就是配婚嘛。” “哦。” 就是男女奴婢生孩子,继续给史家当小奴婢,萧弈不感兴趣,低头吃饭。 她们叽叽喳喳说了一会,萧弈想起一事,问道:“不知公子是否娶妻了?” “少夫人过世以后,公子就发誓不再续弦了……” “多嘴。” 正巧,春桃从庑房出来,闻言脸色不悦,道:“带他搬到解都头院里。” 两个婢女应了,见春桃走开,窃窃私语了一会,决定一起给萧弈带路。 “小乙,你之前住十二人一屋的仆役房吧?” “是。” “春桃姐让你与牙兵同住,四人一屋呢,就是解都头可凶……” 出了院子,他们沿中庭小径先去萧弈原先住的地方拾掇东西。 天已经黑了,婢女们提着灯笼照亮,有说有笑。 忽然,前方几道身影拦了过来,大摇大摆地挡住他们的去路。 “背主之奴,哪里逃?!” 来的却是史德渊,手持一根哨棍,身后跟着四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杀气腾腾的样子。 “二……二郎?” 两个小婢女吓得花容失色。 萧弈走到她们前面,道:“你们先走。” 史德渊怒骂道:“好贼子,我在看春宫,你在享艳福,这次我可不会给你烧纸钱……弄死他!” 随他来的四人遂各自向前,围着萧弈绕圈踱步,气势肃穆,接着,摘下斗篷。 萧弈沉稳应敌,忽怔了一下,只见四个光头映着夜雪,来的竟是年迈尼姑。 铃声起,老尼各执法器对着他,口中念念有词、做法驱祟。 透过人影,萧弈与史德渊对视一眼,于微弱的光亮中,见史德渊眼中有杀意,也有不安。 于是,萧弈双手捂头,眉头紧皱,似乎佛法真的在折磨他的鬼祟。 “哈。”史德渊这才得意一笑,双手叉腰,“那日你不是偷听到了吗?我自有办法除掉你。” “二郎……听我解释……” “再给他点厉害瞧瞧!” 老尼们脚步愈快,口中诵经声如无形利剑刺向萧弈,他痛得在地上翻滚,身体像被看不见的大手拎起、摔在地上。 史德渊吓得眼睛圆瞪,“哇”了一声,惊讶于佛法的厉害。 “别,别再念了。”萧弈声音虚弱。 “好了,停吧。” 史德渊背过双手,一派料事如神的模样,道:“老大想与我争家业,所以调走你,但你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 “知道了,我不会背叛二郎。” “谅你也不敢。”史德渊昂头道:“以后你就是我安插在老大身边的眼线了,有重要的事就向我禀报。” “是。” “哈哈。”史德渊大喜,得意道:“那这一局老大输了,等我得了家业,我让你当管事。” “多谢二郎。” 萧弈懒得与这没见识的家伙说与郭家联姻之事,安抚住了,使其不揭发他穿越的秘密也就是了。 此时,春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小乙,你还在那吗?” “可恶,我得走了。” 史德渊对春桃有些忌惮,转身要走,忽又想到一件重要的事,问道:“老大有没有安排春桃和你睡觉?” “没有。” “好,等我得了家业,不仅让你当管事,让你摘了春桃,还安排更漂亮的婢女陪你睡觉……记住,我盯着你呢!” “是。” 史德渊警告的声音方落,人已远去。 萧弈气定神闲地掸了身上的尘土。 春桃赶上前,蹙眉往史德渊走的方向瞪了一眼,问道:“二郎可有为难你?” “没有,二郎信佛。” “他哪是信佛?夫人盼他聪明些,请文偃禅师做法,禅师让他行善积德,还赠了他一个护身的玉佩。哦,就是前些时日的事,当时你已调到二郎院中,不知吗?” 萧弈应道:“我以为二郎从前就信佛。” “只信文偃禅师呢,那是云游四海的高僧,难得驻在大相国寺,也只有他敢在府中说‘杀孽’……” 说到一半,春桃忽意识到不妥,忙岔开话题,一本正经的样子。 “主家的事少议论,你今夜既与二郎道了别,往后一心一意侍奉公子。在公子身边做事,我得先教你规矩,也简单,但凡公子吩咐,立即去做,别问,别打听,更别有自己的想法。” 萧弈心知她看起来严肃,不过是个小姑娘,漫不经心听着,嘴上老实应道:“是,多谢春桃姑娘提点。” “我带你去解都头屋里,他是阿郎派给公子的牙兵都头,平日护卫在公子身边,近来摔马伤了只胳膊,正在歇养。” “春桃姑娘提携,没齿难忘。” “是公子恩典,你记在心里便是。” 穿过几重门,到了西跨院,环境果然比萧弈之前住的仆役房好许多。 正中的屋子亮着灯,还未走近,已听得里面传来一阵阵哄笑,笑声放肆。 春桃微微皱眉,因夜里过来见那些粗鲁的牙兵牙将而有些不安,她清了清嗓,带着萧弈走到门口,敲了敲那并未关上的门。 屋中有三人,正围炉暖酒,边饮边谈。 被两人簇拥在中间坐着的大汉满脸刀疤,一只手裹着布,便是解晖。 “解都头,这是刚调到公子身边的小乙,你多栽培着些。” “知道了。”解晖微微一笑,三角眼目光如电,似乎想要透过春桃的衣裙看到里面,“春桃姑娘一起喝杯?” “不必了。” 春桃见他笑,反而也不在此多待,福了福身,忙转身便走。 解晖得意一笑,转头上下打量着萧弈,待见他穿了身青色短袄,脸上笑容渐消。 “我当是牙兵,来的是个奴婢?” “春桃过了双十,年岁大了,满心想着指配,把小雏鸡领到鹰巢里了。” 两个牙兵顿时哂笑,一人嫉妒地道:“那春桃姑娘恐怕弄错哩,这里可不是替她养小白脸的地方。” 说罢,他们站起身活动筋骨,凶狠的目光盯着萧弈,手指捏出“咯哒”的脆响。 萧弈并没有想与春桃生小奴婢,但恶意既然冲他来了,就得应对。 这种事,找史德珫哭诉不会有用,要在这些人当中立足,得凭自己的本事。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11章 新主 “雏鸡,还敢呆看。” 屋中四人对峙,一个歪头斜眼的牙兵叱了一句,嗤笑道:“听好了,爷爷刘三,跟解都头五年,专替都头教下人规矩。” 另一个身材壮实的牙兵拍了拍胸膛,道:“赵冲,随都头砍过逆贼脑袋。” “小乙。”萧弈礼貌微笑,抱拳道:“还请多多指点。” 刘三眼一瞪,啐道:“我调到府中这么久,没见过你这般没眼色的,见了都头不磕头,等着挨鞭子吗?!” 萧弈见惯了三教九流,一眼看出他们欺软怕硬,知道向他们服软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干脆不笑了。 “我在大帅面前没磕头,解都头比大帅更威风吗?” “去你娘的!” 刘三被这一句话触怒,一拳直捣萧弈胸口。 萧弈早有所料,沉着应对,左手顺势捉住刘三手腕往身侧一拉,同时右脚一绊。 “哎呦!” 刘三收势不住,“嘭”地摔在地上,碰了一鼻子灰。 “直娘贼!” 赵冲怒骂,猛扑萧弈,想以蛮力将他一把勒住。 萧弈疾退半步,侧身避过冲势,在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手肘猛击赵冲的侧肋。 一声痛呼,赵冲壮硕的身躯撞在一旁的床沿上,木床嘎吱作响。 料这两个牙兵是轻敌了,一个照面就被撂倒,顿时羞怒交加,失了理智,各自咆哮着,抽出佩刀。 “老子宰了你!” 见状,萧弈瞥了眼坐在那的解晖,决定擒贼先擒王,拿这正在养伤又没武器的老大作肉盾。 “够了!” 解晖大喝,脸色不悦,三角眼冷冷扫过刘三和赵冲。 “像什么样子?把刀收了,都是为公子办事,动刀动枪,想让旁人看我的笑话?” 两个牙兵只好悻悻收刀,看向萧弈的目光却恶意更甚。 解晖转向萧弈,脸上浮起一丝看不出喜怒的笑容,道:“好身手,怎不当大帅的孩儿兵?” 萧弈不提两次为史弘肇办事都出了意外,只道:“大帅已位极人臣,自然是跟着公子更能历练。” “好像有点他娘的道理。”解晖抬起那只没缠裹布的手,举起一杯酒,道:“难怪公子看中,赏你的。” “多谢都头,我不会喝酒,就不浪费都头的酒了。” 萧弈不打算为了讨好他而为难自己,往后这些人要为难他的地方还很多。 解晖笑容一僵,轻哂道:“你还挺有心的,不过你记住,在这里光能打没用,得懂规矩,要知进退。” “好,我很守规矩。”萧弈这才笑了笑。 解晖见他笑,点点头,将那杯他不肯接的酒一饮而尽,道:“很好,俩蠢货刚才和你逗着玩,这事过去了。” “好。” “刘三、赵冲,把你俩的腌臜物收了,给他腾个铺位。” “我自己来就行。” 一场冲突就此过去,但彼此很清楚,对方不是一路人。 萧弈保持着戒心,边收拾着乱七八糟的铺位,边听身后的对话声。 渐渐地,那三人酒兴上来,只当他不存在。 赵冲道:“听说公子恩荫了校检司空、忠州刺史,不知是遥领还是实任。” “便是走马上任,也得等开春哩。”刘三憧憬道:“据说杨沂去了睢阳,每月孝敬大帅上万贯,鬼知他私下搂了多少?” 萧弈这才知史德珫在为入仕做准备,怪不得到处招揽人。 “这般走了,不甘心啊。”解晖沉声道:“还没让大帅把秋霜赏给我。” “都头啊,我就不明白了,小娘皮到处都是,她就有恁好?这儿大?还是这儿大?哈哈!” “你懂个卵,春桃俏吧?秋霜可比她年纪小得多、水灵得多。”解晖拍膝道:“再说了,秋霜可是正经的宰相千金!” “宰相千金?怎会在府里当奴婢?” “这你们就不懂了,两三年前,宰相李崧勾结契丹,大帅杀了他全家,李菘的幼女从小就是美人胚子,就被留下为婢了,知道最好笑的是啥?” “啥?” 解晖得意道:“李菘是冤枉的,老子上的刑,他捱不住就画了押,可老子知道是苏牛皮陷害他。” 赵冲问道:“这事,都头就没告诉大帅?” “哈哈哈,大帅当年和苏逢吉是甚关系?你当大帅不知吗?”解晖道:“那年多乱啊,不杀人立威,能镇得住场?” 刘三附和道:“就得杀人立威,去年有人冲撞了牙兵队伍,大帅当即就砍了,猜怎地?前两天有人踩了赵冲的脚,吓得哩,孝敬了二贯钱。” “出息,这算逑?老子麾下机灵点的,哪次朝人伸手敢有不给?寻个罪名还不容易。” 解晖说着,学史弘肇伸出三个手指,重重一挥。 “大帅一旦下令,罪勿论轻重虚实,皆杀!” “哈哈哈哈……” 萧弈心想,自己就在屋中,他们毫无顾忌吹嘘恶行,当不是因为信任,而是习以为常。 这风气。 是夜,这些人吵吵嚷嚷,喝酒直到半夜。 萧弈担心被暗算,不敢睡熟,一直听到他们的鼾声如雷,才稍稍放松些。 次日他醒来时,三人还在呼呼大睡。 独自推门而出,院中寒气刺骨,因一夜浅眠而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振。 他没有偷懒的资格,很快投入训练,渐渐地,汗水浸湿了他的内衫,在寒冷清晨化成白汽。 因跨院角落摆放着兵器架与箭靶,练过基本功与刀法,萧弈今日又加练了箭术。 他前世也学过骑箭,但只是动作好看,准头不太好。 一箭、两箭……起初箭矢有些飘忽,他调整着呼吸,静下心来,于是进步肉眼可见,越来越多的箭矢稳定中靶。 正沉浸其中,忽然,身后传来了倨傲的呼唤。 “小乙,你还不去服侍公子?!” “嗖。” 萧弈射出最后一箭,将弓放好,转身应道:“有劳带路。” 走了几步,他才得空抹了脸上的汗水回头看去。 一支箭正钉在靶心。 ———————— 穿越了也得开工。 今天的活是跟着史德珫去尚书省领官身,为这个刚恩荫入仕就官居一品的公子撑场面。 史德珫显然比史德渊难应付。 “小乙,到我身边做事,感受如何?” “感觉到需要学的还有很多。” “这回答我喜欢,足见你有眼界。”史德珫点点头,道:“你莫觉得牙兵比你高一等,恰因为你是奴婢,才更是我的心腹,往后前程远大,明白吗?” “明白,宰相门前七品官。” “好精辟的话。”史德珫闻言,手拍鞍桥,朗笑道:“有趣,有趣,你如何想出来的?” “听旁人说的。” “竟连我这宰相之子也未听过,安知我不会真赏你个七品官。” 这像一句玩笑话,至少带着玩笑的语气。 可当萧弈转头之际,却从史德珫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别的意味。 四目相对,竟是史德珫先避开萧弈的目光,淡淡一笑,岔开话题。 “那便是尚书省,入内不必拘谨。今枢密院掌军政、三司掌财权,国事皆在父亲私邸处置,六部官员不过奉行顾命大臣之意处置文书而已,我亲自来领受官身,已算给他们面子……” 萧弈抬眼看去,见尚书省官衙格局宏伟,高台庑顶,依旧有国家中枢的威严气象。 唯有进了门,才见到朱漆有些斑驳,石阶角落生出青苔,透出一丝寻常人不易察觉的破败感。 如今的权力中心在史府。 史德珫施施然进了吏部长官的公房,萧弈与一干随从、牙兵在长廊边的庑房等候。 萧弈心中好奇,走到门边往外看去,大堂高阔,十分幽深,来往官吏面色谨慎,举止间透着一丝由武夫当国带来的小心翼翼。 看了一会儿,听得身后官吏殷勤说话,脚步声起。 “使君慢走,下官就不送了。” 萧弈还当史德珫出来了,转头看去,目光却是一凝。 他居然在尚书省碰到了相识之人。 是昨日勒住惊马之后遇见的那个临窗招揽他的男子,穿的不是那一身华贵的白毛大氅,而是一件与年纪不相符的紫色官袍。 “咦,你这小子。” “见过先生。” 萧弈态度并不因对方身份而变化。 这男子似乎也很惊喜,微微一笑,走上前来。 萧弈目光看去,觉这人玩世不恭,毫无高官的沉稳,渐渐地,他察觉到那笑容里的玩弄意味。 那眯眼噙笑之间,分明带着轻慢、戏谑的掌控感。 “告诉你一件事。”男子忽凑到萧弈耳边,轻声道:“见你我私语,史家必杀你,信吗?” 萧弈心觉荒谬,目光一转,恰见史德珫走来,眉头紧皱,眼中满是猜忌。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12章 投名状(感谢“捏吗”的盟主打赏) 见史德珫目光如箭般射来,萧弈知自己真有可能因一句话丧命。 他迅速冷静下来,暗忖那男子必是史家的敌人,但他从没听说过此人,要么是史家轻敌,要么就是对方自视甚高。 刹那间,萧弈有了应变。 他迎上史德珫,目光毫无惶恐,坦然道:“公子出来的正好,方才此人没来由对我说‘见你我私语,史家必杀你’,有诽谤大帅滥杀之意。” 史德珫一愣,到了嘴边的呵斥顿住,眼中浮起诧异。 而那男子已走到院门处,闻言停下脚步。 萧弈知这样还不足以自保,略一思量,道:“我先是不解,他身披紫袍,与我这下人有甚过节?随即醒悟,他想必自以为把公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公然离间,预料公子会因猜忌而杀人。” 终于,史德珫目光从他身上移向了那人,从牙缝里吐出了一个名字。 “李业。” 萧弈听出了史德珫的愤怒,继续添一把火,又道:“这位李使君果然是冲史家来的,诛心之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他把史德珫比作“沛公”,这才感觉针对自己的猜疑淡去。 李业的戏谑笑容一僵,深深看了他一眼,顷刻,忽然拍掌大笑,道:“好个‘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我小瞧了你,没想到你能用这八个字保命。” 萧弈道:“不劳李使君挂心,公子与大帅赏罚分明,向来只杀心怀叵测之徒,不会因言问罪。” “哈哈哈哈。” 李业仰头大笑,像是听了极有趣的笑话,道:“好啊,说得好,论嘲讽史弘肇,还是史家下人最擅长,嘲讽得精妙啊。” 史德珫脸色微微有些难看,压了怒意,云淡风轻地一笑,道:“李业,终日耍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不觉得无趣吗?” “我觉得很有趣啊,何必生气,开个玩笑罢了。” 李业嘴角又勾起一丝讥意,连指了萧弈两下,道:“我记住你了。” 说罢,他一拂袖,扬长而去。 萧弈有些意外史德珫就这么算了。 想来是因为李业身份不凡。 而他虽危机暂解,却得罪了这么一个神经病,是福是祸却也难料。 莫名被推到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人是萧弈,可他见史德珫脸色不豫,还得上前安慰。 “公子,此人当众离间,见识浅薄,计谋粗糙,人品格局低劣了,竟也能身披紫袍。” 史德珫讥笑,问道:“你可知他是谁?” “不知。” “官家的小舅舅,太后的幼弟,从小在家中得宠,声色犬马惯了,靠着与官家嬉戏,混上了宣徽使。终日与官家狎昵,放纸鸢于宫中,不成体统。” 史德珫说着,摇了摇头,像是觉得与李业争执有点掉份了,嗤笑道:“一个纨绔,自以为能与我作对。” 萧弈道:“看得出来,他自视甚高。” 史德珫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心,我既没把李业当一回事,又岂会错怪你?” 萧弈受够这种由旁人一言决定生死的考验,却是面露莞尔,道:“只当他是个……没味的屁?” “哈哈,不错!” 史德珫大喜,阴翳尽去,待出了尚书省,翻身上马时忽道了一句。 “小乙,今日起,你当我的亲随,月例同春桃看齐。” ———————— 春桃捧了一套质地优良的细麻衣袍步入庑房,看向萧弈,发现他神色如常,有种荣辱不惊的淡定气质。 “恭喜你,晋身了,又立了什么功劳?” “这次倒没立功。” 萧弈之前立的功劳更多,没得什么赏赐,反而是这次李业言语相激,让史德珫意识到需要赏罚分明。 或者,史德珫只是想向李业表明,他没有中计。 “你运气可真好,能得公子这般赏识。”春桃道:“试试吧,看合不合身。” “多谢。” 萧弈与她观念不合,接过衣袍,等她出去。 春桃却不走,双手抱怀,催促道:“有甚可扭捏的?快些换,我还得带你去见公子。” “好。” 萧弈换了衣服,两人往前院走去。 路上,春桃许是认为萧弈有与她平等对话的资格了,没有刻意走在前面,而是并肩而行。 “你看起来瘦,倒是壮实,这套新衣穿得挺好看。” “是春桃姑娘给的合身。” “说得像我知道你尺寸一般,才不是哩。”春桃道:“你可知亲随该怎么当?” “还请赐教。” “既是‘亲随’,自是随侍左右,不论公务或私交。虽还是家奴,可地位超然,哪怕管事们也可唤你一声‘小乙哥’或‘乙郎’,往后你有事可直接求见公子,不必问我。你得熟悉与公子来往人物,当公子的口舌、耳目、手足,建言出谋,传达命令,督办事务,整理文书……” 这正是萧弈目前所需要的,既能稍微自由活动,也能接触并积累到更多信息。 春桃又道:“今日来拜访的人多,公子有些累了,点名让你帮他待客。” 忽然被托付这样的重任,萧弈有些疑惑。 再问,春桃却也不知,只知史弘肇常在私邸处置公事,登门的官员如流水一般。 说话间,他们到了大堂。 史德珫坐在那,略显疲惫,随手丢过一张拜帖。 “小乙,这人你来接待。” “是。” 萧弈见帖上署名是“晋阳李弘度,先太国丈公之三世侄”,大概一算,这人应该喊太后一声姑姑。 更可能只是个远房亲戚。 正要放下拜帖,他忽留意到一个细节——这拜帖已经递了半个月了。 须臾,李弘度被引着趋步入堂,衣着华贵,胡须修剪得很漂亮,白皙的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意,一揖到底,姿态放得极低。 “小人李弘度,总算入得史府,俯拜史郎君金安,此为礼单,些许俗物,难入史家高门,略表寸心,伏乞笑纳。” 萧弈见史德珫捧茶不语,遂上前接过礼单,念道:“虔备薄礼,敬献史公,赤金百两、明珠一斛,贡品软缎二十匹……” 史德珫忽抬手止住,表示不想听了。 萧弈遂问道:“阁下何事来访?” “小人不才,略通弓马,盼为史公执鞭坠镫,不敢奢求高位,若能在侍卫司任一巡检差遣,巡守街坊,足矣,听闻左厢尚有一缺额?” 堂内安静,史德珫一声不吭。 萧弈问道:“你何处听闻?” “是从小人的族叔李业处得知。” “李业?”萧弈心觉真巧,随即意识到这不是巧,他稳住心神,问道:“那你为何不去求他?” 李弘度一脸不忿,道:“他眛了钱财,反骂小人异想天开,将小人轰出门,小人咽不下这口气,想着满朝文武唯史太师才是真豪杰,遂变卖了祖上薄田,又找乡邻借贷,凑了这些心意,求公子美言几句,让小人在京城立足、扬眉吐气。” 萧弈余光瞥见春桃指了指礼单,微微摇头,会意,道:“你这礼单,可不像是变卖祖产来的。” “公子。”李弘度转向史德珫,道:“实不相瞒,小人虽是太后族人,却诚心投奔史家。小人于江南贩货,每年往巡检司孝敬不少,公子若能纳小人,可得实利又可彰心胸啊。” 史德珫这才放下手中茶盏,用不费力气的声量道:“小乙,你有何看法?” 萧弈心中思量,史德珫半个月都没见李弘度,今日忽然让自己出面接待,可见早有腹案。 他明白过来。 于是,他学着李业的样子,嘴角噙起一丝掌控的笑意,附到李弘度耳边,轻声道:“以厚利相诱,妄图染指军权。可惜,你与李业商议时,就没想过隔墙有耳?” 这话来得突然,李弘度神色一僵,下意识一颤。 “你……” “公子,诈出来了。”萧弈道。 李弘度怔了怔,故作不悦地一揖,道:“公子若不信小人,薄礼可先笑纳,小人这便告辞了。” “押下!”史德珫忽叱了一声,冷笑道:“外戚觊觎军权,触了家父逆鳞,竟还想活着回去?将他拖出大门,当街杀了。” 李弘度大惊,嚷道:“你怎敢?我,我是太后亲族!你们……怎敢杀我?” 萧弈也认为杀太后亲族,对史家不利。 正要开口相劝,一转头,却见史德珫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小乙,你来杀。” “可他……” “上次你已经放过一个书生了。” 一瞬间,萧弈意识到这是试探,也是他必须纳的投名状。 今晨刚遭李业离间,下午就被安排诛杀李氏亲族,哪有这么巧的事? 若不杀,就是他死。 …… 李弘度被牙兵拖到了史府大门外。 萧弈接过腰刀,拔出。 天光晦暗,刀刃映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既无怜悯,也无杀意,只有淡漠,仿佛与世隔绝。 “恭喜,你杀青了。” “别杀,我是太后族人!你敢……” “噗。” 抹脖子的动作有点笨拙,胜在没有拖泥带水。 一声轻响,恐惧与挣扎戛然而止。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13章 相面之术 尸体倒地,溅起积雪。 萧弈利落地丢了刀,往史德珫的书房走去。 他既已是亲随,不需旁人通传,径直进了有人守卫的院门,穿庭,拾阶而上。 正要敲门,萧弈停下了动作,站定,听着屋中的对话声。 “公子若问我,我猜他会杀,可谁知会磨叽多久。” 听这声音,萧弈知说话的人是解晖。 史德珫问道:“你没认出来吗?他是当年从李崧府抄的奴婢。”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吓得尿裤子的娃,跪着哭求我饶命,那眼泪鼻涕的。到府上养了两三年,竟是大不一样了。” “他见了你有何反应?” “没甚反应,像是不认得我。” “没提旧主?” “没提。”解晖嗤笑道:“他敢提吗?” 史德珫道:“那便表示旧主已过去了,你也不必再为难他,去吧。” “可公子不觉得他奇怪吗?像变了个人。” “我知道,短短数日,脱胎换骨啊。但我只要他忠心就够了……” 萧弈回过头,踩着地上沾了雪渍的脚印退回阶下,喊了声“公子”,重新走上前,敲门。 片刻,解晖开门出来,打量了他一眼,微微哂笑,扬长而去。 “公子,办妥了。” 萧弈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史德珫闻言头也未抬,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只是听一件寻常小事。 但这表示,萧弈暂时通过了他的考验。 ———————— 数日后,几个奴婢从廊下走过,看到萧弈迎面走来,忙站到一旁。 “乙郎。” “嗯。” 萧弈点点头,脚步不停,拐过长廊,畅通无阻地来到史德珫的书房。 掩上门,他走到最后一排书架前,扫视着一个个卷轴。 卷轴上贴着小纸签,诸如“太师冯道”、“左仆射苏禹珪”、“门下侍郎窦贞固”、“翰林承旨王仁裕”、“河东节度使刘崇”、“兖州节度使慕容彦超”等等,记录着当朝重臣们的情报。 目光迅速掠过那些已看过的,停在“开封尹刘铢”五个字上,萧弈伸手拿起。 此时,史弘肇正在大堂见刘铢,史德珫坐陪,想必谈的是机密,萧弈没有随侍,却有些好奇。 展开卷轴,划在刘铢名字下面的红勾映入眼帘,表明刘铢是史德珫重点结交的对象。 “刘铢,陕人,出身河阳牙兵,性狡,好杀而寡恩,然颇识进退,先帝用为左都押衙,国初,授永兴军节度使,幼主即位,迁开封府尹,深合父亲乱世需用重典之心,每见必言刑杀、钱粮。杖人,双杖齐下,谓‘合欢杖’,或杖人如其岁数,谓‘随年杖’。善敛财,今岁,秋苗一亩率钱三千,夏苗二千……” 史德珫笔迹潦草,用繁体且从不断句,萧弈之前看得非常吃力,现在已能流畅看懂,他迅速把情报记下,以备往后有用。 再展开,一张纸条从卷轴中掉了出来。 纸是楮纸,质地极佳,一般是重要文书才用,纸上字迹粗粝,如同刀戟。 “刀俎已利,肥豚在列,但有所命,阖城皆齑。铢,顿首再拜。” 萧弈咀嚼着这两列字,一时未明其意,把纸夹回去,归置好卷轴。 他心想,刘铢“顿首再拜”,拜的肯定是史弘肇,那“肥豚”又是谁? 忽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史德珫走了进来,脸色稍显不悦。 萧弈并不慌乱,他本就有整理书架的差职。 “你在做什么?” “在熟悉公子往来之人。” “你当了亲随,想做好本分,这没什么,但……” 说话间,史德珫走到书架前,拿起有关刘铢的卷轴,展开,从中拈出那张纸条看了眼,眼中闪过一丝懊恼。 “但既然没让你随侍,便表明此人不需你熟悉。” “记下了。” “可我看你毫无反省。”史德珫提高了音量。 萧弈道:“我绝不会再犯……” “若有反省,你为何不见惶恐?” 史德珫突然问责,鲜见地发了怒,像是春光明媚的季节突然打雷。 他抬手一指,又道:“我赏识你、抬举你,你呢?何曾跪谢过我的恩德。终日装作公子王孙,冒充二郎,闹得满城风雨,旁人叫你一声‘乙郎’,你真就不把自己当奴婢了?!” 萧弈本觉疑惑,听得“冒充二郎”二字,猜测可能是刘铢说了某些流言,惹得史德珫不爽了。 或是史德珫借题发挥,想让他更谦卑些。 可他终究不想跪下去认错,思忖了一会,决定将脑中盘算了有几天的一个念头付诸实践。 “我确实没把自己当成奴婢。” “什么?”史德珫一讶。 萧弈却话题一转,道:“公子的面相,贵不可言。” “岂用你说?” “我是说,公子眉间紫气萦绕,乃紫微映斗、帝星拱照之象。” 史德珫神色一凝,沉声问道:“什么?你会看相?” “我不会。” “那是?” 萧弈故意慢数了三息,之后才道:“前些时日,有人在府上远远见到了公子,说了一番让我醍醐灌顶之言。” “谁?”史德珫神色一动,道:“莫非是……文偃禅师?他说我是帝星拱照之象?具体如何?” “不能说。” 史德珫眼中闪过狐疑之色,叱道:“你在耍我?!” 萧弈隐隐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急切,断定他心中已起涟漪,扛住威压,沉默不语。 良久。 “好吧,我不问。” 史德珫终于让步,想来是更愿意相信萧弈所言。 他叹惜一声,道:“你可知禅师不久前已然圆寂了?” 萧弈顺势摇头,又讶道:“那对公子……就是他最后的谶语?” 史德珫踱了几步,步伐不自觉地比平时快了些许。 “你不能细说禅师的谶语,说说你的想法。” “是,自从见过禅师,我便不再将自己视为奴婢。”萧弈郑重一揖手,道:“敢问,他日谶语应验,公子是需要一个惶恐谦恭的家奴,还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心腹之臣?” 书房内寂静了好一会,只有风吹过窗缝的细微呜咽。 随着吞咽声,史德珫喉头滚动,克制着声音里的喜怒,道:“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就凭这句话,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公子说过‘不交心,没甚意思’,今日我只是与公子交心。” 史德珫一皱眉,死死盯着萧弈,似乎想从他眼中找出一丝虚张声势或恐惧。 但萧弈冷静得像大相国寺里供奉的佛像。 他知史德珫不会杀他,那句威胁只暴露了对权力充满贪婪的渴望。 四目相对。 半晌,史德珫冰封的表情渐渐融化,难以掩饰地浮现出一种复杂难明的神色,惊骇,怀疑,不知所措,一丝被看穿后的恼怒,更多的却是野心被共鸣、被抚慰之后的满足。 最后,他忽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你之所以看刘铢的卷宗,是投石问路,你以此告诉我,你看得懂我的谋划,想参与其中?” “是。”萧弈愿意附和他的猜测。 “我会记得你今日的狂妄。” 萧弈道:“也许有朝一日,公子不觉得这是狂妄。” 史德珫不由展颜而笑,神色豁然,道:“也罢,与你说也无妨,我确有……大志向。” “愿为公子效劳。” 萧弈再次揖手,依旧不谦卑,且多了几分幕僚式的郑重。 史德珫道:“刘铢方才聊到,开封城传言,说苏逢吉在宴上刁难的史家下人其实是史二郎,我遂试一试你,果然,试出来了。” 萧弈道:“原来公子是逼我交心。只是,怎会有这样的误会?” “无妨。”史德珫既已消了气,淡淡道:“他们误会不了多久……去吧,今日所言,不得泄露半字。” “是。” 萧弈推开门,一阵风夹着雪花吹来,寒意让人不自觉抖了一下。 史德珫紧了紧身上的狐裘,转头一看,见架上挂着一件旧青貂斗篷,当即拿起,上前,亲手披在了萧弈的背上。 这青貂皮毛亦底绒丰厚、质地轻软,顷刻抵御了寒风。 “天冷,披着吧。” 萧弈回过头,见史德珫完全冷静下来之后眼神里满是温润,遂没有拒绝,道:“谢公子厚待。” 须臾,披着青貂斗篷的背影远去。 史德珫负手廊下,抬眼望天,回想着那句“紫微映斗、帝星拱照”,心潮久久不能平复。 他方才没有明说他的志向,若要说,倒是可用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的一句话来概括…… ———————— 出了院子,萧弈回看了一眼纷纷扰扰的风雪,若有所感。 他不会看相,也不能仅凭刘铢的纸条就完全断定史家的野心,但他知道五代十国的传统。 这传统,一句话可概括——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宁有种耶?!”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14章 报信 过了孟冬,史府人情往来频繁。 十一月初三,史德珫出门,留已能独当一面的萧弈在府中处理杂事。 午后,萧弈见史德珫归来,立即禀道:“刘府尹来了,没递拜帖,大帅不得空,管家安排他在西偏厅候见,我让人送了一坛酒给他暖身子。” 这正是他的办事认真之处,主动留意了谁对史德珫重要。 史德珫满意地点点头,边举步入内,边道:“我先更衣,你到库房拿一套锦袍、玉带赠与刘铢。” “想必有讲究?”萧弈跟上问道。 “问得好,告诉他那是御赐之物。”史德珫脚步不停,道:“官家好舞乐,赐伶官们锦袍、玉带,昨日御宴上被父亲瞧见了,便喝令他们脱下来。” 闻言,萧弈暗忖史弘肇这相当于直接打皇帝的脸了。 他心中隐隐忧虑,但知史家父子都不是虚怀纳谏之人,不好多嘴。 史德珫丝毫没觉得此事不妥,声音反而自傲了几许,道:“父亲言‘将士为国戍边,忍饥冒寒,尚无此殊荣,戏子何功,能当此赏?’大快人心,此言,你亦可转告刘铢,肯定他的功劳。” “是。”萧弈闻言并不振奋,神色平淡。 史德珫察觉到他的顾虑,停下脚步,笑道:“放心吧,这是父亲有意立威之举。” 萧弈心想赵高指鹿为马那是在找出政敌,可史家反复立威,却不曾见后续动作。 许是当今武人跋扈惯了吧。 到了西偏厅,萧弈被刘铢的几个随从拦在门外,让他把锦袍玉带直接送到外面的马车上。 他顺势往偏厅内一瞥,见一个相貌阴鸷的男子坐在那闭目养神,也就没再打搅。 到了府门外,刘铢的马车十分气派,系着八匹骏马,后方有一车厢专门放置物件,盔甲武器、食匣酒壶应有尽有,甚至还供奉了一尊佛像,角落丢着几个花灯、纸鸢,像备着年节灯会用。 交接了锦袍玉带,萧弈往回走,才到侧门,被门房拉住。 “乙郎,那有人求见大帅,看着有官气,可不给拜帖又不通名字,死活不走,轰他吧,怕得罪了哪路神佛,给我出个主意?” 萧弈转头看去,只见一人站在巷角,披着件不起眼的灰色狐裘,低着头,似因畏寒把整张脸都埋在领巾里。 “我去看看。” 走到近前,萧弈认出了那人。 “阎公?” “嘘。”阎晋卿身子一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可否带我见太师?” 他目光殷切,恐萧弈不答应,紧接着又补充道:“我有十万火急之事。” “阎公请随我来。” 萧弈并不声张,引着阎晋卿穿过小巷,从侧边的小门入府,寻了一间僻静的庑房。 他留意到,阎晋卿一路上始终低着头,偶尔抬头张望也是满眼警惕。 “阎公稍坐,我去通传,但大帅与大公子都在忙,恐怕一时半会抽不出空来。” 阎晋卿焦急道:“我未正时分便到了,一直苦等……烦请为我转告——事关重大、事关重大!” 萧弈看了眼天色,知阎晋卿大概在冷风中徘徊了一个多时辰。 这让他难免好奇,这件事有没有自己的机遇或危险? 他没有直接请阎晋卿相告,而是不紧不慢道:“即便如此,想必大帅还是不会见阎公。” “为何?”阎晋卿不解,哭丧着脸道:“我已登门求见过许多次,皆不得入,分明我诚心投效,但不知太师为何闭门不纳啊?” “阎公真不知原因吗?” “乙郎知道?”阎晋卿连忙一揖,道:“还请明言,感激不尽。” 萧弈心知一旦说了,阎晋卿很可能就死心了,遂道:“阎公可否先告诉我,今日为何事前来?” “这……恐怕不行。” “阎公既不信我,且在此候坐。” 萧弈这次说的不是“稍坐”而是“候坐”,语调也变淡,转身便走。 “乙郎留步!” 阎晋卿连忙喊住他,可依旧犹豫不决,捶着手不肯开口。 萧弈并不催促,耐心等着。 踌躇好久,阎晋卿终于开口,因焦虑而声音嘶哑。 “赌一把吧,我说。” 萧弈关上门窗,引他坐下,身子微微前倾,一副恭听姿态。 阎晋卿道:“我起复内客省使,这差职无非‘礼宾’二字,故常奔走于宫禁内外,迎送使节、赞相礼仪、供奉乘舆,对禁内之事,耳目便比旁人灵通些。” 萧弈微微颔首,以示认同,静待下文。 这让阎晋卿有了倾诉的欲望,言语顺畅了些。 “近日来,禁内隐有议论,官家常疑大宁宫夜间有兵戈之声,难以入寐,忧惧不安。” 萧弈理解这句话的严重程度,它代表皇帝疑心有人要造反,这是前提。 “然后呢?” “今晨,我入宫与太后核对年节赏赐名录,恰遇官家觐见太后,我便退到了东庑等候,待官家离开,我察觉当时侍在殿门处的宦官神色有异,面容惶恐,便寻机套问……” 阎晋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说出的话重逾千斤,喉头滚了一下才继续说起来。 “最初,殿中私语不可闻,后来太后发怒,隐约似说‘此事岂可轻发’,官家也逐渐激愤,‘专权震主,终必为乱’八字出口,清晰可闻。” 萧弈问道:“是说谁专权?” 阎晋卿道:“说的……定不是苏逢吉。” “为何?” “官家离殿时,太后请官家三思,称大事可与苏吉逢商议,官家怒叱太后居闺门之内,安知国家大事,怫然而去。” 说罢,阎晋卿仿佛被抽空了力气,扶着边案,似乎连坐都难以坐稳。 萧弈等了半晌,方知他已经说完了,遂默默思量。 整件事,表面是宫中母子争吵,皇帝要做一桩大事,太后不让。阎晋卿当然不是来让史弘肇劝架的,那就是担心皇帝要做的大事了。 是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 ——诛史弘肇! 如今“专权震主,终必为乱”者,就是史弘肇。 皇帝对太后尚且这般决绝呵斥,可见杀心已定,绝无转圜的余地了。 想到这里,萧弈感到脊背发凉,他不久前才杀了太后的族人……史家若被铲除,根本不需要太后清算他。 但,不能轻易就信了阎晋卿。 萧弈按下心中波澜,开口,声音依旧平稳,道:“此事,阎公为何愿意冒死相告?” “不瞒乙郎,我窥此秘辛,祸福难料,一步踏错,万劫不复。思量着,内外兵马皆在太师掌握,唯恐太师毫无防备,堕入奸……堕入算计。” 这说得颇直白了,阎晋卿觉得史弘肇实力更强,想投靠过来立个大功。 不仅如此,阎晋卿更害怕一旦皇帝事败,史弘肇把他一起清算了。 至于他丝毫不提忠义,只看兵马强权,算是时代特色。 萧弈又问道:“你觉得,官家有何具体计划?” “这……我如何得知?” “时机呢?打算何时动手?” “不知,但据我所了解,官家行事,说做就做。” 萧弈点点头,沉思不语。 阎晋卿反应过来,问道:“乙郎不信我?” “我信。”萧弈道:“但空口无凭,你要如何取信大帅?” 阎晋卿急道:“我真不知更多了,事情真伪,大帅一查便知,我岂敢以性命相欺?” 萧弈仔细看了他的眼神,知已问出了阎晋卿所知的全部,方才起身。 “阎公请在此安坐,切勿外出,也勿让旁人进来,等我回来。” “好。” 萧弈正要走,阎晋卿忽一拉他的衣襟,问道:“你还没说,大帅为何不会纳我?” “放心,大帅会厚待阎公。” 萧弈拍了拍阎晋卿的手,转身而出。 他却知,以史弘肇的为人,哪怕阎晋卿冒死传信也不可能得到重用,因为,史弘肇就无法容纳一个姓阎的人在身边。 可见阎晋卿还没打听到当年阎氏的隐情,否则应该站在皇帝那边才对。 风雪渐大,萧弈裹紧了青貂斗篷,举步向史府最喧嚣处走去。 积雪在他脚下发出细碎的响声,像是随时可能被踩碎的冰,冰面下暗流涌动。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15章 自谋出路 赶到前院,萧弈便被牙兵以刀戟拦下。 “我有要紧之事求见大帅。” “大帅不见!” 萧弈又站了片刻,目光扫过,拜访史弘肇的显然是其麾下禁军将领,带的几个牙兵正在廊庑等候。 处理军务时,史弘肇不喜欢被打搅,萧弈想了想,决定先去找史德珫。 他赶到西偏厅,再次被拦下。 今日却是解晖守在厅门外,道:“公子与刘府尹有要事商谈。” 闻言,萧弈暗忖莫非刘铢也是来报信的? 他耐住性子,在廊下等着,边思忖着方才听到的消息。 好一会,刘铢终于离开。 萧弈遂以比平日稍快些的脚步走向偏厅,与刘铢擦肩而过时,他揖了一礼,礼貌地点了点头。 刘铢似乎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略一点头,快步而过。 两人隔了几步之后,萧弈隐约听到身后刘铢向随从问了道:“那是史二郎?” 终究是他身上的青貂斗篷有些抢眼了。 暂时顾不得这些,萧弈进了偏堂,开门见山,将今日所闻之事详细与史德珫说了。 “公子,方才阎晋卿登门,说了一桩秘辛……” 萧弈压低着声音,说得仔细,生怕漏了一丝细节。 偶然,厅中响起炭火“噼啪”一声,他会警惕地回头扫一眼,方才继续。 史德珫脸上的轻慢之色凝滞了少许,目光闪过思忖之色,似在判断这件事的真伪。 萧弈还以为他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但很快,那一丝思忖化为了些许讥诮。 “我当是什么。” 史德珫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恢复云淡风轻,道:“太后管束得紧,官家年少气盛,偶尔顶撞两句,有何稀奇?天家亦如寻常百姓,为此,阎晋卿便敢危言耸听?” “可我看他不似作伪。” “他句句只是捕风捉影。” 萧弈道:“大帅近日所为,官家若怀恨在心,欲对大帅动手,顺理……” “嗒。” 史德珫放下茶盏,发出轻响打断了萧弈的话,他目光清明,其中却无警惕,带着居高临下的洞悉之意。 “小乙,你心思机敏,但见识太浅,才会为阎晋卿所惑,他奉迎父亲不成,挑唆是非,以谋邀功,离间君臣的小人罢了。” 史德珫似因看穿阎晋卿的心思,嘴角挂起了淡淡的自矜之意。 萧弈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事,史德珫却是这么不以为然的态度,问道:“公子就不怕他说的是真的?” “官家畏惧父亲是真,那又如何?” 说到最后四字,史德珫声音上扬,有傲视天下之态,侃侃而谈。 “父亲内外兵马在手,朝中辅臣同气连枝,开封府尹任凭驱使。反观官家,身边几个歌伶乐妓,一群阿谀弄臣,济得了何事?你言官家要动手,因他跑去同太后哭诉,靠哭诉哭死史家不成?” 史德珫屈指数来,从容笃定。 他拍了拍萧弈的肩,语带训导,道:“我并非说你谨慎是错,但你须知,兵强马壮便是王道,父亲戎马一生,不是那等终日嬉游的少年可算计的。” 萧弈不知史家到底有何打算,心中没底,想了想,试探道:“我方才还以为刘府尹也是来报信的。” “他岂是像你这般惊弓之鸟?他是来说,郭威既胜,该把枢信要回来了。”史德珫喃喃道:“依父亲之意,先看郭威对联姻的态度再谈。” 萧弈隐隐有种预感,这也是个昏招。 他想了想,再次劝了一句,道:“公子,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何不见见阎……” 史德珫眉头一皱,道:“阎晋卿之流,贪慕虚荣,厚颜无耻,去,将他赶出史府……我不想再听到此人。” 萧弈觉得他对阎晋卿有排斥,许是因他生母也姓阎。 他只好退下,打算再细问阎晋卿。 但远远见庑房的门开着,快步过去一看,人不在里面。 萧弈环顾四周,见门外脚印凌乱,隐约觉得不妥,遂循着雪地里的几排脚印一直追出府门。 门外,刘铢的马车刚转过街巷,消失在风雪之中。 萧弈忙向门房问道:“可有见到那个穿灰色狐裘的男子?” “他上了刘京尹的马车。” “是吗?” 萧弈皱眉思量,感到此事比预想中更复杂。 那么,史家将面临的危机,很可能也比史德珫预料中要大得多。 他没办法让自己相信史德珫的判断、继续在史府安然度日。 驻足思量着,他抬头看向了庭院中的老树,只见枝桠间鸟巢已被积雪压塌,落在地上。 萧弈不由喃喃了一句。 “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 到了自谋出路的时候了。 ———————— 萧弈决定最后一次去见史德珫。 他心态与往常已有不同,未敲门,径直推门而入。 只见史德珫不胜醉意地斜在椅上,由一个婢女为他揉肩。 “我没让你进来。” “公子,刘铢带走了阎晋卿,虽不知为何,但恐怕……” 史德珫皱了皱眉,抬手挥退身后婢女,道:“此事无妨,你不必多虑。” “好。” 萧弈点点头,开口,不再是劝谏,而是道:“大帅兵强马壮,不急着取代天子,想来,非忌惮官家,其实是因为郭威。” 史德珫一愣,酒意醒了两分,坐起身道:“何出此言?” 萧弈道:“大帅之所以将枢印托付郭威,最根本的原因是,大帅掌握禁军,无法亲自出征,但,哪怕郭威再值得信任,也终究是外人,如今大帅当是在等郭威回京当面相谈。所谓联姻,便是明确他的态度?” “你还真是聪明。” “公子何必寄望于旁人?” “何意?” 萧弈放慢语速,问道:“郭威与大帅真是一条心吗?” “你是说……怎么可能?”史德珫一惊,声音沙哑了些。 “郭家既未马上答应联姻,便有反复的可能,夜长梦多不提,哪怕联姻真成了,二郎成了郭家女婿,长远而言,对公子有利吗?二郎曾言,他才是大帅的爱子。” 史德珫不语,微微眯眼,眼中光芒隐动。 萧弈走近两步,压低了声音,道:“还有一种可能,郭威本愿襄助。逼他嫁女于二郎,却起了反作用。但公子你不同,他必看得出公子远比二郎出色,既如此,公子何不私下与郭威联络?到时促成大事的是公子而非二郎,此方为万全之策。” 史德珫似有意动,手指轻敲着扶手。 思虑半晌,他缓缓道:“由我联络郭威?唯恐父亲不悦啊。” “只要瞒着大帅即可,公子可暗中派人见郭威。” “那……不可动用驿使或牙兵。” “是,也不能留下书信笔迹,须有人当面与郭威陈述利害,阐明公子大志。” 这句话出口,萧弈算是“图穷匕见”,史家隐有大祸临头犹不自知,那便各奔前途吧。 眼下只差史德珫一封手令,他便可投奔郭家。 史德珫点点头,起身踱步。 萧弈见他还在犹豫,张了张嘴想要再劝,终究是忍住了。 他耐住性子等着,心中默念“紫微映斗、帝星拱照”,只以眼神激励着史德珫。 终于, “小乙,你文武双全,骑术亦佳,可愿为我走这一趟?” 萧弈按捺住激动,愣了愣神,抱拳道:“愿为公子驱驰。” “好!”史德珫不由赞道:“我得小乙,大事可期。” 成了! 下一刻,史德珫语气忽转平常,温言笑道:“此去辛苦,我为你指配一个妻室,你出发前先娶了春桃。成了家,有了牵挂,办事更稳妥,我也好放心。”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16章 行囊(感谢“神威校尉”的盟主打赏) “你与春桃是我最信任的人,男才女貌,就近寻个吉日,将名帖归到一处,往后到跨院住下,岂非美满?” 史德珫眼中思虑退去,转为柔和,充满了人情味。 他亲近地拍了拍萧弈的肩,像是觉得这事非常喜庆,朗笑道:“放心,聘礼我为你置办,嫁妆也定不会少,春桃随在我身边多年,日后便由你照拂……记住,若有怠慢,饶不了你。” 换成别人,或许会觉得这是艳福、是好事,萧弈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反感、厌恶。 他前世在剧组见过了太多狗血,因此瞬间便能意识到这“恩赏”背后的算计。 当此时节,史德珫不让他立刻动身,既是自负到完全没察觉到史家的危机四伏,也是对他的忠心有疑虑,因此,把算计人心摆在了前面。 且不提春桃心里首先在意的是史德珫的利益,也不提她会监视他或成了他的羁绊、史家的人质。只要娶了春桃,他哪怕一去不回,也被深深烙上史家的烙印,再难消除。 史德珫深思熟虑之后的施恩,分明是钳制。 可萧弈刚要拒绝,便对上了史德珫不容置喙的眼神。 他忽意识到,这又是试探,拒绝或欣然接受,都有可能暴露他急于离开的心思。 得表现得恰到好处。 “公子……” “怎么?不喜欢春桃?” 萧弈迟疑着,缓缓道:“春桃姐年纪有些大了。” 他没有说自己配不上春桃这种场面话,尽可能表现得真诚。 史德珫凝视着他,问道:“你是觉得春桃配不上你?还是,我不配给你指配?” 萧弈迅速应道:“公子恩重,我不愿辜负。只是,此去邺都,凶险未卜,怕耽误了春桃。不如等我回来,再请公子为我主婚?” “哈哈,你啊。” 史德珫捉住他的双臂,像是要将他钳住,开口,语气斩钉截铁。 “冬日还长,天寒地冻,不急着去邺都,为我办事,我岂可亏待你?成了婚,最好留了子嗣再走不迟,正是‘成家立业’。” 萧弈有些着急,道:“局势可拖不了,那这几日我准备行囊,顺便办了春桃……办了婚事,便去为公子效力。” 他稍露色心,史德珫终于又笑了,这次,笑容和煦了很多。 “好,等你娶了春桃,你便知我是为你好。” “多谢公子!” 萧弈痛快应下了,也释然了许多,抱拳称谢,展颜而笑,道:“我去与春桃说,另请公子写张手令,允我支领马匹弓刀、盘缠干粮。” “好,她定然欢喜……” 当萧弈终于接过那一张墨迹未干的手令,转身出了史德珫的屋子,脸上的笑意立即褪去,只剩冰冷的沉静。 他脑中迅速思忖着,抬眼看了看天色,没有去找春桃,而是第一时间去找管家,支领一应所需。 “这寒冬时节,乙郎要出远门?” 管家摩挲着手令,慢吞吞的,以老人特有的悠闲语调感慨道:“冰天雪地,路可不好走喽。” 萧弈只好缓了缓情绪,应道:“是,代公子拜会一位旧交,大概有五百多里路途。” “远,真远啊,可得准备妥贴哩,小老儿给库房写份清单。” “有劳了。” 管家捻着稀疏的胡子斟酌着落笔,写了许久,打开抽屉,寻摸了一副对牌,嘴里问道:“你哪日出门?我安排人到库房去领。” “今日能先把行囊备好?” “哪能啊?何况天色说黑就黑,城门马上要关了,出不去的。” “今夜呢?” “年轻人太急喽,夜里可抽不出人手。” “我去领。” 离开管家房,萧弈先到了马厩,允了马夫二十钱,请他在天亮前帮忙套两匹好马。 他特意留意了一眼,问道:“那匹枣红的契丹马不在?” “那匹马可不是乙郎能骑的,大帅已骑出府了。” “好吧。” 萧弈另挑了两匹骏马,匆匆赶往库房,递过清单与对牌,领取、核对各样物件。 先是一块沉甸甸的铜制史府私牌,可代替各类通关文牒,与史德珫的手令一起贴身收好。 之后是防身武器,一柄制式横刀、一把贴身匕首。 行囊是他独自打包的,换洗衣裳、遮风挡雪的油绢、骑马御寒的暖耳与毡帽;野宿的毛毡、兽皮睡袋;干粮是一大袋麨、盐腌干肉、胡饼,以及一小罐盐;皮质水囊用于饮水,铜锅、铁钗作为炊具;火石、火镰、火绒用油布包好,和蜡烛、火把放在一起;金创药、伤寒散、泻药等药物;一瓶烈酒用于御寒,也可消毒伤口;另有绳索、针线包、一袋喂马的精细豆料、一张地图……不一而足。 他冷静利落地检查每样物件,最后,把装着两贯铜钱的袋子系紧,五两碎银放入内揣、两匹绢帛包好,用力勒紧褡裢的皮带。 整个过程,没有因为仓促而出一丝错。 当他背着沉重的行囊回到住处,赵冲正在给解晖拆手臂上的裹布。 抬头一看他,解晖愕然问道:“这是?” “奉了公子之令,出趟门。” 萧弈把行囊放在床角,心想,熬过这最后一夜,往后天高任鸟飞了。 这段时间以来,他与解晖等人同宿,睡得并不安稳。 解晖脸上浮起些讥笑之意,道:“春桃来寻你了,见你不在,忙往前院去找,那火急火燎的劲儿,嘿。” 赵冲也不由笑了起来。 萧弈皱了皱眉,春桃若知道他明早就走,可能会有麻烦,他得赶在春桃见到管事之前拦住她,只要瞒过史德珫一晚上就够了。 他脚步很快,穿过两道院门,便见到长廊那头,春桃正与两个婢女说说笑笑。 雪后初霁的傍晚,她们谈到男女婚事,轻嗔着互相推搡。 可她们口里的郎情妾意,听在萧弈耳里,只有生小奴婢的悲哀。 “春……” 才要开口,萧弈忽然一怔。 他抬眼望去,远处的天空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飞舞。 不是鸟儿,开封的冬天很少见到鸟,那似乎是……纸鸢? 谁有闲心在冬天放纸鸢? 李业。 萧弈首先想到第一次见李业时那个鲤鱼样式的纸鸢,也听说过李业常放纸鸢于宫中嬉戏。 才觉可笑,他忽发现那不是宫城的方向,继而想到还有一个人在马车里带了纸鸢。 是刘铢。 为何李业与刘铢都喜欢放风筝? 当把这件事与阎晋卿所言联系在一起,萧弈脑海中渐渐有了一个荒谬而大胆的推测。 刘铢所谓“刀俎已利,肥豚在列,但有所命,阖城皆齑”,谁是刀俎?谁是肥豚 萧弈立即转身赶向府门。 他需问问门房,刘铢带走阎晋卿之时的神情,或许能证实自己的猜测。 天还未黑,远处的纸鸢越飞越高,终于扯断了线,消失在天际。 史府正门与南面侧门紧紧闭着。 萧弈赶到倒罩房,却并没有找到门房,前院的牙兵、奴役也都不见了。 他有些疑惑,环顾四看,发现大门并没有从里面栓上,便上前,伸手去推。 门被推开一寸,寒风涌来,门缝外,一根粗大的铁链映入萧弈眼帘。 “咣啷!” 萧弈再用力一推,铁链绷紧,门却不能再打开一丝一毫。 一只凶狠的眼睛出现在门缝处。 那是个披着甲的兵士,恶狠狠瞪了萧弈一眼,喝道:“回去!” “我有要事出府……” “不许出去,我等奉太师之命,守卫史府,任何人不得进出。” 萧弈心中一沉,脸上浮起些许笑意,道:“我是大公子亲随,敢问发生了什么?” “让你进去!” 萧弈还待再打探,忽然,一柄刀穿过门缝,向他劈了下来。 他连忙后撤、避过。 大门“嘭”地完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天地,只留下一声冷峻的喝叱。 “不想死就滚回去睡觉!” 夜幕比料想中更快地罩下来,迅速湮没了最后一丝天光。 史府也陷入了黑暗。 萧弈所做的一切挣扎,在这个瞬间显得有些无力,但也只是一瞬。 他深吸了一口凛冽的寒风,将冰冷与杂念压下胸腔,眼神重新炙热起来。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17章 时机成熟 夜幕笼罩史府,各院落相继亮起灯火。 萧弈打算利用史德珫惊动门外兵士,观察情况,制造脱逃机会。 这次他不是求见,而是径直闯门。 “公子歇了,谁都不见。”守在院门处的是刘三,骂咧咧道:“真当你是心腹……” “滚。” “胆肥……” “嘭!” 萧弈二话不说,一拳砸在刘三脸上,快步拾阶而上,也不呼唤,推开屋门。 “何人?!” 屏风后,史德珫惊坐而起,美妾娇呼。 萧弈道:“府外……” “小乙?你太放肆了!” “府外甲士封门,大帅仍未归来。” 萧弈提高音量,盖过史德珫的声音,他没有发怒,依旧冷静,不疾不徐地说出他要说的话。 “我认为官家已对史府动手,不是预谋,而是已经,我们被包围了。” 屋中安静了下来,唯听到屏风后面那美妾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刘三赶到屋门,嚷道:“公子,他打……” “滚!” 史德珫喝骂一声,披衣、趿鞋,走到萧弈面前。 “休要危言耸听,许是……许是父亲加派了守备?” 他应酬了一天,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失了神彩,声音也很沙哑。 萧弈则眼神坚定。 既然史德珫也不知详情,他更确信自己的判断。 “公子何必侥幸?你若真觉无事,此时已用一巴掌怪罪我闯门了。眼下,我们得尽早突围。” “突……突围?” “当然,公子素有大志向,难道没做好兵变的准备吗?” 闻言,史德珫竟是懵了一下,仿佛“兵变”是极遥远的两个字。 “父亲他……他……父亲……” “清醒点。” 见平日指点江山的史德珫突然如此废物,萧弈提高音量,叱道:“你若只指望由大帅兵变,还谈甚抱负?眼下局势已变,你须振作起来。” 史德珫这才大梦初醒,趿着鞋往外走去。 萧弈快步跟上,问道:“今日宫中有人来见了大帅,是谁?” “我想想,该是,该是聂文进。” 萧弈回想着看过的情报,问道:“侍卫亲军右厢都指挥使?” “是,是父亲安插在官家身边的禁军将领。” “他找大帅何事?” “似乎官家有不妥当,父亲与诸公遂入宫教训……入宫直谏。” “入宫了?” 萧弈心一沉,脚步随之一滞。 他不认为史弘肇毫无防备地进了宫还能活。 今日看似有机会救史家,其实根本没有。 史家完了,自找的。 这是萧弈的判断,他决定立即离开,若史弘肇没死且往后要斩了他这个逃奴,他愿赌服输。 出于仁至义尽的考虑,他最后提醒了史德珫一句。 “我看刘铢此人不可信,你小心他。” “刘铢?” 史德珫喃喃一声,忽想到什么,身体一颤,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嘴里吩咐道:“你去让解晖召集牙兵,到大堂等我!” 萧弈看了一眼史德珫去的方向,那是史弘肇的书房。 大难临头各自飞吧。 他赶到西跨院,解晖与赵冲还在喝酒,见他归来,笑嘻嘻问道:“小雏鸟,你没给春桃爽一下子?” “哈哈,一个怂卵能济啥事。” 今夜,萧弈由着他们嘴贱,淡淡道:“公子命解都头召集牙兵到大堂。” “出了何事?” “你去了便知。” “娘的。”解晖骂咧咧起身,走了几步,回头看向萧弈,问道:“你不去?” “我不是牙兵。” 赵冲抬手一指,道:“回来再拾缀你。” 萧弈轻哂,看着他们等人走远,背起了行囊,赶往马厩。 史府如往常一般安宁,绝大部分人还没意识到灭顶之灾将临。 马厩在东南角,有点远,他脚步急促却不慌乱,穿过几重门,终于看到了堆积如山的草料。 忽然。 “站住,我捉住你了。” 萧弈回过头,见史德渊持棍而立,气喘吁吁,以得意的眼神睥睨着他。 “二郎?何事?” “我可追了你好久,累死我了,你可真是个白眼狼,说好重要的事向我禀报,结果,老大这么歹毒的算计都不说,让我娶将门女,肯定是想害死我啦,吓死……你去哪?我还没说完呢,站住。” “我有急事,往后再谈吧。” “你想去与春桃厮会,摘她的桃吧?没错,我都知道了。好嘛,老大让春桃与你睡觉,你就棍硬了,也不想想是我的棍硬,还是你的头硬……还走?拦住他!” 史德渊抬手一指,八个老尼当即快步上前,围住萧弈,嘴里念念有词。 当此时节,萧弈没心思与这种蠢货胡闹,步履不停,一脚踹开一个把铃铛怼到他脸上摇个不停的老尼。 “啧啧,这妖孽变厉害了,给我念死……” 史德渊话音未落,挥舞的哨棍忽然就到了萧弈手中,他吓得眼一瞪,转身就跑。 萧弈舞动哨棍,驱开那些老尼们,任她们慌乱逃散。 然而,一声扯破嗓子的喊声划破夜色。 “张满屯!” 史德渊边跑边大喊起来。 “镇不住啦!赖皮狗又发了狂,快来!” “张满屯,他要杀我,快来弄死他!” “来人救我啊……” 萧弈本打算各走各路,闻言不由皱眉,意识到一旦被那忠于史家且武力高强的铁塔汉缠住就麻烦了。 他丢下行囊,几步赶向史德渊。 “别喊。” “张满屯!张……” “嘭!” 喊叫声戛然而止。 哨棍带着破风声狠狠砸在史德渊头上。 棍势凌厉,毫不留情。 史德渊肥胖的身体摔落在地,眼神里的惶恐、兴奋之色逐渐熄灭。 粘稠的血从他的额头缓缓流下,淌在洁白的积雪上,如萧弈与他初见时那一株虬枝横斜的老梅。 冥冥中,那句“时机成熟,我自会敲你”似成了冰冷谶语。 萧弈低头看了一眼,呢喃道:“杀青吧。” 俯身,伸手,他并不是合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而是见史德渊的蹀躞带挂着个玉佩质地不凡,想到春桃说过这是那文偃禅师所赠,一把扯下。 “二郎?” 张满屯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有些含糊,像是嘴里还塞着吃食。 “二郎,你镇住他没?俺来了!” 萧弈迅速收玉佩入怀,拎起行囊就走。 很快,身后响起惊雷般的咆哮。 “二郎?!啊啊啊……俺杀了你!” 萧弈立即跑过院门,前方就是马厩,可若让张满屯追上,根本来不及套马。 他随手将行囊塞在草料堆下,绕了一圈,远远向已跑进马厩的张满屯喊道:“满屯哥误会了,史家已被包围。” “杀主刁奴!休跑……” 两人一追一逃,迅速跑过前院。 萧弈记得来时有间庑房虚掩着门,往那跑去,出长廊,从雪地跑到对面,之后,踩着自己的脚印退回,躲入庑房。 门堪堪掩上,张满屯沉重的脚步声与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就已在门外。 萧弈等他走远,重新回到马厩,喊起已经歇下的马夫,直接塞了一锭碎银。 “套匹骏马,立刻办,大帅有急事命我办。” 马夫接了银两反觉奇怪,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咽下一肚子的话,扛起马鞍就去备马。 萧弈稍缓了口气。 他仔细倾听着前院的动静,打算等史德珫与门外兵士起争执就突围,若马速够快,或有机会奔过开封大街,到郭家报信、躲藏。 备好马、挂好行囊,又等了许久,前院依旧寂静,萧弈耐心渐失,心中暗忖史德珫还在磨蹭什么? 忽然,侧门处远远有动静传来。 萧弈蹑手蹑脚走到墙角,探头往外看去。 黑暗中不见火光,唯听到了密集的脚步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 之后,是冷漠而细微的命令声。 “你们几个,先控制马厩。” “围得跟铁桶似的,骑马也逃不掉。” “是怕他逃吗?莫踏伤我们的人。” “是。” 侧门定是出不去了,萧弈果断放弃冲马出逃的计划。 虽然他做了很多准备,但局势瞬息万变,不能反被沉没成本拖累了。 他重新整理了行囊,丢掉衣裳、毛毡、绢帛、铁锅、铜钱等笨重物件,拿出一根蜡烛,在马房点燃。 路过草料堆时,他随手把蜡烛一抛。 火苗“呼”地窜起,迅速转为熊熊大火,照亮了史家的东南角。 也打乱了入府官兵的节奏。 萧弈头也不回,没入黑暗之中……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18章 觅路 “走水啦!” 远处传来史府下人们的惊呼声,他们却还没意识到比火更大的危险就在眼前。 一座高阁轮廓映在月色中,萧弈正向那里奔去。 那是史府后苑的三层阁楼,建在土丘之上,登临可见西北侧临街景象,可以看看有无别的出逃路径。 终于,萧弈到了前院与后苑之间的甬道。 他忽停下脚步,看向站在那的两个室友,刘三、赵冲。 这两人平日就在怠惰,今夜不知情由被叫出来,身上的皮甲只是随意挂着,痞态毕露。 “小雏鸡。”赵冲叱问道:“你叫我们到大堂等公子,他人呢?” “不知道。” “走水了你不去救,为甚背个包袱?卷了细软和哪个蹄子私奔?” “不关你事。” 萧弈把行囊换到左肩,继续往前走。 “想走?”刘三摸着脸上的淤青,啐道:“小猢狲,你还没给爷爷赔罪。” “得空吧。” “站住。”刘三径直拔刀,叱道:“直娘贼,来啊,再敢挥拳试试!” “让开。” “开你娘……” “噗。” 不等刘三骂完,萧弈突然出手,右手握着的匕首利落地扎进刘三的侧颈。 那本是皮甲能罩到的地方,可惜,刘三没有穿戴齐整。 鲜血喷溅在墙上,淌下。 刘三“咯咯”两声,带着嘴里没骂完的脏话倒在地上。 “讨死!” 赵冲怒吼,抽刀,上前,猛劈。 萧弈早算计过,若正面对决,他以一敌二且对方披甲,太过吃亏,必须果断抢占先机。 因此当赵冲一套动作结束,萧弈已经先把刀捅了出去。 他没有拔自己的横刀,那太花时间,他是径直接过刘三手里的刀,顺势送出。 “噗。” 又是一声闷响,刀贴着赵冲的皮甲边缘刺入,他愕然低头看了眼,身体晃动,轰然倒下。 萧弈弃刀,去推后苑的门。 忽地,他感到耳后破风声起,下意识一避,刀锋割破他的大臂,劈在门上。 赵冲竟是未死,口中淌血,不顾胸前剧痛,狞笑着向他扑来。 “嗤啦——” 萧弈忙捉住赵冲胸口的刀,往下一划,深深切入腰腹。 鲜血淌在他的手上,温热、粘稠。 “啊!” 赵冲痛吼,再挥。 萧弈捉住他的手腕,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踏步上前,绞动横刀,带出一蓬血雨。 终于,赵冲右手的横刀“哐当”落地,左手徒劳地用手捂住腰间的喷涌,以愤怒而绝望的眼神死死瞪着萧弈,再次倒下。 “狗攘的……偷袭……” 萧弈不语,拔出刘三脖颈上的匕首,左手按住赵冲挣扎的肩膀,匕首利落地在他咽喉一抹。 挣扎戛然而止。 萧弈给刘三也再补了一刀,用其衣服擦拭了匕首上的血迹,归鞘。 他感到呼吸急促了一些,深吸了几口带着血腥的空气,平稳呼吸,迅速拿出金创药处理、包扎伤口。 今日得了血的教训,往后不可疏忽补刀而留隐患。 忙完这些,他没再看地上的两具尸体,推门进入后苑。 “啊!” 几个奴婢见到萧弈脸上的血迹,尖叫着逃开。 他毫不理会,快步而行,在身后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 ———————— 六角亭台立于后苑,青石阶下梅枝围绕。 萧弈抬头看去,牌匾高悬,隐约可见“登云阁”三个大字。 史家“登云”的大志已经堕落了。 拾阶而上,入阁楼,里面有陡峭的木制楼梯,但被一道栅栏关上,挂着把小锁。 他上前,用刀柄砸锁。 “嘭!嘭!嘭!” 一阵重响,栅栏终于被拉开,萧弈登楼而上。 到了最高处,他站在栏杆边放眼环顾,见到围墙外火光如长龙一般,将史府团团包围,兵力远比他预想得多。 这让他有些疑惑,史弘肇既然入宫,很可能已死了,史府还有何人物需要这么多人? 抛开这念头,萧弈目光仔细逡巡,寻找包围圈的破绽。 终于,他注意到史府西侧的高墙内有一片竹圃,可在竹圃中趁机爬上高墙,外面是一条狭窄的巷子。 他曾听春桃说过,那巷子名为甜水巷,对面也有一座府邸,主人名叫李涛,曾官至宰相,年初罢了官,与史弘肇关系很差,虽是邻居但几乎不走动。 此时甜水巷火光明亮,显然也有巡兵把守,但李涛府邸却是一片安宁。 想来,史弘肇的政敌不会被牵扯到这场政变中。 或许可以躲入李涛府邸,但如何穿过有人把守的甜水巷呢? 萧弈隐隐有了一个出逃的办法,具体实施却有些困难,遂继续观察着,目露思量。 又开始下雪了,寒风卷着雪花从屋檐吹过,发出呜咽之声。 隐隐还有些别的声音。 萧弈正思索得认真,忽耳朵一动,倏然转身。 “别动!” 随着“噔噔噔”的脚步声,一道人影已站在楼梯处。 微弱的光线之下,萧弈看到了一支手弩对着自己,铁镞寒芒闪动。 弩箭后面,是解晖那双凶光毕露的三角眼。 “驴毬入的逃奴,你杀了刘三和赵冲,老子要把你的卵挤出来喂狗!” 解晖的手指已扣在弩机上,瞄准着萧弈的喉咙。 萧弈道:“别急,容我先放下刀。” “直娘贼,让你别动!” “看,我放刀。” 萧弈依旧沉着,缓缓蹲下,放下手中的刀,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攻击的意图。 同时,他用很客气的语气问道:“解都头可知,官家已经对史家动手了?” “放你娘的狗屁!” “史家完了,我打算另谋出路。”萧弈仿佛没看到弩箭,寻常聊天一般,问道:“都头可想与我共奔富贵?” “老子奔你娘,你杀了刘三、赵冲……你,杀了他们!” “为他们报仇重要,还是解都头你的性命前途重要?我打算投奔郭威,我怀里有引见信,你要看吗?” “别动,手放回去!” “你不放心?可以过来拿。” “你是郭威安插的细作?你死定了。” 萧弈反问道:“大帅已死,都头是想为史家陪葬?” “小畜生,你还在骗我?!” “都头还不信,那你听……你也可以自己看。” 萧弈试图通过镇定的情绪感染解晖,引起其好奇心,于是,他缓缓侧了个身,示意解晖看外面。 “你,往旁边走。”解晖道。 “好。” 萧弈退了几步,解晖上前,踩住他的刀,弩箭离他的喉咙更近了。 他能看到卡着弩箭的弦绷得很紧,放在机括上的手指隐隐有扣动的意图。 也就是在这时,解晖往外瞥了一眼。 有一瞬间,萧弈考虑着要不要扑上去。 但解晖已迅速看向他,眼神中满是震惊。 “怎回事?!” 萧弈放眼看去,天空飘着小雪,马厩的大火照亮了半个前院。 在那里,有一排排执刀甲士正在迅速移动,凡遇到史府奴婢,很快将其杀倒在地。 “当然是在杀人。” “谁在杀人?!”解晖喝问道。 萧弈反问道:“都头以前不也是这样杀人吗?” “直你娘!我问你话!” “看样子是禁军。我说过,大帅已死,否则禁军不敢如此。” “娘的!到底怎回事……” 萧弈依旧平静,他看到解晖虽然还在骂,但眼神已不再聚焦。 于是,他看似随意地上前两步。 “都头选好了吗?殉死,还是富贵?” 说着,萧弈缓缓伸手,以轻柔而稳定的力气,一点一点,把眼前的弩箭压了下去。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19章 两清 手按着冰冷的弩,萧弈全神贯注,感受着解晖的杀意。 终于,弩箭指向了地板。 他猜对了,相比为手下报仇,解晖更想活。 “说。”解晖依旧踩着萧弈的刀,三角眼精光闪动,问道:“我们要怎么逃出去?” 萧弈余光瞥了眼西侧的高墙,没有说他的计划,而是沉吟道:“史德珫没去前院,他去了何处?” 他想引导解晖寻找史府的暗道或藏身之处,却听解晖忽喃喃自语了一声。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他把牙兵叫到大堂,自己却拿了大帅的兵符往后苑去了,累我满院子地找。” 萧弈顿时想到史德珫急匆匆赶往书房的样子,那显然不是无的放矢。 以牙兵在前院牵制,持兵符独自出逃? 他心念一转,以笃定的语气反问道:“眼下这关头,你可知兵符有何用?” “自然是调动禁军。” “局面已被官家控制,他还调得了禁军?” 萧弈又是笃定反问,让解晖都有些不确定了。 “总有听令行事的,公子若召集了大帅旧部,即便不能成事,也够官家头疼。” 萧弈本疑惑为何调许多兵力包围史府,此时明白了些,问道:“史德珫打算如何出去?” “你是说……”解晖思忖着,眼中忽闪过狠意,道:“反正他也逃不掉,我们把他献给官家,谋个前程?” 萧弈心中一怔,没料到解晖脑子挺活络,竟还想到自己前面去了。 卖主求荣的一把好手。 紧接着,萧弈意识到,解晖已经有了活命的办法,那便可以杀了自己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果然,那一双三角眼中杀机复现。 刹那间,萧弈分析了动手有几分机会,解晖一身轻便皮甲穿戴齐整,持弩、佩横刀,而他仅有一柄匕首在腰间。 他立即开口,继续稳住解晖。 “我大概猜到他往哪边逃。” 解晖杀机顿消,问道:“哪边?” “随我来。” 说罢,萧弈俯身去拾横刀,解晖却紧紧踩着,抬起手弩,昂了昂下巴。 “走。” “没有信任,怎一起共奔前途?” “刀我有,你只管出主意。” “好。” 萧弈仿佛就这般信任了解晖,走下楼阁,举步带路,寻找着脱身的机会。 萧弈想到史德珫那句“你与春桃是我最信任的人”,心念一动,往春桃住的跨院方向走去。 “你为甚背着这行囊?”解晖问道。 “有用。” “你早知史家要大祸临头?” “猜到了一些。” “小猢狲,有点能耐。但敢耍花招,老子杀了你,自己找。” 走了一会,萧弈忽停下脚步。 前方的长廊上隐隐传来“嘭嘭嘭”的沉重脚步声,听来只有一人,能踩出这么大声音的,很可能是张满屯。 “有人来了,这边。” 萧弈调转方向。 他却随手把行囊里喂马的豆料洒在地上。 又穿过两道院门,到了婢女们的住处。 这里远离前院,依旧宁静,准备休息的婢女们或端着水盆、或抱着衣裳走动。 解晖看得大乐,忽抬脚踹开一扇门。 屋中,两个婢女正在更衣,站在火盆边脱得光溜溜,愣了一下,抱头而窜。 “啊!” “哈哈。” 解晖咧嘴而笑,眼中淫光大炽,一扇扇门踹过去,闹得满院都是婢女的尖叫。 萧弈见他分了神,右手悄然握住了匕首。 接着,却见解晖双眼眯起,紧盯着一个身材高挑粗大的婢女背影。 “娘的,不是吧?” 解晖疑惑自语,伸手推搡萧弈的肩。 “你快看看。” 萧弈顺势看去,恰见那高挑婢女转头往这边看来,浓妆艳抹,满面粉黛,不是史德珫又是何人? 三人对视,都愣了一下。 “公子,可别走了。” 解晖朗笑,大步向史德珫走去。 “别过来。” 许是感受到解晖眼中的不怀好意,史德珫稍显慌乱,尽可能地维持着往日的威严,喝道:“我让你别过来!” “哈哈,你别说,大公子还真有点娇呢。” 说着,解晖伸手就去按史德珫的肩。 与此同时,春桃正拿了件斗篷从庑房出来,连忙要救史德珫。 “公子,快走!” “你拦住这娘们!”解晖手中弩箭一指萧弈。 萧弈不愿与他们纠缠,故意放慢脚步,回头向后看去,见张满屯大步奔来。 “背主杀才,哪里逃?!” “呼——” 怒喝与破风声同时响起,萧弈连撤数步,到了解晖身后不远,抬手一指,道:“张满屯,看那是谁?” “是你娘!” 张满屯叱骂着,目光却还是向婢女打扮的史德珫看去,很明显地愣了愣。 “这娘们也忒……大……大大公子,是你吗?” “铁牙,快救我!” “还真是?休伤公子!” 一时间,张满屯猛扑上前,萧弈撤步闪开,解晖抬起手弩。 “嘭!” 哨棍贴着解晖的鼻尖掠下,砸在地上。 弩箭冰冷的箭镞指向了张满屯的喉咙,距离只有两步。 “去死。” 解晖冷笑,扣动机括。 “嗒。” “嗖。” 弩箭激射的瞬间,萧弈突然从后方用力一撞解晖的肩胛。 手弩一歪,箭钉在廊柱上。 “该死,你做甚?!” “满屯哥,两清了。” 萧弈说罢,跃过长廊栏板,进了一间婢女住的庑房,径直从窗户翻出。 毫不理会身后不断传来张满屯与解晖对战时的激烈碰撞、怒吼。 “公子闪开,俺拧了这狗攘的脑袋!” “撮鸟,去死!” “直你娘!” “肏!” “嘭!” “嘭……” 萧弈离开了这个跨院,终于安静了。 他快步向西侧竹圃赶去,绕过一条条小径,终于,再穿过一道门,就能到那附近。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在前方,他需要经过的院门处立着几个甲士。 目光再一转,廊下禁军林立,一个披着鲜亮银甲、红色披风的将领正在徘徊。 “找到大印没有?” “回将军,还没有。” “史德珫呢?” “不见了。” “守住每个院门,务必让一只蚊子都休想从史家飞出去。” “是!你们几个,去那边……” 萧弈悄然退开,他只能走一段回头路,绕道从别的院门去往西侧竹圃。 史府已渐渐不再安宁,马厩的大火、前院的变故迅速传播着恐惧,奴婢们像没头苍蝇般胡乱奔走。 经过一个院子时,他忽听到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 “哈哈,别跑,先让老子爽一把!” 是解晖。 萧弈皱了皱眉,不欲理会此人。 又走了几步,他忽想到解晖既还活着,有可能已经杀了张满屯与史德珫,拿了兵符。 若是如此,倒可夺了。 萧弈把行囊放在一旁,握住匕首,用布条绑住手腕与匕柄,以免被夺了刃。 准备妥当,他这才轻手轻脚走到院门边,探头往里瞥了一眼。 只见两个婢女从长廊那边跑来,躲进一间庑房,之后,解晖大步追来。 隔得远,萧弈依旧能看到那双三角眼里的淫邪与疯狂。 “哈哈哈,秋霜,我嗅到你了,香得哩。” 解晖笑着,径直追进了那庑房。 萧弈稍等了几息,方才悄然过去,边倾耳听着屋内动静,边走到窗边,用匕首轻轻捅开窗纸,往里瞧去。 他先是认出了春桃,正护着个被绑着双手的小婢女,想必就是秋霜了,两人脸上俱是泪痕,惊慌失措。 “别过来!” “解都头,你饶了她吧,都是受史家恩惠……” “滚开!” 春桃哭求无果,忽然扑向解晖,手握一把发簪向解晖脸上扎去。 解晖一把捉住她的脑袋,砸在案角,连砸了两下。 “嘭!嘭!” 萧弈目光一凝。 透过纸窗的孔隙,只见春桃仰摔在地,额头破开。 血流过她皎好的面容,依稀能看到她往日努力摆出严肃表情时的模样。 萧弈感觉自己呼吸声沉重起来,遂闭上眼,让自己冷静下来。 解晖披甲,佩刀,带弩,冒然上去杀不了他。 需再等一会,等他脱了皮甲、到了最兴奋的时候动手……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20章 旧主之女 “春桃姐!春桃姐……我杀了你!” “等你爽透了,看还有气力杀我。” “嘶——” 屋中哭骂声、裂帛声愈烈。 隔着薄薄的窗纸,萧弈的眼神冷硬如冰。 他再一次告诫自己,这时代的人与自己无关,不必悲伤、不必同情,心越硬,越能在这乱世活下去。 “嘶——” “杀了我!畜生!” “让我闻闻……你水灵死老子了,好秋霜,你可真嫩……老子死在你身上也心甘……” “嘶——” 萧弈觉得烦了。 他懒得再听解晖的下贱话,随手捉起一团积雪塞在嘴里,雪入喉,直冰到他的胸腹。 轻手轻脚地迈步,侧身,过门槛,一步,两步……他走得很慢,眼光紧盯着解晖。 解晖那一身皮甲还没开始解,但腰刀已经卸了,与手弩一起放在身侧触手可及的案几上。 萧弈只有一次机会,匕首需要直接扎入脖颈。 他很冷静,眼神仔细得像在检查他每次吊威亚的道具,容不得半点差错。 屏息凝神,轻轻落下最后一步。 出手! “噗。” 匕首倏地扎下,贯入血肉,萧弈手掌能感受到解晖骨头上传来的阻力。 但不是喉骨,是肩胛骨。 刹那间,解晖正好在秋霜身上用力一闻,高高抬头,品味那少女气息。 就是这一抬头,差之毫厘。 “啊!” 惨叫声起。 萧弈扬手再刺,被解晖躲了两寸,匕首刺破皮甲,一滞,没能立即拔出来,他反被解晖肩膀一顶,扑倒在地。 “咯咯咯……” 解晖颈肩淌血,骂不出脏话,三角眼用吃人的目光狠狠瞪着萧弈,倾泻愤怒与杀意。 萧弈被披甲的沉重身体压着,眼看解晖伸手想去够案上的刀,抬脚一踹,把案几踹翻,腰刀、手弩,哗啦啦滚落在另一边。 匕首再挥。 萧弈的手腕却被捉住了,他挣扎,解晖力气更大,硬生生把匕首向他的脖子压了过去。 他左手立即环在解晖脖颈后,用力按方才刺出的伤口。 “啊!” 解晖痛叫。 那离萧弈喉咙近在咫尺的匕首转而又压向解晖。 两人各自用尽全力,想要把匕首刺进对方的喉咙。 忽然,院外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 一队抄家的禁军路过。 在地上缠斗的两人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又不敢泄力,无声搏斗。 寂静中,匕首抖动,一会刺向萧弈,一会又刺向解晖。 “吱——” 屋中隐有细微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如刀出鞘,接着是绳索被割断的声音。 之后,刀刺入皮肉,发出轻响。 “噗。” 萧弈感到脸上一热,手腕上的对抗力顿消,血喷涌而下,泼了他满脸。 余光落处,见到一双小巧的绣鞋,脚踝优美,藕色襦裙破碎,显出半截匀称小腿。 萧弈下意识地闭上眼,缓了缓,立即想起来补刀。 推开解晖,发现他真的还有一息尚存,连忙执匕去抹脖子。 “让开!” 秋霜竟执刀上前,俯视一眼,挥刀。 刀斩在胯下的皮质裙甲上,解晖已发不出声,痛得吐血。 几刀之后,裙甲被斩烂了。 秋霜手里的刀却还是一下又一下砍。 这少女娇嫩、单薄,眼中满是泪水,显然也很害怕,犹紧紧抿着嘴,努力不发出声响。 剁肉一般。 直到解晖的胯骨与脸都被砍烂,脖子也断了,她才收刀。 这是萧弈两世为人见过的最血腥一幕。 五代以暴制暴的风气,亦是见识了。 他不知所言,回过神后,先起身到门边张望了一眼。 禁军没有搜查这个院子,想必是先去控制史府各处了。 那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的紧张感这才褪去。 “直娘贼。” 萧弈随口骂了一句,捧雪洗脸,抹掉身上的骨肉碎渣,方精神一振。 回身入屋,见秋霜蹲在春桃身边无声抽泣,他过去伸手一探,春桃已没了鼻息,皮肤冰凉。 她也杀青了。 这般想着,萧弈径直走开,去搜解晖的尸体,从怀兜里掏出一枚牙兵都头的腰牌、两块金锭,以及一个红布包裹。 禁军兵符? 拆开红布,没有兵符,只有三颗珍珠。 他略略失望,正要随手把珍珠包起来,红布却被人抽走了。 “嗒嗒”几声响,珍珠落在地上。 萧弈抬眼看去,秋霜泪痕未干,揣紧了红布,有些紧张兮兮地道:“是我的。” 原来那是她的肚兜,难怪有淡淡的香味。 她此时显然很介意被冒犯。 萧弈遂去拾地上的珍珠。 “那是春桃姐攒的……攒的嫁妆。”秋霜再次哽咽,哭道:“他到我们屋里抢的。” 闻言,萧弈指尖一时竟没拈住那颗珍珠,一滚,滚入血泊。 他拾起,擦干净,哑着声问道:“你可知解晖有没有杀了张满屯、史德珫?” “没有。”秋霜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道:“这畜生没打过,被撵着跑了,转而来欺负我们。” 萧弈拾起腰牌,转念一想,还是丢了,拿起手弩,还剩最后一支弩箭。 至于那柄横刀则已经完全卷边了,拿着也没用,徒增旁人戒备。 他拾起行囊,继续绕路去西墙。 走了一会,他回过头,见秋霜正站在身后,仓促地整理着衣裳。 “小乙,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该认得你?” “我……我是你的主人。” 萧弈皱了皱眉,懒得再理她,加快脚步。 秋霜跟上,道:“我是李府女儿,你从小就是我家中奴婢,和我一起被抄没到史府的,认出来了吗?” “我已经不当奴婢了。” “你要觅路出去?能否携我同行?” “不能。” 萧弈果断拒绝。 他自己尚且难以活命,何谈带上这么一个累赘。还是那一句话,心越硬,越能活下去。 加快脚步,穿过一条小径,他回头一看,秋霜竟脚步不慢,还紧紧跟着。 “别跟来了。” “我……我还没有谢你的救命之恩。” 秋霜颇为正式地一福身,抬眸。 她眼睛哭得通红,泪水未干,像蒙着一层薄雾,却不失明亮,睫毛微颤,瞳孔里盛着细碎怯意,像受惊的小鹿看着萧弈。 仿佛方才剁人的女屠夫不是她。 萧弈却见过太多演技好的美女,知她是故意让他心软,依旧道:“别跟来。” “可我也许能回报你。” “你已经回报了。” “我不会拖累你的,我虽力弱,却非娇纵之人,你最清楚的,我自幼家破人亡,尝尽煎迫之苦,让我随你逃,万一多个帮手呢?最不济也能守望风声。” 萧弈讶异于她的求生意志,回头看了她一眼,有些审视。 许是感受到了他的审视之意,秋霜没有再摆出楚楚可怜的姿态,真诚了些。 “求你,我不想死,我还要报仇。” “史家已经倾覆,解晖也剁烂了。” “苏逢吉、葛延遇,都还没死。” 萧弈看了眼秋霜裙摆的血迹,问道:“葛延遇是谁?” “阿爷的管家,就是他勾结外人陷害阿爷,你不记得了吗?” “过去的事我都不记得。” 说话间,萧弈脚步不停,穿过一道院门,终于进入了西墙下的竹圃。 秋霜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襟,眼眸发亮,低声道:“带上我,我能庇护你。” “你?” “若能逃出这堵墙,对街的李信臣公是我的远房亲族,我们可以躲进他家。” 这与萧弈的计划不谋而合。 他不信这么巧,暗忖秋霜很可能是猜到了他的打算,故意诓他。 “真的?” “自是真的,信臣公是大唐郇王之后,我祖上则是大唐安平公,同宗同源,我们两家关系一向很好。” 萧弈听不懂,无法确信她不是胡诌,问道:“要是这样,李涛怎不早救你?” 秋霜低眸,有些伤感,喃喃道:“隔绝我与族人的岂是一堵高墙?是史家的权势啊。” 两人看向竹圃间依稀可见的墙头,史家的权势已一夜倾塌,眼前的高墙却还阻断着他们的生机。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21章 渡墙 “哗啦啦。” 墙角响起极细碎的轻响。 声音来自于萧弈用竹筒做的简易沙漏,两个竹腔中间的节隔上挖有小孔,下方用布包好,装了麨,放在脚边。 他附耳在围墙上,仔细听外面的动静,时而把竹筒里面的麨拿走一点,流完了又重新倒进去。 “我能帮忙吗?”秋霜问道。 “嘘。” 又过了许久,萧弈终于活动了僵硬的四肢,一转头,见秋霜还在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你在做什么?” “计时。”萧弈道:“巷子里有队禁军来回巡逻,每隔五六分钟经过一次,我们只能等他们走远才能行动,所以一共有大概两三分钟的时间。” “分钟?”秋霜眸中透出不解,轻声追问:“以此计时?那是多久?” “看它便知。” 萧弈重新装填竹筒里的麨,因为节隔有弧度,只用一面计时更精准。 “我们必须在麨流完之前进入李府。” 秋霜蹲下,倾耳仔细听着,抬头看看高墙,心中预演。 待那细碎声响停止,她不由讶道:“这么快?” “嗯。” 秋霜道:“可墙这么高,爬出去或能想法子,却要如何逾越李府高墙?” “爬进爬出来不及,我们直接过去。” “怎么做?” “不急,先搬些物件过来,让我们方便登上墙头。” 不远处就有些破损的旧水缸,两人齐力搬到墙边,将它们翻过来,底朝上,垒好。 过程中,凡需要墙边动作时,萧弈都坚持等巡兵的脚步声过去,把竹筒摆好才开始,因此,他们虽不小心砸碎了一个坛子,也未被发现。 终于,他们摆好了登墙的“梯子”。 “我上去观察,你盯着,时间一到就用竹竿捅我。” “好。” 萧弈爬上墙头,往巷子里看去,巡逻的禁军刚刚走远。 这里是他特意选的路段,周围没有灯笼,只能凭月光与远处的大火照亮,禁军的灯笼远去后,很快陷入昏暗。 巷子三米多宽,梯子无法搭到李府的高墙。 所幸,对面高墙上方有一排小小的漏花窗孔,在离地两米多高的位置,大约拳头大小。 萧弈正看得出神,忽感到大腿被竹竿捅了两下,连忙缩回墙内,片刻,脚步声响起。 他下墙,从行囊中拿出绳索,分了两根三米多长的,一根绑在弩箭上,一根绑在匕首的柄上。 待脚步声稍远,他重新把麨倒入竹筒,带着弩再次爬上墙头,对准李府的漏花窗孔,扣下机括。 “嗒。” 没射中。 萧弈拉回弩箭,装填,发射,如此三次,秋霜再次捅了捅他,只好暂停一会,重新再来。 手弩上倒是有一个用来瞄准的望山,但很粗糙,若有机会,他打算加个刻度,调校得精细些。 深吸了一口气,他逼迫自己进入更专注的状态。 心无旁骛,目光如鹰。 放在机括上的手指利落扣下。 “嗖。” 弩箭径直射进了窗孔,系在上面的绳索也一并被带了进去。 萧弈拉了拉绳索,弩箭卡在窗孔中,将绳索绷直,但箭杆太脆,稍用力便要断。 他早有准备,把匕首用短绳挂在绳索上。 恰此时,秋霜又捅了捅他。 萧弈眉头一皱,却没有立即停下,反而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时间仓促,好在他还算冷静,并未因慌乱而造成失误。 终于,他挂好匕首,让它顺着绳索滑到对面。 巷子里已响起脚步声。 最后一瞬间,萧弈迅速回头一瞥,余光见到匕首顺势滑入了那小小的漏花窗,发出一声轻响。 他屏住呼吸,深怕这一声被禁军听到使他们抬头一看,看到了挂在头上的绳索。 “啥响?”墙外忽有人问了一句。 “谁掉东西了?” 萧弈暗道不好,正思量该如何应对,忽听到一声奶声奶气的小猫叫。 “喵呜——” 他低头看去,见秋霜正蹑手蹑脚地往前走,捂着嘴,降低音量又叫了一声,仿佛小猫已走远。 “喵呜——” 竟是唯妙唯肖。 “是猫啊,跑了。” “爷爷还当是你的卵掉地上了。” “哈哈,滚你娘的。” 墙外的笑骂与脚步声渐远。 萧弈轻吁一口气,见秋霜已回来,仰头,以求表扬的眼神看着他。 “学得不错。” “我还是能帮上忙的吧?” “计时吧。” 萧弈在墙头扯了扯第二根绳索,因为匕首卡在窗孔,绳索颇扎实,他把两根绳索编在一起,绑在了史府高墙的斗拱上。 之后,他下墙,留了些休息的时间。 “一会从绳索上爬过去。” “好。”秋霜犹豫道:“我没爬过,可我会尽快过去。” “给你绑根安全绳借力……转过去。” “哦。” 萧弈把最后一根短些的绳索系在秋霜腰上。 “手给我。” 秋霜伸出手,萧弈看了一眼,指如葱白,肤质柔嫩,显然没干过重活。 他拿出一段裹布给她缠上。 “到时你先。” “多谢你,我可以走后面的,免得拖累你。” “不必,对面是什么情形也不清楚,你来探路。” “哦……你包得真好。” 稍适休息,两人一前一后攀上墙头,秋霜一见那绳索,明显身子一僵。 她脚踩在细窄的墙脊上,小心翼翼想站起身,腿却抖得厉害。 “抱歉……我好像太久了……我们重来过吧?” 她努力掩饰,但声音却在发颤。 因带了这么个小女生,今夜多了些麻烦与风险,但自从决定之后,萧弈就没有过一句埋怨或后悔。 他心知越拖她只会越怕,语气维持着平静,道:“别紧张,深呼吸,你能做到的,一鼓作气。” “嗯。” 萧弈低头把秋霜腰间的安全绳用活扣挂在绳索上。 他感到秋霜的双手捉在自己臂上,当是腿太软,站不住了。 “捉住,脚也挂上去,手脚一前一后攀过去。” “我……我脚抬不起来……让我准备……” 眼看秋霜还想做心理准备,萧弈不给她犹豫的时间,直接捞起她脚,挂在绳索上,将她推了出去。 “呀。” 小声的惊呼之后,秋霜开始攀绳。 一见她的动作,萧弈立即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因常年做极限运动,自己对这件事的难度估量有偏差,且是不小的偏差。 他时而看向秋霜,时而看了看竹筒,眉头愈皱愈深。 竹筒里的麨流得很快,马上就要没有了,少女却还挂在绳索中间,晃晃荡荡。 看得出她很努力,可显然完全来不及了。 萧弈当机立断,扫掉墙头的竹筒,捉住绳索。 “咯吱。” 绳索绷得更紧,往下坠了些。 萧弈双臂如猿舒展,顷刻到了秋霜身后,用胸膛抵着她的背,双腿夹住她,将她往上提。 他牙关紧咬,用腰腹之力托举着秋霜的重量,推着她向前。 因为太过擅长,很快到了李府墙边,他推着秋霜往上爬,可瓦当不好着力。 “唉哟,哪唉哟!” 巷子里忽传来歌声,萧弈转头,看到了巡兵提着的灯笼光亮。 “伸哪伊呀手,摸呀伊姊,阿姊双股圆又软,这呀个这呀郎当锵……” 歌声伴着脚步声逼近,秋霜愈惊慌,双手愈是酸软。 萧弈眼神一厉,不再求稳,脚蹬墙,松开一只握绳的手,猛地用力,一把将她举上墙头,翻身而上。 两人贴在李府墙头,纹丝不动。 巷子里传来靴底碾压碎雪的“咯吱”声,由远及近。 巡兵已经来了,盔甲的铿锵声近在咫尺,只要其中有一人抬头一看,便能看到头上的绳索、看到墙头的两道黑影。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终于,那哼唱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灯笼的光晕消失在巷口。 两人不约而同长舒了一口气。 萧弈收回匕首,把绳索用弩箭射回史府高墙内,以免被人看到绳索挂在外面。 再看李府内,高墙边也是一片竹圃,他捉着一根竹子轻轻巧巧地落地,又接了秋霜下来。 一夜的紧张褪去,疲倦感立即涌了上来,他们倚墙而坐,感受着劫后余生的战栗,许久不曾说话。 墙外,史府的喧嚣陡然拔高,马蹄踏着石板由远而近,喝叱与喊杀此起彼伏。 “捉住他们!” “莫让他们跑了……” 萧弈与秋霜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瞳孔中看到了震惊。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22章 李府 “捉住他们!” “拦住……” “谁敢拦俺?!死!” 激烈的喊杀声入耳,萧弈听出了其中张满屯的声音,意识到禁军在捕捉的并非自己。 他四下一看,见竹圃外有个方凳,过去拾起,循声架在另一面墙边,踩了上去,透过漏花窗孔往外看。 恰见一骑士策马出长街,让他不自觉目光一凝。 萧弈从不曾觉得有谁帅过自己,此时却心潮澎湃。 张满屯两米高的强壮身躯裹着威风凛凛的明光铠,护心镜映照火光,肩甲处吞口兽狰狞,腿裙甲片下的牛皮战靴踩着马镫,胯下是一匹披甲的高大战马,马肩高近七尺。 这一人一马站在阻拦他们的禁军面前,如庞然巨物,还未交战就带来可怕的压迫感。 “驾!” 张满屯驱马冲撞,无惧刀兵箭矢,“嘭”地撞飞几个禁军,哪怕有想要斩马腿的,也径直被他执槊扫开,顷刻,冲出了萧弈的视线。 萧弈费尽心力才逃出史府,张满屯则只用了一个回合。 “史德珫在角门处!”忽然,远处响起呼喝,伴随着尖锐哨声。 马蹄哒哒,张满屯竟折了回来,如杀神般再次撞进禁军的队伍,须臾,再次消失在萧弈的视线中。 轰轰烈烈。 萧弈又站了很久,只听到了禁军的欢呼。 张满屯许是死了或被拿下了,但那冲锋陷阵的气魄,却让萧弈久久难忘,他不由在想,自己有重生乱世的机会,就只是想活下去吗? 很快,他按下心中起伏,冷静告诉自己,活下去才是一切的前提。 “谁人闯入?!” 身后忽然传来喝问。 萧弈回过头,只见十余护院向这边围了过来,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秋霜忙快步挡在了他身前。 “我是李太傅之女,识得贵府老夫人,幼年曾蒙她相赠一支金箔芍药花钿,深夜拜访,烦请通传。” “拜访?翻墙进来拜访?” “是我失礼,只需问一句,便可知我所言不假。” “先搜身,下了他的武器。” “好。”秋霜给了萧弈一个安心的眼神,低声道:“放心。” 萧弈本担心她是诈自己,此时见她笃定,稍稍安心。 想来,求见老夫人也比直接求见李涛更稳当一些。 对面便有管家模样的老者与护院头领低声商量了起来,那管事耳背,护院头领偶尔提高音量,隐约能听到一两句话。 “阿郎好不容易睡下,不如先问问昉郎?本就是他提醒……” 萧弈倾耳听了,猜“昉郎”应该是见史府动静不一般,提醒了李府下人注意,想来是关心时局之人。 他很快就见到了对方。 偏堂,一人正坐在堂上就着烛火看书,深夜还穿戴齐整。 “昉郎,亏得你提醒我们小心,还真捉到有人翻墙入府哩。” 昉郎回过头来,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相貌端正,一双眼睛很明亮,聪睿通达,身上有股儒风温厚的气质。 只是,他两颊上有常年被风沙吹出来的淡淡赭色,衣裳也朴素,不像宰相之子。 萧弈观察他时,他亦在观察着萧弈,两人对视片刻,他眼中似闪过一丝了然。 “昉郎。”老管家上前道:“这小娘子自称是李太傅之女,小人不知是哪位李太傅……还有这些,是他身上搜的。” 昉郎的目光这才从萧弈身上移开,瞥了秋霜一眼,看向老管家手里的行囊,口中淡淡道:“朝中并无李太傅。” 秋霜一福,道:“阁下想必是李府公子,家父讳崧,荣授为太子太傅,三年前蒙冤遇难。” “我年轻识浅,未曾听闻过,敢问小娘子籍贯何处?” “祖籍深州饶阳。” “巧了,同乡,然我未闻乡音,只听得一口东京官话。” 秋霜知他是在盘问自己,道:“我生于伊阙,自幼在东京长大,唯天福六年曾随父返乡守孝。” “你祖宅在饶阳何处?” “敬信乡,亦称五公乡,因我祖上五代封安平公。” “呵,还敢攀扯?!若如此,你竟能认不出我?” 昉郎忽恫吓了一句,萧弈却留意到他眼中隐带莞尔之意。 秋霜怔了怔,瞪大眼看着眼前的男子,有些不可置信。 “认出来了?” “莫非是……沼伯父家的阿兄?” “哈哈。李昉,字明远,深州饶阳人士,大唐安平公之后。” 李昉脸上浮起一丝恶作剧得逞后的笑容,向萧弈一揖,自报家门,又道:“我入京赴试,暂寓居于信臣公府上。” 萧弈不知他为何忽然转向自己,回礼道:“萧弈,没有字,不知祖籍,亦无显赫家门。” “萧何的萧,刚毅的毅?” “对弈的弈。” 李昉笑了笑,随口道:“好名字。” 秋霜道:“族兄,他是……” 李昉稍稍抬手,止住了她的话,转向李府的下人们,道:“我与族妹多年未见,可否容我们说几句话。” “这是自然。” 李府下人们于是纷纷退了出去。 李昉长叹一声,敛袖正色,向秋霜道:“我上次见你,你才六七岁吧?那年西李家瓜瓞绵绵,历历在目……族叔之事,我很遗憾,彼时我家不得不划清界限,明哲保身,愧对族叔。” 两串泪珠从秋霜眼里流下,她立刻抹了,压住哽咽,深深一福,道:“人之常情,阿兄不必介意,今史家已覆灭,只恳请阿兄救一救小妹。” 李昉问道:“史家覆灭了?” 萧弈道:“禁军已入府抄家,想必在劫难逃了。” “苏逢吉呢?” “该是他助官家发动政变。” 李昉问道:“具体如何?” “只知右厢都指挥使聂文进倒戈了。” “好吧。”李昉道:“史家虽覆,苏逢吉尚居枢要,族叔的案子铁卷封尘,我如何敢救你们?” 秋霜明显一愣,脸色煞白,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裙摆。 李昉继续道:“便是想救,此为信臣公宅邸,他已罢相赋闲,我亦只是借住,岂有能力救你?若被牵连当如何?今夜这么多下人已见到了你们,万一走漏了风声又当如何?” 萧弈能理解,李昉没有义务一定要冒着风险搭救。 怎么办? 他目光一转,落在案几上的一摞书卷上,见下面压着一张绫锦装裱宣纸,只露出一角,隐约可见红印,看着有些眼熟。 是……尚书省印,他不久前随史德珫去领授官身时见过。 再想到李昉说的“进京赴试”和冯声说的“科举舞弊”,他忽心念一动,确定这就是官身文书。 看起来李昉该有真材实学,可若不走苏逢吉的门路,岂能高中授官?既是苏逢吉的门生,却不称“司空”而直呼其名?那么,李昉心中倾向,不言而喻。 且这人是个有眼界、有手段的,比冯声强得不是一两层。 “李兄把丑话说在前头,诚君子所为。” 萧弈开口,向李昉郑重一揖,道:“不帮忙是本份,帮助是情份。若李兄能出手,我们绝不忘今夜你冒的风险与恩情。” “谈情份,先谈诚意。”李昉道:“我连你身份尚不知晓。” “阿兄,他是我家中奴婢小乙啊,和我一起被抄没的。” “好一个‘奴婢’!气宇轩昂,姿态拔然,穿细麻袍,披青貂氅,佩美玉,执手弩、匕首,行囊整备,所携金银珠玉价值连城,且文武兼备,能带着你从史府逃到此处,更遑提,今夜局势连史德珫也未必如此明了吧?” 秋霜急道:“阿兄怎不信我?那年回乡,你也曾见过他一面,他端茶,你嫌他擤了鼻涕,没接。” “我不记得有此事。” 李昉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不易察觉的哂笑。 萧弈知道,李昉根本不信秋霜所言,自己穿越而来,骨子里没有奴婢心态,根本无法让这种洞悉世情又极度自信之人信服。 总不能告知穿越的真相。 冒充史二郎吗?看李昉似有此猜测。 不,他们可以猜,自己不能编,否则一旦被戳破更麻烦。 他思来想去,还是得利用李昉对李崧的愧疚、对苏逢吉的不满,并展示自己的价值,遂语气诚恳地一揖,开了口。 “不瞒李兄,自李太傅族灭,我发奋图强,为的就是除掉苏逢吉报仇,因此受史德珫培养,成了他身边幕僚,故对今夜之祸隐有所料,从而有所准备。” 李昉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不知是信或不信,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道:“我说了无用,你们稍待,我去劝信臣公。”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23章 庇护 “嗒。” 柴房外被上了锁。 萧弈的行囊被还了回来,除了匕首、手弩、火石,其余物件都在。 他自有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淡定,从中拿出了胡饼、盐腌干肉与水囊,分了些给秋霜,自顾自地吃起来。 “你的褡裢里好像什么都有呢。” “一些必备之物。” 秋霜不吃那干肉,掰了半块胡饼,小口小口地嚼了,接过水囊饮了两口,方才又道:“你放心,我虽是女子,一诺千金。一定会求信臣公保你一命的。” 萧弈问道:“你与李昉家的关系有多近?” “很近,还未出五服。” “那你父亲被问罪,没牵连到他家?” “其实有牵连到了一点,沼伯父本位居高官,因此事致仕了,他们家素来行事谨慎,颇能自保。” 萧弈点点头,嚼了半块干肉,拿回水囊喝了几口,因毛毡睡袋已被丢掉了,只好脱下青貂斗篷盖着,闭目养神。 耳畔,却又听秋霜问道:“你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人总会成长。” 萧弈自知帅是一种感觉,他因此受李昉猜疑,也颇麻烦。 秋霜道:“可你以前不识字、不会武,总低着头,说话很小声,看人时眼神总是躲闪,唯唯诺诺。” 萧弈道:“不记得了,我大病过一场,记忆都丢了。” “小乙……萧弈,这是你给自己起的名字吗?” “算是吧。” 萧弈本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念一想,受了这副身躯,若有骨肉之恩也该还,便问道:“我有父母吗?” “殁于石敬瑭的乱兵之下了,听奶娘说是天福元年冬天,阿爷避祸伊阙,路遇晋军劫屠草店村,从尸山中搜救了四个婴孩,你行二,故而叫小乙。那年我出生,你刚入府,你比我大两岁。” “另外三人呢?小甲、小丙、小丁?” “夭折了,不好养活的。” 萧弈默然片刻,道:“李家这份恩情,我记下了。” “你已经还了。”秋霜问道:“那,你也不记得我了吗?” “嗯。” “李昭宁。” “嗯?” “我名昭宁,小字幼娘。女子闺名本不该轻易示人,可阿爷抱你回来那天有感于乱世景象,为我取了名。” “知道了。” “今日起,你我都不要旁人‘赐’的奴婢称呼,你是萧弈,我是李昭宁,你莫再忘了。” 萧弈微微一怔,他睁开眼,看到面前的柔弱少女眼神里有某种光亮。 “好,李昭宁。” “许久没听到旁人这般叫我了,每次听到‘秋霜’,我都……” 李昭宁话到这里,忽然失了神。 半晌,她喃喃自语地低声道:“杀我阖族、加我婢名。” 她偏过头去,抹了抹脸,银牙咬碎,低声吐了四个字。 “史家……好死!” 萧弈目光看去,见她柔弱的肩膀渐渐颤抖得厉害,想必是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下来,今夜剁人、逃命,以及大仇得报所堆积的各种情绪同时压过来,难以承受。 下一刻,李昭宁眼一闭,仰面倒下,径直晕倒了。 萧弈眼疾手快,手掌接住她的后脑勺,缓缓放下,把青貂大氅盖在她身上。 他能够体谅她剁人泄愤的心情了。 等了许久,柴房外锁链“哗啦”一响,门被推开。李昉当先而入,侧立,恭敬引了一位老者,想必就是李涛。 李涛五旬年纪,头戴普通黑色幞头,身着稍有些褪色的襕袍,披了一件陈旧的深色鹤氅,面容清癯,眼神明锐,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看透世情的洒脱。 “信臣公到了。”李昉略略提高了声音。 “晚辈萧弈,见过信臣公,冒昧来访,还请恕罪。” 李涛扶须,揶揄道:“你不冒昧,是老夫有失远迎了,竟未在墙下备好梯子相迎。” 闻言,萧弈微微错愕,没想到李涛这么爱开玩笑。 虽然李涛在表达不满,但比起动辄杀人的史弘肇、阴损算计的苏逢吉,已经是太有宰相风度了。 只是这话不好接,深夜翻墙说不过去,须回答得对这老者胃口。 没时间细想,萧弈道:“今夜有大事发生,晚辈无与为议者,念信臣公亦未寝,遂翻墙而入。” 李涛不由一笑,道:“如此说来,老夫早早入寝,反倒是老夫之过?” 笑声惊醒了李昭宁,她连忙起身,拜倒在地。 “信臣公,小女……” “不必多言。”李涛收了揶揄之色,眼中浮起些惭愧,虚扶了一下,喃喃道:“故人之女沦于虎穴狼窝,一墙之隔,老夫却不曾施援,愧煞!愧煞吾也!” “公万莫如此,史贼暴虐酷厉、苏贼狡诈狭隘,信臣公未被牵连已是万幸。” “这些年你受苦了,老夫已遣人去喊醒你伯母,你先随外面的婢女到后宅见她,去吧。” “谢信臣公厚恩。”李昭宁万福应了,忙问道:“这是萧弈,恳请信臣公援手,也保他一保。” 李涛道:“你请老夫救他,那他又是何人?” “回信臣公话,他名义上是家中旧仆,实则如阿爷养子,自幼得阿爷教导文才武艺,今夜更是舍命救我……是我的家人、恩人。” 李涛脸上浮起笑意,道:“幼娘既如此说了,老夫信得过,你先去吧,莫教你伯母等急了,老夫与他有几句话说。” 李昭宁还有些不放心,看向萧弈。 “去吧。” 萧弈点点头,见她脸颊苍白,双唇失色,又道:“你许是病了,注意些。” “嗯。”李昭宁应了,向李涛福身告退,依然有些牵挂地道:“多谢信臣公厚恩,那他……” “放心,老夫与他说几句话。” 李昭宁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忘了身上还披着青貂大氅。 她一走,李昉淡淡一笑,负手看向萧弈,道:“我不信族妹所言,你若是族叔养子,早被史家腰斩了。” 萧弈道:“可我们说的确实是真的。” “好,既然你曾到过饶阳为我端酒,那年是何时节?” 萧弈心想,既然是祭祖,该是清明,春寒峭,因此小乙擤着鼻涕。 可转念一想,终是瞒不过去,与其扯谎,不如坦诚。 “李兄,实不相瞒,我不久前挨了史二郎一棍,许多事都不记得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诚意。”李昉挡到了李涛身前,道:“信臣公,救幼娘是情份,把他交出去是本份,今夜之事便如此吧?” “也好,只恐他供出老夫。” “拖到墙下处置了,再交还禁军即可。” 有一瞬间,萧弈想径直闯出去。 他目光迅速扫过,屋中这两人拦不住自己,可虑的是门外的护院,以及他们一旦大喊,引来官兵搜捕。 不对,若李涛、李昉真有杀心,不会当面直言,这是在试探自己的反应。 还有机会说服他们。 萧弈镇定下来,微微一笑,道:“信臣公喜欢说笑,实则救我才是本份,不是吗?” 李涛眼中毫无暖意,哂笑道:“史府余孽,私闯宅院,欲拖累老夫满门为你陪葬,死到临头,犹花言巧语。” 萧弈道:“我来,未尝不是给信臣公送一场机遇。” 李涛摇头道:“宫中惊变,撇清干系尚且不及,有何机遇可言呐?” “局势未明,信臣公务必谨慎,不可冒然站队。”萧弈深深一揖,语气沉稳,道:“先帝的顾命重臣,白日还是国家柱石,入夜却破家灭族,官家不问而诛,天下强藩岂能坐视如此剧变?” “好个‘天下强藩’!”李昉讥道:“不愧是史府出身,够跋扈,够大逆不道。” 李涛点点头,道:“杀之不冤。” 萧弈顿感压力,也怀疑自己的直觉是否有错,却还是咬咬牙,继续道:“史家一亡,与之亲善的边将岂能不人人自危?官家自毁长城,毁的不仅是开国大将,而是君臣之间的信任,此举祸国殃民,朝中有李业、苏逢吉这样的小人,岂是国家幸事?!今郭威执枢印、镇邺都,必……” 他本想说郭威天命所归,话到嘴边,忽心念一动,暗忖自己知大势所趋,却不能忘了从当世人的角度考虑。 于是话锋一转。 “今郭威执枢印、镇邺都,必起兵勤王、清君侧,除李业、苏逢吉这等胡作非为的奸佞,还朗朗乾坤一个海晏河清!信臣公、李兄,你们岂忍见奸臣蒙蔽天子、把持朝政?!” 好险。 不是险在别人的心意,而在自己差点说错话。 若劝李涛助郭威造反,必死,但换个说法就不同了。 大义与谋逆,一句话之差就是天壤之别。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24章 带信 一番慷慨陈词,萧弈分明瞥见李涛与李昉对视一眼,神色有了变化。 他心下稍安,下一刻,李涛声音却陡然转厉。 “竖子,老夫若放你,你便要到邺都挑唆郭威起兵?到时多少百姓重陷战火?明远,此子断不可留,杀之!” “是。” 李昉应了,向萧弈冷笑道:“你很聪明,但看错人了,信臣公以苍生社稷安稳为重,你却借强藩之势威逼利诱,可笑。” “哼!” 李涛拂袖而去。 有一刹那,萧弈真被这二人吓到了。 然而,转念一想,难道郭威称帝,他们就不称臣了吗? 那,这以苍生社稷为重的做派该是演的。 为何要演?必有所图。 因为……他们知道郭威手握强兵,也想下注,却又不想牵连太深。 比鬼都精。 萧弈干脆陪着演下去,学着李涛的样子,袖子一甩,背过双手,微微冷笑。 “掩耳盗铃,可笑!” 李涛才走到门口,闻言驻足,问道:“你在骂老夫?” “不敢。”萧弈一拱手,道:“晚辈只是在想,信臣公瞒着郭威,难道就能当天下无事吗?” “竖子好生无礼,若老夫不放你,反成了老夫瞒着郭威了?强词夺理,简直可恶。” 萧弈道:“我只是认为,与其让郭威从别处听得此事,不如由信臣公手书一封,阐明大义,劝他不可被怒火蒙蔽、以社稷大局为重。” 一句话,柴房安静下来。 李昉嘴角讥笑尽褪,眼神中泛起惊异之色,点了点头。 李涛倒是又打压了他两句。 “老夫何必要你带信?” “派别人,万一被李业、苏逢吉搜到,反误了信臣公,晚辈能从史府逃出来,便能到邺都。就是被发现了,那也是史府余孽,与信臣公无关。” 柴房中安静片刻。 李涛抚须,喃喃道:“如此,或可使苍生免于战火啊?” “信臣公高义!”萧弈道:“此信不该由信臣公署名,以免朝堂动荡,可由李兄代笔。” 李昉为人干脆,不再试探,向李涛躬身一礼,道:“信臣公放心,此事小侄会处置妥当。” “也好。” 李涛点点头,举步迈过门槛。 一袭朴素的鹤氅消失在夜色中,威压也随之而去。 终于,萧弈知自己活下来了,长舒一口气。 “随我来吧。”李昉笑容也温和起来,引着他往外走,如老友般随口称赞道:“着实厉害,二郎好口才、好机辩。” “李兄误会了,我真不是史二郎。” “好,萧弈,我记下了。” 李昉自嘲一笑,眼神露出了释然之色,不再纠结此事。 顿时,萧弈明白过来,为何李昉、李涛要猜测他是不是史二郎。 实则是为了保证他会去找郭威。 一个李崧府的旧仆,很可能出了城就逃了。但史二郎为求活命、为报家仇,只能去邺都。 他们岂是在乎他的身份?在意的是能否利用他。 能活下来,不仅因他的本事、眼界,最关键的是他北上的决心。 萧弈将这个领悟牢牢记下——命是否值钱,在于有多少价值。 李昉道:“你到我屋中歇息,待我写了信给信臣公过目,明日设法送你出府。” “不。”萧弈停顿了一下,道:“我今夜就走。” 李昉推门出了柴房,看了眼天色,道:“夜里走不掉,城门未开,到处都是巡兵。” “我去郭府,必须今夜就去。” “你是怕……明日就来不及了?” 这个问题,萧弈已想了很久,点点头道:“除掉了史家,他必会马上对付郭家。” “好,随我来。” 李昉很快明白过来,加快了脚步。 萧弈与他到了一间客院。 李昉进屋便点灯、磨墨,一边道:“你在我榻上小眠一会,我写了信便送你出府。” 与聪明人做事就是简单,萧弈也不客气,和衣躺下,道:“好,天亮前务必叫醒我。” “放心。” 萧弈也累了,听着那细碎的磨墨声,眼一闭,径直睡去。 …… 他是被推醒的。 醒来时夜色深沉如墨,李昉把一个信封递给他,道:“你竟真睡得着。” “习惯了,见缝插针的睡眠。” “这么一说,我有点信你原是当奴婢的了。” 萧弈无语。 他以前只是牛马,不是奴婢。 接过信,贴身收好,他问道:“怎么出去?” “急甚?你这般出门,能到得了郭府吗?” 李昉转身,捧过一件青绿色的官袍,道:“换了吧。” 萧弈也不废话,当即更衣。 官袍很新,显然是刚裁的,还有淡淡的皂角味。 “这是李兄的官袍?” “嗯,我还未穿过,便宜你了。” 萧弈年岁虽小,身量已与李昉差不多,倒也合身。 他蹬上官靴,又接过一条铜銙腰带系上,低头整理,自觉多了几分威严。 李昉拿起黑色幞头给他戴上,喃喃道:“把你的貂氅当了,不知能否值回我这一身行头。” “这份恩情,日后补给李兄。” “自有人会补我,不劳你挂心。” 说罢,李昉丢过一件鹤氅,让萧弈自己披上,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赞许地点点头。 “一表人才,勉强配得上我族妹。” “李兄误会了。” “是误会就好。” 李昉语快,又递过一封官身文书。 萧弈接过一看,讶道:“这是……你伪造的?” 纸是精美的绫纸,上书“敕门下,将仕郎萧弈,早捷科名、器蕴冲深,宜升翰府,以奖时英,可守秘书省校书郎。尔其详勘群籍,雠校遗文,砥节励行,无堕乃职,乾祐元年八月初八”,后面是个巨大的官印。 “这印?” “萝卜章,手艺如何?” “以假乱真。” 李昉微微一笑,道:“我擅篆刻,一点小爱好。” “李兄大才,这辈子是饿不死了。” “休与我说笑……行囊还你,匕首与火石已放归,你带着手弩出门不妥,携我的佩剑便是。” 李昉把桌案上的物件一推。 萧弈当先拾起那柄剑,拔剑,随手舞了个剑花,体会手感。 剑柄只裹了层皮革,很硬,重两斤左右,刚好,长八十多厘米……总体还算顺手。 李昉眼睛一亮,问道:“行家?” “略会,一点小爱好。” “那你也饿不死了,但可能会被人打死。这剑,我花费十七贯钱寻名匠锻造的,你日后发达记得偿还,月息四分。但你若被捉了,只求千万莫供出我来。” “李兄什么都好,就是太谨慎、小气了。” “你倒是大方,把几颗珍珠给我。” “路上还需花销。对了,可有铁钩、绳索?” “何样的?挂腊肉的可否?” “可,攀墙用。” “走吧,我们顺道到厨房拿。” 两人随口聊着闲话消解紧张感,脚步却不慢,说话间去过厨房,到了李府另一侧的小门。 “给,灯笼……知道为何给你灯笼吗?” 萧弈道:“大大方方照路,反而不引人怀疑。” “因开封城太黑暗了啊。”李昉随口一说,拉开门栓,道:“不送。” “后会有期。” 萧弈快步而出,身后立即传来了“吱呀”的关门声。 短暂而脆弱的庇护再次被隔绝。 萧弈深吸了一口凛冽的夜气,将青色官袍裹紧了些,铜銙腰带硌在腰间,提醒着他新的身份。 他认得去往郭府的路,立即往那边赶去。 夜风拂过,似乎还带着来自史府的灰烬与吆喝,少年独行于开封城黑暗的长街,心里却带着些许憧憬。 今夜虽历经劫难,可他在往高处走。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25章 报信 萧弈听说宋代汴梁繁华,夜市通宵达旦,可此时开封城却黑暗寂静。 偶尔传来的梆子声,以及巡街禁军的马蹄哒哒,反而给人一种危机四伏之感。 他拐过小巷,踏上马道街,官靴踩在硬梆梆的夯土路面上,不可避免地发出清晰声响。 很快,遇到了第一拨巡兵。 对方远远打量了他一眼,非但不上前盘问,反而躲开了些。 萧弈本有心喝问他们“躲着本官,做甚见不得人的勾当?” 转念一想,不必多此一举,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再走了一段路,遇到了第二拨人,这次他就没那么幸运了。 “站住!何人夜行?!” 萧弈停下脚步,见一个小校举着火把上前。 他下巴微昂,语带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耐与矜持,道:“秘书省校书郎萧弈,奉上官急令传送文书。” “文书呢?” 萧弈把李昉写给郭威的信封拿了出来。 果然,那小校看了眼,并不拆封,上下打量着他,道:“萧校书好生年轻。” “你当我与你一样,生来受苦的?”萧弈以一句旁人曾对他说的话怼了回去。 小校讪然,却依旧警惕,问道:“某是想问,萧校书为何不遣人送信?亲自夜行,也不带随从护卫。” 此话问到了点子上。 倒不是萧弈、李昉考虑不周,而是没有信得过的随从。 萧弈从怀中拿出告身,懒得完全展开,露出一角朱红大印,随口道:“本官有雅兴,你管得着吗?” “非是某为难萧校书,而是今夜城中戒严……” “哦?” 萧弈适机打断,反被动为主动,追问道:“我亦察觉不对,倘若一会座师问起,我该答得上来,出了何事?” “没事。” “夜里动静如此大,必是大事。” “某说了,没事!”小校皱眉,不耐地侧身,挥手道:“萧校书莫耽搁了,去吧。” 萧弈微露不甘,又盯着对方看了片刻,才以不疾不徐的官步从容离去。 待离开这队巡兵视线,他加快脚步。 终于,大相国寺的轮廓之下,一座宅院映入眼帘。 郭府到了。 朱漆大门紧闭,极为寂静。 萧弈不敲门,而是绕着围墙走了大半圈,寻了一处方便攀爬的地方,甩出挂腊肉的钩绳,轻轻巧巧攀入其中。 环顾一看,这是郭家的后苑东墙,他遂往主屋的方向走去。 后苑略有景致,中间的小空地倒有些演武痕迹,摆着木桩、石锁,只是石锁上挂着一件孩童的外袍,该是玩闹后遗忘在此,木桩旁歪歪扭扭画着跳格子的线。 萧弈绕过蹴鞠用的木架,前方,廊梁上挂了个秋千,廊凳上遗落着一箩针线、一件未缝好的皮袄,旁边散落着炒栗子。 这家人丢三落四,却比史府温馨。 他有点迷路,远远见有间庑房亮着灯火,便往那儿走去。 近了,对话声隐隐传出。 “嘿嘿,占了个好地,这棋妙吧?看你怎绕过去。” “看我的,开!哈哈,来的够大,你这棋若敢动,我打了它。” “天灵灵地灵灵,开!五?五!归点归点,都是我的。” “还玩吗?我可没钱了。” “呶,我都准备好啦,三哥在这欠条上画押吧。” “月息八分?你不如去抢。” “三哥签了呗,不然谁陪你罚跪?你可还得跪半个月呢。” “唉,跪得好酸。” “让你好色,活该。” “才不是好色,那契丹女俘说想看看我的匕首,我就给她看了一眼……” 萧弈走到门边,透过窗缝往里看去。 先是看到写着“赠太师显考郭公简之位”的灵牌,地上,一个少年侧跪着,与一个跪坐着的少女在玩双陆。 萧弈识得那少年,是郭家三郎郭信。 少女尚未及笄,梳着个双丫髻,髻上插着赤金缠枝纹小簪,穿着绫锦袄子,领口滚着一圈浅灰鼠绒,皮肤光洁,眼睛灵动……看年纪、衣着、气质,想必就是郭五小娘子了。 她正把地上的散落的铜钱全都拢到自己面前,高兴地弯了眼,脑袋摇晃,嘴里却不忘数落郭信。 “反正三哥闯了大祸,那惊马差点撞死我们。” “又提这事。”郭信偷偷伸手捉铜钱,“给我点,再玩一局,你攒钱也没用处。” “爪子拿开。哼,我攒钱锻柄匕首,若敢将我许给史二郎,我捅死了他,当快活寡妇……咦,谁来了?” “我跪着呢!”郭信吓得连忙跪好,头也不回,嘴里嚷道:“一直跪着呢,没起来过!” 郭五娘匆匆拿布把双陆与铜钱包了,拉门就跑。 萧弈才敲了两下门,见这两人突然炸了窝,忙用剑鞘去按郭五娘的肩,道:“且慢,我有要事……” “去!” 郭五娘身子一猫,当即要逃,忽“咦”了一声,转过身来。 她目光上下打量了萧弈,怔了怔,嚷道:“进贼啦!” 说罢,小拳头就砸了过来。 萧弈轻巧避过,道:“里面可是郭家三郎?还请回头。” “我知错了,在好好反省,是五娘非要赌钱……咦,是你?!” “是我。” “五娘住手,你看仔细,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呀!” 郭五娘收势不住,差点扑倒在地。 萧弈伸手拎住她的后领,将她提了起来。 郭五娘有些尴尬,双手捂住脸,嘟囔道:“谁知你当了官,哪认得出来。” 这兄妹二人胡闹,萧弈却郑重其事,道:“我有要事相告,烦请通传柴夫人与郭二郎。” 郭五娘遂向他一福,也不说话,转身跑掉了。 “你有事与我说也行。”郭信依旧跪着,道:“只是我不便起身,需你过来说。” 萧弈道:“史府已破家灭门,郭府满门危在旦夕,三郎务必……” “啊?那我做不了主,你等等,我去找二哥,哎哟!” 郭信惊得站起,捶了捶跪得发麻的腿,踉跄而跑。 一队牙兵提着灯笼匆匆赶到,问道:“三郎,进贼了?” “是误会。” 说话间,郭信跑过院门。 萧弈只好与几个牙兵对峙着,任他们警惕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 郭家兄妹的胡闹打断了他紧张的情绪,他冷静一想,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仅凭自己一面之词,郭家能相信吗? 哪怕相信,也可能抱着侥幸,认为史家牵连不到郭家。 带阖府家眷连夜出逃,得非常果决,且需要莫大的勇气。 ———————— “二哥来了。” 终于,郭信快步跑来,身后跟着郭侗。 郭侗显然匆匆起床,还穿着内衫,随意披了件裘衣,发髻微松,但眼神却锐利清醒,毫无睡意。 萧弈大步迎上,正要开口。 郭五娘也小跑了过来,脆声道:“二哥,阿娘让你们到花厅说话。” “走。” 萧弈的大臂便被郭侗一把捉住,快步赶往花厅。 到时,柴守玉已端坐在上首。 她显得很从容镇定,穿好了深色常服,罩着锦绒斗篷,发髻梳得简单,全无头饰,却丝毫不乱。 “阿娘!史家……” “慌甚?” 柴守玉轻叱了儿子一声,转向萧弈,道:“小乙连夜报信,辛苦了。五娘,你来奉茶,不必用下人。” 她不提萧弈翻墙入院之事,打量了他身上的官袍一眼,似愈明白事态严重,吩咐牙兵守在门外。 萧弈争分夺秒,待牙兵退下,立即一揖,道:“夫人、二郎,官家已对太师动手,禁军右厢都指挥使聂文进倒戈,开封尹刘铢疑似背叛,眼下史府已被抄家。下一步,恐怕就要清算与史家关系密切之人,郭家万不可侥幸。” “此言当真?”郭侗问道:“你有何凭证?” “我刚从血海尸山的史府逃出,亲眼所见。” 闻言,柴守玉眼神一沉,如古井深水。 郭侗思虑片刻,脸色逐渐变得苍白,拳头攥了攥。 萧弈本担心他追问他逃出的细节,别的无妨,只是没到邺都之前,他并不想把李涛牵连进来。 “既如此,我知道了,多谢!” 郭侗一抱拳,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眼神逐渐果决,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担当。 他大步向外走去,压着声,却带着些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对牙兵咐吩起来。 “传令,所有门户加双岗,持弓上墙,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敢强行闯府或窥探者,杀!” “喏!” “派两人出府探明情况,尽快回报,把马蹄裹了。” “喏……” 萧弈闻言,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了些。 不论今夜是何结果,至少郭家与史家之差别肉眼可见。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26章 果决 郭府逐渐灯火通明。 花厅中依旧只有寥寥数人,郭侗离开后,只听得厅外牙兵、仆役步履匆匆,却井然有序。 柴守玉招过郭信,轻声道:“去为娘屋中,把床头的匣子拿来。” “是。” “小乙。”柴守玉转向萧弈,感慨道:“你冒险示警,郭家又受你一份大恩啊。” “是我该做的。” “郭家自顾不暇,一时难以为回报。老身略有薄资,你莫嫌俗气,且拿着保命,往后,若家夫能躲过此劫,当有厚报。” 萧弈听出了柴守玉保全之意。 于他,暂时躲一躲,等郭威成了皇帝再来讨些回报,该是最安全的。 可他却毫不犹豫,应道:“晚辈愿护夫人北上。” 柴守玉奇道:“你如何知老身会北上啊?” 萧弈不是知道,而是在劝她离开,道:“我亦得罪过苏逢吉、李业,知他们器量狭窄,豺狼之辈,断不会放过郭家。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当速作决断。” “史府蒙遭大难,你既能脱身,何不远走高飞,反继续牵扯入局,不怕滔天大祸?” 萧弈感受到了柴守玉的审视,坦然迎上她的目光,说出了他的算计与野心。 他知道,一个有欲望的人,比“情义”更好把握。 “不瞒夫人,我亦是为自身谋一条出路,郭节帅英雄盖世,我素来景仰,投奔他,我才能在此滔天巨浪中自保,甚至有一番作为。” “难为你有这般眼界。” 柴守玉点了点头,眼神更添一丝赞赏。 她很干脆,不谈其他,抬手止住了正要出门的郭信。 “你这身官袍配不上你今夜送来的消息,也配不上你的胆识,到了邺都,家夫再厚报于你。” “多谢夫人。” 萧弈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既然提到了官袍,他顺便拿出告身,递给柴守玉。 “这是我出逃时得义士所赠,眼下还不宜牵连他,待到邺都,他有信件递于郭节帅。” “此人必是不凡啊。” 柴守玉并不追问,感叹了一句。 她接过告身看了,点点头,双手归还,问道:“你姓萧?单名一个弈字?” “是。” “老身记下了。”柴守玉坦言道:“老身本还在猜想,你会不会是史二郎,有气度、有胆识,有北上的决心。” “夫人误会了,晚辈只是萧弈,无背景、无门路,也无所隐瞒。” “好!” 柴守玉赞了一声,须臾又喃喃自语了什么。 声音很小,萧弈没听清,隐约好像是“可惜了”之类。 紧接着,柴守玉遗憾之意顿去,拉过身边的郭五娘。 “五娘,你可谢过恩公了?前番大相国寺前,若非萧郎,我们娘俩都要被惊马冲撞。” “阿娘上次还说,不需未出阁的女子露面道谢。” “此一时,彼一时,听话。” “哦。” 郭五娘老实上前,福身道:“多谢恩公两次搭救之恩。” 萧弈道:“小娘子太客气了。” 只见郭五娘眨了眨眼,像是示意他不要把她赌钱的事说出来,之后微不可觉地“哼”了一下,回到柴守玉身边,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过来。 厅外传来了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郭侗换了一身甲胄,领着两个牙兵回到了花厅。 他穿的不是张满屯突围时那种明光铠,而是皮质札甲,戴着护心镜、铁臂缚、铁裈,外罩一件厚绒斗篷,轻便实用。 “阿娘。”郭侗脸色凝重,道:“被抄的不仅是太师府,杨邠、王章的府邸也被抄了。” “杨公与王公呢?” “他们傍晚前与太师一同入了宫,一直未曾出来,恐是……凶多吉少了。” 柴守玉脸上没有意外之色,只是唏嘘,叹道:“辅政大臣,不问而诛,酷烈至此,必致人人自危、天下离心啊。” 郭侗道:“事已至此,阿爷也难独善其身了,恐官家会对我们下手。” “他敢吗?”郭信不忿道:“邺都兵精粮足,阿爷手握枢印,敢对我们不利,也不怕阿爷杀进东京城来?” “闭嘴。”郭侗叱道:“官家若有此分寸,今夜岂至如此局面?” 他脸色更加难看,上前几步,俯身到柴守玉耳边。 “阿娘,还有一事,前番王将军回来……” 萧弈见状,暗忖郭侗该是避讳自己这个外人。 可眼下情形,能有什么事值得现在私语? 目光看去,却见柴守玉摇了摇头,低声道:“暂时不必替你阿爷忧虑这些。” “是。” 萧弈听得事关郭威,且是在郭信说了“兵精粮足”、“手握枢印”、“杀进东京”之后提及,猜是哪个环节出了点岔子。 郭家人没有商量太多时间。 柴守玉很快做了决定。 “立即出京,去邺都。” “是。” “家中财物不必拾掇,带些金银与干粮,必需之物路上添备,去,先命人备好马匹。” “是,孩儿这就让人安排。” 萧弈心中为柴守玉的果断喝了一声暗彩,可紧接着,便见她陷入思索,眉头蹙起。 “萧郎。” “请夫人示下。” 柴守玉问道:“你说刘铢背叛,可有实据?” “没有。”萧弈笃定道:“但我亲耳听阎晋卿言官家有心动手,随后阎晋卿便被刘铢带走,若他非同谋,岂会纵容今夜之事?” 柴守玉喃喃道:“若如此,就太不利了啊。” “阿娘问开封尹,是担心出不了城?”郭侗眼神中亦透出深深的忧虑,须臾,为坚毅所取代,道:“孩儿必誓死护卫阿娘。” “逞勇恃武没有用。”柴守玉摇了摇头。 半晌,她沉吟着,又念了一个人名。 “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此人萧郎想必也曾听闻?可知他如何了?” 萧弈心念一动,明白柴守玉一下就找到了重点。 关于禁军兵力,他在史府略有了解,毕竟禁军属史弘肇掌控。 禁军包含好几支兵马,最重要的是侍卫亲军,侍卫亲军又分为步军、马军,步军作战守城,马军机动突击;此外有牙兵、京畿巡检军;以及一些小股精锐,如厅子都、银枪效节军。 其中,侍卫步军是主力,负责开封城防。 史弘肇亲任步马军都指挥使;步军都指挥使是王殷;至于王殷的副手,步军副都指挥使,则由开封府尹刘铢兼领。 另外,侍卫亲军除了分为步、马军,还分为左、右厢,这次倒戈的聂文进就是右厢都指挥使。 简单来说,聂文进、刘铢控制着禁军与开封城防,能够顶一顶他们的就是王殷。 萧弈道:“夫人,王殷不在开封城,听说是为防备契丹冬袭,他早前带兵去负责黄河防务了。” “不在开封城?看来是早有布置。”柴守玉喃喃着,眼神终于黯淡了下来,“官家的城府,比老身预想得要深啊。” 她思忖了良久,似下了某个决心,缓缓开口。 “萧郎,老身有个不情之请。” 萧弈道:“夫人若是想联络王殷,晚辈不才,愿意前往。” “不,来不及了。老身是另有所托,虽恐拖累了你,却深盼你能做到。” “夫人但说无妨,只要晚辈能做到,在所不辞。” 柴守玉点点头,却没有马上说出来,而是拉过郭五娘的手,轻轻拍了拍。 在这紧迫的局势中,这片刻的无言都显得奢侈。 “五娘,你去换身轻便衣裳,带着谊哥儿,到后门处等着。”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27章 分头走 “才不。” 郭五娘紧挨着柴守玉,撒娇道:“女儿想随阿娘一起。” “听话。这满宅的妇孺,岂是为娘能一并带走的?分批走,你莫惹为娘心烦。” “哦。” 郭五娘垂下头,见柴守玉松开了手,只好老实往外走去,道:“那我让阿梅去唤谊哥儿。” “婢子就不必带了。” “可她们……” “为娘自会放她们出府。” “那好吧,女儿告退。” 郭五娘一福,如寻常般与柴守玉告了别,离开花厅。 柴守玉看向萧弈,道:“萧郎,你的官服告身可派上用场,老身想把谊哥儿托付给你,便是你从马蹄下救的那孩子,他与你有缘,让他扮作你的小厮,五娘便扮作你的婢女。” 说到这里,她转头看向正伸头往外张望的郭信。 “三郎,你扮作萧郎的护卫,随他们一路。” “啊?” 郭信不情愿,摇着头嚷道:“阿娘,我不要。我护在你身边,若有贼子敢拦,无非杀将出去!偷偷摸摸逃了,有甚……” “闭嘴!” 柴守玉脸一板,语气顿时严厉起来。 “老身还有数十口人要管,没工夫与你们一个个依依惜别,今日令出如山,有不遵的,家法处置!” 她声音不算大,但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郭信只好了低下头,道:“孩儿遵命。” “记住,这一路上,凡遇事,你们皆听从萧郎安排,不可拖累他。” “阿娘也太小瞧孩儿,太高看他……” “你还要聒噪?速去更衣、备马。” “是,孩儿告退。” 郭信吓得不敢吱声,老实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柴守玉看着一双儿女的背影,目光似有万般言语交代,末了,却只是微微一叹。 厅上,郭侗道:“阿娘,让他们再带几个牙兵。” “不可,人再多就引人瞩目了。” “是。” “萧郎,我三子冲动、五女顽皮、长孙懵懂,你多担待。” 萧弈知道,同样的情形换成史家,定会杀他,夺官袍、告身,让更多家人出城。 柴守玉则是把未成年的长孙以及一双儿女交给他,是信任,又何尝不是对他的照拂? 至于她认为哪条路线更容易活下来、如何分配人选,萧弈没有细猜。作为母亲,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选都满是无奈,她只能迅速作出决策。 他心中感念,一抱拳,应道:“定不负夫人重托!” 柴守玉又道:“若城门不开,切莫返回郭府,寻地匿藏……” 才说到这里,门房突然赶来。 “娘子,长街上来了十余人,为首者是个红袍官员,马上要拐进巷子了!” “来了!” 郭侗如临大敌,当即按刀要出去。 “你慢着。” 柴守玉喝止住儿子,不慌不忙地整理了发鬓,缓缓起身。 同时,她捉住最后的时间,向萧弈嘱咐道:“萧郎,你们从后门离府,出城后不必等待,径直往北,渡黄河,在白马津北岸的黎阳镇汇合。” “好,保重,黎阳再会。” 萧弈毫不拖泥带水,抱拳应了,转身便走。 “黎阳再会。” 柴守玉喃喃了一句,对郭侗道:“派人去看看王殷的府邸如何了。” “是。” 她再开口,语气已带着如郭威亲临的威严,道:“既有客至,开中门,老身亲自相迎……” 萧弈出了花厅,再往后的话语便没能听到了。 由仆役引着,脚步匆匆走过长廊,前方却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立在那儿,手中还牵着两个更小的孩子。 其中一个孩子只有四岁左右,正抬着头,奶声奶气地问道:“阿娘,阿兄要去哪?我也想去。” “阿兄要随这位郎君去学堂。” “学堂?那三娃儿不去了。” 妇人待萧弈近前,福身道:“见过郎君,妾身姓刘,是郭家长媳,谊哥儿的阿娘。” “少夫人有礼了。” “这是妾身给家夫的信,烦请转交。”刘氏松开牵着孩子的手,拿出一封信。 萧弈知她此举该是对前途极为悲观了,收信入怀,以平静却坚定的语气道:“少夫人有话何不等到了邺都亲口说?” “身子骨弱,路途遥远,天寒地冻,以防万一罢了。” 刘氏眼中不知不觉噙了泪水,她没有去牵四岁的儿子,手抖了许久,欲言又止。 “阿娘,牵牵。” 萧弈心中不忍,又知自己无法再带更多人了。 一句话梗在喉头。 刘氏忽抱起孩子,毅然转身而去。 萧弈赶到后门,只见四匹骏马鞍辔齐全,马蹄皆用厚布包裹。 顷刻,郭五娘带着郭宗谊来了。 郭五娘换了一身粗布儒裙,背着个包袱,乍一看像个婢女,脚下却还蹬着双鹿皮小靴。 郭宗谊一身青衣青帽,睡眼惺忪,小脸上还带着压痕,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见到萧弈,脸上立即显出惊喜之色,快步上前,煞有其事的一揖。 “咦?是恩公……宗谊见过恩公,恩公这是当官了吗?夜里我们要出门吗?” “带你去邺都见你祖父。” “好呀好呀!恩公你骑马好厉害,可以教我吗?” 说话间,郭信已到了,换了身深色的粗麻武袍,手持单刀,也不好好走路,翻过栏杆,意气风发。 “走吧,我们先前探路。” “三哥你怎没带行李?” “要甚行李?男儿在外,以天为盖,以地为庐!” 说着话,四人动作却不慢,利落翻身上马,依次打马走向小门。 萧弈留意了一眼,郭宗谊年岁小,脚还够不到马蹬,但坐在马上平平稳稳,郭五娘虽是女子,骑术亦佳。 下一刻,忽见一缕淡淡的光洒在她脸上,细微的绒毛在光晕中清晰可见。 萧弈一愣,回头向郭府内看去。 不知何时,天已亮了,亮得很快。 积雪的栏杆边,一株紫薇花枝干疏瘦,映着墙边的竹,似翘首迎着晨曦,倾刻间,阳光普照,如寻常的一个清晨。 他忙了一夜,历经艰险赶来报信,却不过只堪堪抢在天亮前一刻。 每与时间赛跑,皆感天地无情。 小巷里空无一人。 雪积了一夜,马蹄踏出,留下一行蹄印,须臾,有郭家仆役拿着扫把将蹄印扫开,不留痕迹…… ———————— 与此同时,大宁宫,广政殿。 数十武士立于殿东的廊庑内,鸦雀无声。 “嗒。” 一滴血落在血泊上。 血泊浸满厚实华丽的锦毯,毯上躺着几具尸体,三具裹着紫袍,是先帝指定的顾命大臣史弘肇、杨邠,以及二人的党羽王章。 史弘肇尸身如倾塌的塔,脖颈青筋盘虬,身上刀刃林立,身边散落着武士尸体,都是他临死前所杀;杨邠仰倒于殿柱旁,喉间豁口翻着皮肉,眼神满是震惊;王章尸身蜷缩,身下压着染血的奏章。 忽有一根修长的手指拨开了史弘肇的眼皮,显出眼皮下满是杀意的怒目。 见状,蹲在尸体前的少年发出了不屑的轻笑。 “瞪,继续瞪着朕。” “陛下……” “嘘。” 刘承祐以手指压着唇,让准备开口的苏逢吉噤声。 他眼角弯起戏谑的笑意,故意压着声音,道:“别说话,杨太傅说了,‘有臣在,陛下但噤声’,你没听到吗?” 苏逢吉顺着天子的手指看向虚无之处,不由喉结滚动,咽下口水。 他伏地,带着颤声,打破庑房诡异的寂静。 “臣,恭贺陛下……奸党已除,江山永固!” “呵。” 刘承祐微微一哂,苍白削瘦的秀美面容显得莫名深沉。 他没有看苏逢吉那张老脸,而抬头,看向了大步而来的李业。 李业紫色官袍外披着一件奢侈大氅,英俊的面容上带着不羁的笑意,深邃的眼眸中闪动着的却是鹰隼般锐利目光。 “臣捉到史德珫了,但没找到符印。” “哦?” 刘承祐头也不回,依旧蹲在尸体前。 李业道:“但请官家放心,它们出不了开封城。” “小舅办事,朕放心。”刘承祐随口问道:“接下来呢?轮到谁了。” “陛下。”苏逢吉连忙道:“臣以为……”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为他忽然看到,年轻的天子正用手指从史弘肇眼眶里扣出了什么东西。 那是? 苏逢吉的瞳孔不由收缩,之后猛地瞪大,像是喉咙被掐住了。 粘血的圆球在手掌中把玩着,像是一捏就要爆裂……那分明,是一颗眼珠。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28章 封城 黎明,雪后初霁,天气意外的好。 “好饿啊。” 郭信显然没完全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跨坐在马上,双手高举,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自语了一句。 他回过头,看向郭五娘,道:“又饿又困,你呢?玩了一夜的双陆。” “有点儿。” “反正城门未开,我们去外斜街子吃油吧?再配碗酥肉汤,香死了。” 郭宗谊听得睁大了眼,巴巴地看着,口水都要流出来,却是转向萧弈,小声道:“恩公,去吃吗?” “对啊,阿娘让你带队,去呗。”郭信一拍胸脯,道:“我请客。” 萧弈感受到他们并没有太多危机感,毕竟是少年心气,又一直被家里庇护着,不知天高地厚。 他从行囊中拿出干粮,随手丢给他们,道:“饿了就吃这个。” “啊?这又冷又硬的。”郭信道:“我肠胃可不好,还得赶一整天的路呢,吃点热乎的嘛,去封丘门很顺路,一点不耽误。” “你就默认我们是走封丘门?” “当然,那是北门,又离白马津最近。” “说说城门情况。” “哈?你带队却不了解?好吧,开封有陆门七座、水门两座。北面有封丘门与酸枣门,东面有宋门、曹门,唔,我说的都是唐时的名字,梁、晋、汉又起了许多名字,比如曹门,阿爷说以前叫‘建阳门’,如今叫‘迎春门’,它在东城偏北,走那儿也很方便。” 萧弈沉思片刻,走其它城门虽然更稳妥,但可试着抢一个时间差,以快打快。 “先去封丘门,等过了黄河,想吃什么都可以。” “小乙……” 萧弈抬手一止,道:“路上叫我‘郎君’,一会或许会遇到盘查,这是为了安全考虑。” “哈?” “郎君。”郭宗谊很听话,老老实实唤了一声。 郭信面露无奈,道:“好吧,但凡让我吃好了,我叫得可甜了郎君。” “我姓萧名弈,萧何的萧,对弈的弈,开封人氏,是今科进士,刚授官校书郎,奉座师苏逢吉之命,往封丘递一封私信。你们是我家里刚雇的奴婢护卫,其余事,皆不知晓,明白吗?” “知道了。” “你是护卫,名叫展昭。” “这名好!”郭信颇为满意,道:“招猫逗狗的‘招’?” “昭昭日月的昭……谊哥儿,你是我的书童,茗烟。” “是,公子。” “郭五小娘子,你是婢女,晴雯。” “哦。” 萧弈问道:“你们行囊中可有会暴露身份的物件?玉佩牌符,都给我。” 郭信、郭宗谊纷纷摇头,郭五娘有些迟疑,道:“嫂子让我带了一张……庚帖。” 说到后来,声音细若蚊吟。 萧弈不知庚帖代表什么,伸手道:“拿来。” 那是一张红色的柬帖,摊开来,小楷端丽。 “女命庚帖,谨将小女三代年庚开列于后,曾祖讳蕴、祖父讳简、父讳威,名馨,小字安儿,行五,属猴,丙申年辛丑月庚辰日乙酉时生。” 原来她名叫郭馨。 想了想,萧弈在马背上拿出火石,侧过身背着风,将庚帖点燃。 火焰卷过,直到一纸红柬只剩最后一角,他才随手一扬,将灰烬扬在风中。 “你!” 郭馨有点生气,驱马上前,抬手一指萧弈,却无法责备他,只好咽下嘴里的话,倔强道:“我本可自己烧的。” 萧弈抬手,把她头上的赤金小簪拔了下来。 “暂时由我收着,晴雯。” “好啊……郎君!” 郭馨有点生气,后两个字刻意加重了语气,像是要咬他一口。 萧弈不与她胡闹,又道:“展昭。” 郭信正打哈欠,浑然不觉。 “三叔。”郭宗谊连连摆手,“不对不对,是展护卫,郎君叫你呢。” 郭信这才一抱拳,道:“展昭在!” “开封城可有人认得你?” “放心,与我交好的都是游侠儿,这时辰他们才刚刚睡下呢。” “茗烟。” “在的。” “别紧张。” 郭宗谊羞赧笑了一下,似乎觉得扮书童很有趣…… 抵达封丘门时,晨钟恰好响起。 赶早出城的行人刚开始排队。 四人驱马排到队伍后面,郭信咬了一口胡饼,含糊道:“也是,早点排队,早点出城,我知道陈留镇上有家汤饼铺,贼他娘好吃。” 萧弈环顾观察,低声道:“城门恐怕不会开了。” “你怎知道?也许等会就开了。” 萧弈抬手一指,指向城门边的一队禁军,正围着一个埋头抄写告示的书吏。 不多时,那书吏抄好了一张告示,便有禁军拿了,直接往告板上张贴。 那是一张海捕文书,画了个虬髯大汉,咧大了嘴,仿佛要夺人而食,寥寥数笔,颇为传神。 “重犯张满屯,悖逆作乱,拒捕伤差,年三十又二,长近九尺,虎背熊腰,面皮粗黑,虬髯浓密,环眼塌鼻,口中多獠牙,门齿有缺。凡擒获献官者,赏钱千贯,知踪报信而拿获者,赏钱三百贯。若有藏匿资助者,一并处斩,家产充公,邻保连坐!牒付各城门,速速张挂,严加捕拿,勿得怠慢!” 萧弈看罢,惊讶于张满屯竟还是逃掉了。 再一想,此事很蹊跷,一个牙兵而已,哪值得这般大张旗鼓地找? 除非,张满屯带走了禁军兵符。 但史家父子、部将若都被拿下,想来兵符也没太大用处。 晨钟响罢,城门依旧未开。 萧弈眼神微沉,打量着守城兵士,有心寻找一个适合利用或收买之人。 看了半晌,他都不满意,干脆驱马上前,开口便问道:“今日为何不开城门?” 守城兵士却也跋扈,瞥了他的青绿色官袍一眼,随意拱拱手,道:“没看到吗?搜捕要犯。” 萧弈也摆出官威,道:“何等要犯?连城门都不开了,耽误本官要事,你们担得起吗?” “俺可担不起,官爷自去向府尹讨说法吧!对喽,他穿的可是紫袍。” 寻不到机会,萧弈当即拨马而回。 “走,去东城看看。” “是在搜捕我们?那阿娘他们如何出城?” “不用慌,没清算到郭家。” 清晨的开封大街只有零星几个赶早市的贩夫推着车。 从封丘门到曹门一共六里路,萧弈等人催动马匹小跑,大约跑了一刻钟,远远看到了城门。 这里,排队出城的队伍更长,四人依旧汇入队伍最后。 只听得人们交头接耳的议论,抱怨今日封城。 也有人小声提及昨夜城中发生了变故,抄了几个府邸,夜里禁军追捕纵马狂奔的逃犯,动静闹得很大。 萧弈警惕地环顾四看,发现城头上的士兵目光紧紧注视着排队的人群,一些作普通百姓打扮的健硕汉子来回走动、寻找。 人群中,一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人身高近两米,穿了一件看起来随时要绷裂的文士长袍,头戴幞头,正努力蜷缩着自己的身体。 只看背影,萧弈就认出了他,心中摇头,暗忖这装扮一塌糊涂,角色定位离谱,这样想蒙混出城太天真了。 偶然,张满屯回头张望了一眼,满脸的胡子倒是刮了,皮肤也白了,该是抹了脂粉,手法意外的不错,但反而莫名违和。 远处有禁军拿起告示看了看,转向城头,点了点头,城头上的守卒于是比划了手势。 萧弈见张满屯浑若未觉,遂低头,趁无人在意自己,陡然压着嗓子大喝了一句。 “拿下!” 这一下打草惊蛇,张满屯吓了一跳,转身就跑。 “直娘贼!” “拦住!” “咴——” 变乱突起,马匹受惊,萧弈四人连忙扯着缰绳退到旁边。 下马牵缰,再回过身来,长街已一片狼藉。 “嘭!” “嘭!” 张满屯不知打翻了多少人,成队的禁军被他撞倒在地。 但他终是力竭,陷入绝境,十数根哨棍齐叉他下盘,将他如铁塔的身躯绊倒在地。 “狗攘的!按住!” “肏!” 不等他起身,禁军如饿狼般一拥而上,刀枪相抵,狠狠压在他身上,用粗大麻绳将他手脚死死捆住。 张满屯兀自奋力抵抗,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竟好几次险些将压在身上的人掀翻,直到被刀柄狠狠砸在后脑上,那狂暴的挣扎才渐渐微弱下去。 一阵马蹄声自长街传来,数骑疾驰而至。 萧弈见了,连忙蹲下,藏身人群中。 为首者正是刘铢,官袍外还罩着件细鳞铁甲,显得杀气凛然,赶到张满屯面前,迫不及待喝道:“搜!” 众兵士按着张满屯一阵摸索,干粮、银两等杂物洒了一地。 刘铢亲自下马查看,末了,恼火地一脚踹在张满屯肚子上,叱道:“东西在哪?” “哈哈……已经拿去调兵杀光你们了!” “沿街仔细搜检,找他的马匹盔甲!将他押入府衙,本府亲自讯问。” “是!” 张满屯像死狗一样被拖走。 街边,萧弈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心中有了一个猜想。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29章 异类 “人犯自朱家桥步行至曹门,一路卑职都盯着,未曾停留,东西当不在附近。” “立即到朱家桥搜!” “是!” “方才谁先喊的动手?” “不知,人犯凶猛,卑职怕被他跑了,一直在等人手到齐。” “先找马匹再说……” 听着禁军的脚步声远去,萧弈从人群中站起身来,掸了掸官袍上的雪沫,目露思索。 “哎,腿麻。”郭信也起身道:“他们捉到了人,总该开城了吧?” “不,他们要的物件还没找到。” “何物?” 萧弈回想张满屯那句话,心忖禁军已被皇帝控制,刘铢不必如此紧张禁军兵符,再联想到郭侗那句私语,遂拉过郭信,低声问了一句。 “枢印,真还在郭节帅手中吗?” “我哪知。”郭信道:“我亦是听说,太师力排众议把枢印交给阿爷,不是吗?” 萧弈摇了摇头,终是不能确定。 想来,郭威有无枢印区别不大,终究是靠兵强马壮、民心所向,遂暂时不理会这茬。 “走,我们再去南城。” “又不开城门,还去做甚?” “看看有无机会。” 临走时,萧弈再次回头扫了一眼曹门的守卒,见个个都绷着脸,不好收买的样子…… 城南,尉氏门。 他们赶到时,城门处已经挤满了人。 萧弈依旧是跨坐马上,目光逡巡。 他的计划很简单,要么藏匿到开城门,要么买通一个守卒。 时近中午,被堵着的行人们愈发吵吵嚷嚷,抱怨不已,终于惹烦了守城兵士,抽刀大喝,声色俱厉。 “都滚!” “城门今儿不开,哪来的滚哪去!” “再不散开,休怪爷爷的刀不留情。” 两句叱骂非但没有平息吵嚷,城门处反而响起惨叫,人群混乱起来。 萧弈在马背上视线好,看得分明,一个担着菜筐的老农被急于出城的人们推搡到了前面,筐子撞到了一名守卒,对方毫不犹豫一刀搠出,老农当即倒在血泊里抽搐。 人潮退却。 郭信的马匹被人挤得有些烦躁,不安地尥蹄子,遂勒紧缰绳,道:“我们走吧?” “不急。” 萧弈目光落处,见到另一个兵士从城墙石阶处跑来,按住那老农,竟是开始止血治伤,嘴里急切喊叫着。 “快!来个人帮忙!” 这兵士背着几杆令旗,该是个旗手。 给老农治伤时,他把头凑得很近,眼睛眯成一条缝。拿伤药时也是,恨不能把瓷瓶怼到鼻子上,想必是个近视。 如今当然也有近视,只是近视却当旗手就很奇怪了,也许有些背景。 这人很瘦,面容黝黑,满脸都是迫切救人的焦急,张口大喊时显出整洁的牙口,不像别的兵士牙齿发黑发黄。 再看他的衣着,一身普通军袍,很旧,却很干净,外罩着札甲,穿戴得整整齐齐,靴子上满是雪渍,看得出一早上都在跑动。 见惯了五代丘八草菅人命,今日却遇到了一个异类。 “我过去看看,你们留在此处别动。” “可别,万一被识破……啊,直娘贼,胆可真肥。” 萧弈不等郭信说完,已驱马上前。 只见旁的兵士围着那旗手,却不帮忙。 “你这脓包,就别白费力气了。” “血要止不住了,来个人帮忙按着呀!” “你也不想想,这种贱民养得了伤、活得过冬吗?” “先救救他。” “唉,脓包你就爱瞎忙……” 萧弈翻身下马,拉起袖子,径直按住了那老农鲜血不断外涌的伤口。 那旗手抬头,眯起眼看了看他,一愣,继续用颤抖的手倒止血药。 半晌,萧弈手掌感受不到老农的颤抖,血的温度渐凉。 “死了。” “又死了?” 旗手只怔了片刻,神情转为颓然。 缓了口气,他探头凑近,看了眼萧弈的官袍,连忙起身抱拳,道:“这位……” “校书郎萧弈,奉座师之命出城办事,敢问城门何时能开?” “萧校书多礼了,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具体何时开城却是不知,未能为萧校书解惑,多多恕罪……萧校书,卑职拿水囊为你净手。” 萧弈能感受到这旗手对自己的好感,当今武人治国,这倒是罕见。 他遂多探问了几句。 “敢问这位长行尊姓高名?” “不敢担,不敢担,卑职花秾,秾茂之秾,《洛神赋》言‘秾纤得衷,修短合度’,字子茂,祖籍西京,卑职似乎说得太多了。” “好名字。” 花秾有些受宠若惊,憨笑了一下,因笑容谦卑而显得有些丑。 萧弈顺势聊天,问道:“花长行喜欢读书?” “卑职就这一个爱好。”花秾眼睛一亮,道:“萧校书看着太年轻哩,定是今科高中吧?卑职若能讨教一番,那可就……呀,卑职失礼了。” “无妨,今日既出不得城,我左右无事,等花长行当职结束,或可促膝长谈?” “太好了,卑职到何处拜会萧校书?” “我去见你。” “萧校书若不嫌粗陋,卑职家在安业坊,离这就一里地,沿街到了夯土巷往东拐,走百十来步,再进北边的柳溪巷,巷里有口老井、街坊共用的石槽,卑职家在巷尾第三户,没甚像样门脸,扎了圈竹篱。” 花秾说得很细致,没等萧弈问,又继续说起来。 “卑职本月值日中番,辰时初至未时末,算来剩三个时辰,换了岗,交接、点清旗面,再把值城琐事向都头回禀一声,前后约莫需半盏茶功夫,申时初当可到家,烧壶粗茶,恭候萧校书。” 这是个周全人,萧弈抬手一揖,道:“到时见。” “好哩,萧校书慢走。” 萧弈翻身上马,拉缰而去。 他手上的血已经干了,颇不舒服,他却也不急着洗,毕竟在这人命如草的年头,难得与人一起试图抢救过无辜生命。 郭信正伸长脖子探望,见他回来,问道:“你与那人相识?嘀嘀咕咕说了甚?” “原本不相识,现在识了。” “你胆真大。” “现在不多打探情报,等开始搜查我们,就来不及了。” “到时我们早逃出开封城了。” 萧弈道:“也许吧。” 郭信道:“左右走不了,我们先回家再说吧。” “不。”萧弈态度坚决,道:“我们就近找个客栈住下,一旦开城门,立即就走。” “可是……” “记住,夫人让我带你们北上,那就严格执行,别添乱,别让她顾着一大家子之外还要为你烦神。” “知道啦。” “走吧。”萧弈道:“先采买些物件,带我去市集。” “是,郎君!” 郭信如发泄不满般大声应了。 他们到了城南市井,此地毗邻汴河,舟楫往来,街道两旁货栈鳞次栉比,幌子招摇,叫卖、讨价还价、脚夫号子声不绝于耳,采买年货的百姓摩肩接踵。 牵马步行,闻到了混杂着牲畜粪便、香料,以及各种食材货物交织的复杂气味。 “咕——” 萧弈循声看向郭信的肚子。 “郎君,我肠胃真的不好,吃点热乎的吧?” “好,吃什么?” “就交给我来挑吧。”郭信大喜,四处张望,抬手一指,道:“吃那个。” 顺着他手指看去,四根枣木杆搭起一个棚子,只铺了两层麻布挡风,没有幌子,一个老妪在灶台前忙活着,嘴里嚷道:“兜子!现包现蒸的涅盘兜!” “吃吧。” 四人围着小案,蹲坐在小板凳上,挤得脑袋都要碰在一起。郭家三人各要了一笼猪肉馅兜,萧弈却要了三笼鱼肉兜子,又到几步外的汤饼摊买了一篮鸡蛋。 “我来请。”郭信颇豪气,转向郭馨,一仰下巴,道:“你先付了,回头我八分利给你。与你们说,宴席上的羊肉兜子才叫好吃。” 猪肉兜一笼五钱,鱼肉兜一笼却要十钱,算是普通百姓要咬咬牙才舍得吃一顿的大餐。 据萧弈大概了解,一般士卒每月饷钱也就一两千钱,已让大部分人家望尘莫及。 说来,张满屯还挺值钱,一千贯,一百万钱。 可惜了。 不一会儿,兜子端上来,热气腾腾。 郭信拿起筷子,深深闻了一下,道:“你们小心烫,内里汤汁最鲜,像这样先吸一口……香!” 萧弈见多识广,不觉得几个汤包饺子还需要慢慢品尝,不急不慢地吃了。 他吃得专注,一会便吃完了三笼兜子,下一刻,郭宗谊把蒸笼推了过来。 “郎君,你多吃点,茗烟吃不下了。” “你这小子。”郭信不由道:“怎不想着我?他都吃多少了。” 郭宗谊赧然低头,偶尔瞥萧弈,眼神满带崇拜。 这是萧弈到开封吃的第一顿热乎饭。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30章 采买投宿 吃饱喝足,四人继续往市集走去。 萧弈并非闲逛,目光逡巡,看到一个挂着“生熟药材,道地饮片”的幌子,当即过去。 那是一个门脸不大的药肆。 “展昭,看好马匹,勿与人冲突。” “瞧你说的,我能与谁冲突?” 萧弈步入药肆,闻得药香扑鼻,精神一振。 “老丈,买些黄柏、姜黄、牵牛子、明矾。” “敢问郎官,有何病灶?又各需几两?” 萧弈对分量没有把握,不由迟疑。 他身后郭馨见状,上前,道:“你只管各捉三两,不必多问。” 老郎中并不起疑,熟练抓药,用草纸包好,以麻绳系牢。 “黄柏三百钱一斤;姜黄由岭南进买,斤价五百钱;牵牛子斤价两百;明矾斤价百五十钱……共二百一十六钱,小店概不还价。” 萧弈见郭馨付了钱,也就由她,暗忖这药价好贵。 “茗烟,拎着吧。” “是,郎君。” 出了药铺,径直进了对面的帛肆。 萧弈挑了两套质地粗糙的麻布衣裙、四套粗布短褐、四套细麻外袍、四双新鞋、四张羊毛毡子。 之后,却又在地摊上用几文钱买了四双半旧的布鞋。 把东西往马背上一挂,郭信打了个哈欠,道:“买好了?” “再带点礼物。” 萧弈环顾一看,见到一间书肆,装潢高档,牌匾上“宝翰堂”三个大字下是“珍本善藏”四个小字,他遂举步入内,先买了笔墨纸砚。 再扫视书架,忽见一个格子上贴着“王仁裕德辇公撰”字样,心念一动。 他在史德珫书房里见过王仁裕的情报,是当朝翰林承旨,意外于这样的高官还出书,干脆直接买了三卷,分别是《开元天宝遗事》、《玉堂闲话》、《王氏见闻录》。 书是刻本,却价格不菲,竟高达十七贯,一万七千余钱。 萧弈听了价钱,先是讶异,顷刻反而眼睛一亮。 他正是要给那城门卒花秾一份厚礼,买不开城门,也能探知些消息。 “掌柜稍待,敢问何处有当铺?” 到了当铺,萧弈把从解晖身上拿的两块金锭、三颗珍珠,以及从郭馨发髻上摘的赤金小簪一并递了过去。 末了,他略略一想,拿回了一颗珍珠作为备用。 走过杀猪巷,在小摊上买了个有缺口的便宜陶碗,添了些黑面蒸饼、咸菹充当干粮,以及各类杂物。 回程时,经过一个首饰摊子,萧弈随手买了个最普通的木簪,往郭馨发髻上一插。 郭馨抬头瞪了他一眼,不满地扁了扁嘴。 “多谢郎君给我金簪换木簪,我送你……这个吧。” 她转头四下一看,见两步外的面具摊上挂着个丑丑的胖娃娃面具,一把拿了,挂在萧弈脸上。 萧弈气质顿变。 郭馨不由“噗嗤”一笑,拍手道:“好看好看,适合你。” 郭宗谊也是“咯咯”直笑,挑了个吓人的魁头面具。 有几个瞬间,他们仿佛忘了自己还在逃命。 采买完毕,就该投宿了。 萧弈没敢住官驿,太容易露馅,也没选临街的大车店,而是牵马拐进夯土巷深处,寻了家门脸低调的小栈。 抬头看去,幌子上写着“平安客栈”,寓意特好。 “就这家了。” 进门,这客栈临巷是门面兼饭铺,摆着榆木桌凳,一批行脚商人与三三两两衣着朴素的旅客在吃朝食,人员复杂,不易盘查。 后院有马厩,一楼分列东西厢房,都是通铺,楼上是厢房。 掌柜正在柜台后拨拉着算盘,见有客来,连忙迎上前,被萧弈身后戴着面具的三人吓了一跳。 “郎官大驾光临,不知是?” “要一间厢房,住一日,主仆四人,歇歇脚,喂喂马。” “住在……小店?”掌柜目露讶异。 “不错,有不妥?” “没有没有,郎官放心,小店干净公道,后院马厩备有豆料,只是得另算钱。” “喂精料,马鞍不必卸了,城门一开我们就走。” “是,是,小人一定嘱咐照料好马匹……只是,投宿须记上一笔店历,这是衙门定的规矩。” “姓萧,秘书省校书郎,出城办事遇到封城,懒得回内城了。” “好咧!里间请!” 厢房陈设简单,一铺到底的大床、一张方桌、两把条凳、一个陶制油灯、一个水壶,别无旁物。 闩好门,萧弈立刻动手拿出刚买的陶碗,将黄柏、姜黄、明矾捣碎,倒入水,调出黄褐色的汁液。 “过来。” 萧弈先招了招郭信,道:“脸凑过来。” “做甚?” “闭眼。” 萧弈用布巾蘸了药汁,涂抹在郭信脸上。 须臾,药汁干了,皮肤呈现出一种营养不良的蜡黄。 这是他以前在剧组学到的小技巧。 再把牵牛子与明矾调了水,搅拌成黑泥,给郭信点了个大痦子,并将他的眉毛染粗。 “咦——” 郭馨颇为嫌弃,偏又好奇,边看边摇头,下一刻,萧弈抬眸,与她对视了一眼。 “到你了。” “我才不要。” “闭眼。” “嘶,好凉……我是不是也会变得好丑?” “放心,出城了洗掉就好,衣领拉低。” “登徒子,占我便宜。” “别动,袖子拉起来。” “呀,好痒,手心就别抹啦。” 萧弈目光看去,郭馨原本白皙的皮肤已变得暗黄,却还是显得俊俏。 他遂在她嘴角又点了一颗痣。 但还不够。 “我需要把你的眉毛剃掉一半。” “不行!” “夫人说过,都听我的。” “剃眉毛也太过份了!” “……” 一番改扮,郭家三人的气质样貌终于与原来有明显区别。 萧弈打了个哈欠,把行囊全都拆开,铜钱、银锭分别归拢,道:“铜钱分成八个小袋,每人拿两袋,银锭我与晴雯拿着,每人在头发里再藏一小块,以防走散。” “哪就会走散啊?”郭信跟着打了个哈欠。 “以防万一,若走散失了音讯,就在兜子摊汇合,等两日若不见人,自设法出城,在黎阳镇南门附近找家汤饼铺子汇合。” “知道了,知道了。睡一会吧?” “轮流睡,留意着动静,城门一开我们就走。”萧弈道:“我先睡,申时之前务必叫醒我,我去见那个守城卒。” “见他能有何用?一个小卒,他又不能作主开城门。” “他是传令兵。” “那又如何?” 萧弈直觉那是可以争取的人,懒得多说,道:“晴雯、茗烟,你们先守。” “好。” 萧弈忙了一夜,终于可以躺下。 耳听着郭信均匀的吸呼与窗外传来的开封城南市井之声,很快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梦里听到了猛烈的拍门声。 “开门!” “官兵查店,速速开门!” 拍门声急促,呼喝声粗鲁。 萧弈被郭馨推醒,猛地睁眼。 窗外午后阳光正亮,身边的郭信也惊醒了,警惕地坐直了身子。 “都别慌,记住各自身份。” 萧弈瞬间清醒,整理了略显褶皱的官袍,在窗边坐定,拿起一本《玉堂闲话》看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道:“展昭,开门。” “是。”郭信拉开门栓。 六名站在门口的披甲兵士大步而入。 萧弈不悦地把书丢在案上,微微昂首,拿着些许官威,语气带着被打扰的不悦,道:“何事喧哗?” 为首的队正目光锐利地扫视屋内,气势稍敛,公事公办地一抱拳,声音冷峻。 “我等奉命搜查可疑人等,查验随身行囊,还请行个方便。” “何谓可疑?”萧弈寸步不让。 “今日入店投宿,皆为可疑。” 萧弈心中微凛,拿出伪造的告身,展开,淡淡道:“本官秘书省校书郎萧弈,奉座师之命出城送信,因城门封闭,暂歇于此。” 那队正目光掠过萧弈,打量了一眼郭信三人,目光并未多作停留,上前眯眼验看绫纸。 “萧校书往何处去?座师又是哪位?” 萧弈不耐地一皱眉,语气转冷,道:“苏司空的事,也要告诉你吗?” 那队正神色先是恭敬了几分,须臾,打量了这客舍环境,眼神转为嘲弄。 “哦?原来是苏相门下,失敬。只是上峰严令,该盘查的还是得盘查,那就……简单搜搜吧。” “喏!” 兵士大喜,当即翻开行囊、被褥,到处搜索起来。 萧弈余光落处,他们的目标似乎很明确,没有搜身,装着胡饼、药材之类的小袋子只是拎起来略一掂量就不管了,可见要找的东西该是有一点重量的。 果然是兵符枢印之类。 思量着,萧弈见到一名兵士把他行囊中的银锭、珍珠收入怀中。 “嘭。” 他当即一拍案,故作勃然大怒状。 “好贼子!朝廷命官的盘缠也敢拿,对百姓又要如何盘剥?!你们是侍卫亲军还是京畿巡检军?哪厢?哪都?给本官报上名来!” 一发火,那队正反而敬了他两分。 “萧校书误会了,弟兄们也辛苦,一点小事嘛。” 虽赔礼,却不还钱,仿佛只要萧弈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就不需要负责。 须臾,一个士兵道:“没搜到。” “谢萧校书的茶水钱,告辞……走!” 萧弈眼神一凝,记下了这队正与偷钱兵士的长相。 一个高眉骨,眼睛细长,目透桀骜之色,胡子稀疏发黄,根根分明;一个高瘦驼背,脸窄如锥,两眼间距颇宽,眼白多瞳仁小,看人总带着闪躲。 “慢走不送。”萧弈愠而不怒,道:“本官记住你们了。” “不劳上官挂心。” 一声轻哂,官兵扬长而去。 门重新被栓上。 萧弈脸上的怒容消逝,转为凝重。 这一瞬间的表情变化看得郭宗谊一呆,惊叹不已,小声“哇”了一下,道:“好厉害。”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31章 佛门净土 萧弈站在窗边,向小巷中看去,只见那六名兵士离了客栈,队正抬手一指,派了其中一人去往大街。 身后,郭馨边打哈欠边道:“展昭,该你值守了,我得睡一会儿。” 萧弈道:“我们离开这里,换一处藏身。” “为何?”郭馨问道:“这里该被搜过了,不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他们验了我的告身,当时被唬住,事后冷静一想或是上报,很快就会察觉到不对,我们要出城,怎会在城中没有住处?为何又不去住官驿?只要一查问,伪装立即就会被识破。” 今日若不扮官,应付不了吃人的巡兵,可扮了官,便有被戳穿的风险。 “去哪?” “柳溪巷。” 郭信道:“那可是个官兵,去了岂非自投罗网?” “他已换岗,消息没那么灵通。”萧弈道,“我赠他厚礼,至少或可让他寻地让我们暂住一宿。” “一面之缘,你为何就信他?” “这是我看人的眼光。” 郭信道:“我觉得太冒险了,不如回去。” “我作主。” 说话间,萧弈已经把官袍脱了,包好,换了一身细麻袍。 “走。” 四人立即下楼,径直去后院马厩。 可一看,却是吃了一惊。 那掌柜太过殷勤,竟是将他们的马匹卸了鞍辔。 “怎回事?”郭信啐道:“狗店家多管闲事,都说不用卸了。” 郭馨道:“他定是看城门今日开不成,想让马儿夜里舒服些。” “备马吧。” 萧弈与郭信动作迅速,各自抬着鞍具往马背上搭。 忽然,密集的脚步声、掌柜的声音从前院传来。 “官爷怎回来了?” “守住大门,你们几个随我上楼!” 听动静,这次来的兵士竟更多了。 萧弈利落地一拉鞍带,转头一看,郭信马上套好马了,郭馨、郭宗谊还没解掉拴绳。 “来不及了,两人一骑,走。” 郭馨机警,连忙去推开后院侧门。 郭信见郭宗谊抱着行囊发呆,匆忙之下,顺手一托,将他提上马鞍。 萧弈翻身上马,催马出门时一伸手,轻轻巧巧把郭馨拉上马,一扯缰绳,闯入黄昏的巷弄。 走出不远,身后传来了呼喝声。 “他们在那!” “追,莫让他们逃了!” 尖锐的哨声响起。 来追捕的人数超乎了萧弈的预料,他分明只冒充了个小官而已。 前方,郭信忽放慢马速。 “快!” “过不去了!”郭信嚷道:“前面有官兵,怎么办?” “绕道!” “随我来!” 郭信的马匹忽然一拐,驰入大街,前方,一队兵士正从柳溪巷的方向涌过来。 萧弈只好追着郭信,冲入长街。 天还未黑,开封大街上却透着一股诡异的安静。 “铛!” 远处,有梆子声传来,之后是尖锐的喊声。 “开封今夜宵禁,凡在外逗留者,当即缉拿!” “今夜宵禁,勿得停留……” 马蹄哒哒,郭信长街纵马,跑得很快,萧弈虽能跟上,眉头却越皱越深。 他看出来了,这去的是郭府的方向。 “停下!” “随我来!” “展昭,我让你停下!” 任萧弈如何叱喝,郭信就是不停,许是被使唤了半日之后的憋屈一下爆发出来,非得依自己的心意行事。 快马狂奔,甩开追兵,郭信继续拐入错综复杂的小路,专挑窄巷穿梭。 终于,郭府高墙在望。 “吁——” 他们却不得不勒马。 前方巷口,带着尖刺的拒马已经架起,十余名盔甲明亮的禁军正在盘查过往行人。 听得马蹄声,禁军兵士回过头,大声叱喝。 “什么人?!” 郭信没有回答,背影显得有些犹豫。 萧弈上前,一把捉住他坐骑的辔头,掉头就走。 郭家近在咫尺,但回不去了。 “站住!” “站住,问你等是何人?!” 萧弈不答,驱马狂奔。 尖锐的哨声再起。 巷子前方,密集的脚步声蜂拥而至。 他们的退路也被堵住了。 前后夹击,陷入死局。 “拼了!” 郭信自知闯祸,咬牙道:“我来断后,你们走!” 萧弈按下心中给这小子一巴掌的冲动,努力维持镇静,目光环顾,寻找一丝生机。 夕阳的光晕中,一座巍峨庄严的八角琉璃殿映入眼帘。 “随我来。” “……” “咴!” 骏马嘶鸣,带着急促的马蹄声往巷子另一边继续奔去,引开追兵。 暮色中,大相国寺的轮廓静谧而祥和,寺门还未关闭,偶有香客出入。 四个人影走进了稀疏的人群中。 萧弈心跳如鼓,却放缓了脚步,显得从容镇定,偶尔转头,向身后的三人温言道:“别回头,自然点,我们是去上香。” “哦。” “茗烟、晴雯,你们常随夫人来,僧人们认得你们吗?” “是需要我们出面吗?” “不,我只怕被认出来反而麻烦。” 郭馨道:“往日我们都是随在后面,现在改了装扮,认不出的。” “咚!” “咚——” 浑厚悠远的鼓声从庄严的殿宇传来,似盖下了寺外的喧嚣与杀机。 萧弈走到了寺门前,被一个知客僧拦下。 “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暮鼓已响,本寺即将闭门,不知有何贵干?” 这知客僧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破坏的规矩。 萧弈上前一步,合什行礼,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几分疲惫与惶然,道:“打扰大师清修,我带仆婢护卫自郑州来开封投亲,奈何亲戚已搬离,无处可去,又未料到京城宵禁,久闻大相国寺佛法慈悲,恳请行个方便,容我等挂单借宿一宿,明日一早便行离去。” 知客僧目光扫过四人,郭馨、郭宗谊忙低下头,郭信努力收敛了脸上尚未褪尽的桀骜。 “阿弥陀佛,本寺寺规森严,留宿需有保荐,请吧。” 说罢,知客僧径直关门。 “咚——” 又是一声庄严的佛鼓,却像是在催促着他们离开。 鼓声的间隙,远处的凶恶的呼喝隐约可闻。 “我有保荐。” 时机紧迫,萧弈心一横,探手入怀,摸出那枚从史德渊处取得的玉佩。 玉佩透如羊脂,触手温润,雕工精细,正面是莲瓣纹裹着一个佛家的万字符,背面是一个如饼一般的圆。 “弟子幸得文偃禅师点拨,蒙赠此佩,言若遇困厄,可至佛法昌盛之处寻求帮助,不知此物,可否作为保荐?” “文偃师祖?” 知客僧果然动容,接过玉佩仔细查看,喃喃道:“竟真是圆相……‘圆满报身,万法归一’,师祖达成了啊,阿弥陀佛。” 萧弈也适时合什行礼,道:“阿弥陀佛。” 知客僧再看萧弈,眼神已带着重视,侧身执礼,道:“施主请进,小僧这便去请方丈。” “不可。”萧弈随机应变道:“禅师慈悲,曾以片言指点弟子,岂可因此惊扰方丈修行?正是……片叶不沾身。” “受教了。” “若能提供一间寮房,容我等暂居,已是佛门恩德。” “那请几位施主随小僧来,只是寺有寺规,不可进入僧寮,女眷不可入正殿。” “多谢大师,定当遵守!” 萧弈身后传来寺门关闭的声音。 寮房简陋,一间通屋,加了帘子隔成两边,被褥陈旧却很干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柴火和皂角味道。 知客僧端上斋饭,道:“施主请安心歇息,若无必要,夜间切勿外出。” “多谢大师。” 闩上门,郭信立即竖起眉头,道:“家里被包围了!他们出来没有?” 郭馨担忧不已,道:“出府了又如何,城门紧闭,他们如何能离开?” 郭宗谊乖巧地坐在床边,低着头,没一会就掉了眼泪。 “放心。”萧弈道:“被包围没有被抄家,说明没被问罪,相信夫人与二郎还在转圜。” 郭信道:“可是……” 萧弈忽然叱问道:“你知道你今日所为,差点害死我们所有人吗?我知你担心家里,知你不怕死。只问你,谊哥与五娘死了也无妨吗?郭节帅得不到消息,被朝廷迫害也无妨吗?” “我……” “自己想想夫人为何让你与二郎分别走吧。” 萧弈说罢,不再与郭信多言,自拿过一份斋饭,认认真真吃起来。 半晌,忽听得“啪”地一声。 却是郭信给了自己一耳光,低头道:“今日是我错了,我这人性子就是冲动,没听阿娘的军令,该罚。” 萧弈淡淡道:“吃饭吧。” 郭馨道:“没事,没事,不枉阿娘终日上香,大相国寺保护了我们,佛祖也会庇佑郭家的。” “嗯嗯。”郭宗谊双手合什,闭上眼,虔诚许愿。 郭信也轻声道:“郎君别气了,我们就在这等到开城门吧。” 萧弈回头看向窗外。 天已黑,来不及去见花秾了。 风声穿过古刹檐角,传来大相国寺的梵唱。 寺内灯笼昏暗,远处钟楼轮廓寂寥,开封的纷扰似乎已被隔绝开来。 佛门净土,让人心安。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32章 家破 一丝晨曦透过窗隙,寮房中,郭信的鼾声起起落落。 萧弈睁开眼,在鼾声的间隙,捕捉到一种异样的声响。 像风声穿过古柏,又比风声更沉、更乱,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从极远处被风送来。 他坐起,侧耳倾听,那声音……是呼喝?撞击? 似乎来自郭府方向。 郭宗谊被他惊动,揉着眼起身。 隔帘另一侧,郭五娘亦撩开布帘,问道:“怎么了?” “我出去看看。” 萧弈披衣而起,推门而出,站在雪中细听了一会,那声音真切,并非自己的幻觉。 他一回头,见郭五娘与郭宗谊站在身后,脸上毫无血色。 “是家里?出事了?” “不好说。” 萧弈抬首环顾,见八角琉璃殿旁有一座高耸的五层楼阁,道:“我上去看看。” 郭五娘立即道:“我也去。” 郭宗谊道:“我去喊醒三叔。” “他睡得熟,让他睡吧,未必就是出事。” 萧弈知郭信冲动,刻意不喊醒他。 三人关上房门,沿长廊而行,寺内古木参天,树影婆娑,少有人迹。 “咚!” “咚——” 晨钟已响,僧众们各持木鱼往大殿早课。 萧弈忽停下脚步,钟楼下,两个小沙弥正在敲钟。 他绕过钟楼,攀过楼阁外一段低矮的院墙,打开小门,让郭五娘与郭宗谊入内,重新拴上门。 拾阶登上石基,阁内飘来老和尚的诵经声,语调轻得像檐角垂落的蛛丝。 他们放慢了脚步。 抬眼看去,牌匾上刻着“排云阁”三个大字,两旁楹联的内容仿佛在抚慰他们。 “佛法度三千,心愿俱坚超苦海;” “尊名称五百,形容难判共慈航。” 阁内,佛像低眉垂目,目光慈悲,似注视着他们。 三人不敢惊动跪在蒲团前的灰衣老和尚,贴着墙根,慢慢挪到楼梯口。 木梯狭窄,踏板裂着细缝,萧弈踩到第五阶,榫卯发出“吱呀”的响声。 所幸老和尚耳背,没有反应,兀自念经。 这楼阁外面看只有五层,实则却有七层,最后一段楼梯陡得厉害,人只能猫着腰上去。 顶层的门虚掩着,萧弈一推,风呼地灌来,吹得他眯了眼。 他几步到了朝北的窗口,扒着窗棂往外看去,开封城像幅巨大的画卷在眼前铺展。 目光掠过那鳞次栉比的屋舍,迅速找到了郭府的方向。 耳畔的喊杀声愈发清晰。 郭府的牌匾已经碎在地上,府门大开,甲胄鲜明的禁军士兵如蚁附膻,不断向内冲击。 前院人影绰绰,打得激烈,箭矢如蝗般对射,不时有禁军倒地,但更多的人嚎叫着涌进。 “二哥?!” 郭五娘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萧弈也看到了,一人浑身浴血,手持长枪如磐石般扼守着大门,正是郭侗。 郭二郎已全无平日的温和,头盔掉落,发髻散乱,札甲破烂不堪,伤口汩汩流血将他染红,唯有长枪舞动如龙,每一击必有一名禁军惨叫着被挑飞、刺倒,他身边牙兵亦是悍勇,结阵死战,以血肉护卫。 “他们……怎还没出府啊?” 萧弈肩膀一痛,是郭五娘不自觉地掐着他,呜咽问道:“你分明早报信了,他们为何不走?” “因为……” 萧弈声音吵哑,不知如何回答。 怎么走呢?郭侗必派人探过了,所有城门已关闭,那么多妇孺,还能带着闯城门吗? 只能趁着朝廷还未对郭家动手,谈判、转圜,到了今日,终究是谈崩了。 但为何不保留着郭家家眷威胁郭威?其中想必又发生了某些变故。 “二叔?二叔怎么了?” 郭宗谊够不到窗台,看不到外面,急得小脸煞白,眼泪直掉。 似乎是回应这孩子一般,郭侗的怒吼声传来。 “闯门者,死!” 即便隔得老远,也能从那声嘶力竭的怒吼中听出无尽的悲愤与决绝。 萧弈甚至能看到他须发怒张、目眦欲裂的样子。 他咆哮着,一枪猛地将冲得最前的禁军刺穿,高高挑起,狠狠砸向敌群。 但禁军太多了,一名彪悍校尉趁机从侧地里冲出,手持大斧劈下,郭侗回枪格挡,肩胛崩裂,鲜血狂喷,身形一滞的瞬间,数柄长矛从不同角度刺入他的身体,矛尖透体而出。 塔上,萧弈瞳孔骤缩,郭五娘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轻响,手指掐得更紧。 郭侗竟还未倒下,竟借着长矛稳住身形,双臂贲张,将手中长枪再次刺出,狠狠刺入那彪悍校尉的脖颈。 周围禁军吓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更多的刀枪向他劈砍去。 郭侗的身影被汹涌的人潮与兵刃淹没。 萧弈的心沉了下去。 然而, “闯——门——者——死!” 郭侗竟还在咆哮,被纷乱敌人包裹的那柄长枪再一次高高扬起。 许久,它不曾落下。 塔上的时间仿佛停滞。 “不……” 郭五娘情绪彻底崩溃,张口就要尖叫。 萧弈迅速伸出左臂,一把将她箍住,右手则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将她的悲鸣硬生生按了回去。 “唔……唔唔!” 郭五娘疯狂挣扎,泪水、鼻涕很快浸湿了萧弈的手掌。 她咬他的手、掐他的肉,像野兽一般剧烈地反抗,恨不得从窗口跳下去。 萧弈面无表情,眼神冰冷,手臂如铁钳般纹丝不动。 郭宗谊没看到发生了什么,见此情形,吓得哭了出来。 “不许哭!” 萧弈叱骂了一句,声音很轻,又无比严厉。 郭宗谊一个哽咽,无声落泪。 萧弈死死箍着愈发挣扎的郭五娘,问道:“看到那人了吗?” 那是郭府门外一个骑着高头大马、披着红色披风的身影,正在与另一个紫袍官员激烈争论着什么,萧弈很轻易就认出了对方。 “刘铢。” “开封府尹刘铢,记住他。活着,找他报仇。” 有一瞬间,萧弈想起了李昭宁那带着仇恨与强烈求生意志的眼眸。 他视线落处,郭府门前,紫袍官员愤然拂袖而去,刘铢抬起手,重重挥下。 隔得远,但他仿佛看到了史弘肇伸出了三根手指。 郭五娘一个抽搐,更多泪水喷涌而出。 萧弈反应迅速,干脆一掌重重劈下,将她打晕过去。 “传令——” “格杀勿论!鸡犬不留!” “传令——” “格杀勿论……” 喝令声远远传开。 萧弈蹲下身,轻轻放低郭五娘,眼见郭宗谊颤抖不停,伸手,捂住这孩子的耳朵。 “没事。” 这两个字梗在喉头,萧弈终究是没能说出来。 带着隐约的惨叫的风吹入楼阁,拂过佛像慈悲的眼。 小炉中的香线一点点地燃。 萧弈蹲在那久久没动,护着怀中的两人。 偶尔他抬头看去,窗外的屋檐下挂着经幡,早已残破、褪色,被风雨撕得七零八落。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33章 逐客 佛前香线燃尽。 窗边,萧弈久久俯瞰如人间炼狱的郭府,沉默着,如同佛龛。 直到衣角被拉了拉,他才回过神来,抖落了头发上的雪花。 他低下头,看到了郭宗谊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 “郎君,发生……什么了?” 萧弈喉头滚动了一下,以担忧的语调,说了还算轻松的话,道:“郭家的妇孺们被捉走了。” 郭宗谊愈发担忧,抽噎着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去邺都,告诉你祖父,他会救回大家。” “嗯!” 郭宗谊用力点了点头。 也许,萧弈近乎冷酷的平静感染了这孩子,他抬起小手抹掉了脸上的泪水,没有再哭。 “宗谊会听郎君的话,不哭,不闹。” “好孩子。” 萧弈轻轻抚了抚郭宗谊的头,低头看去,郭馨还未醒,睫毛挂着泪花,眉头紧蹙。 他不忍叫醒她,走到别的窗口,观察着开封城。 寺墙外,卖菜的老农蹲在街边,脚边的篮子里摆着蔫了的冬日果蔬。 目光拉远,开封城像被雪揉过的青灰绸缎,街巷沿着蔡河、汴河的脉络铺展,并不规整。 城内百姓看似被大雪与官兵封住了。 随意看向一个街角,裹着破袄的车夫拉着牛车挤过十余个流民,挂着“汤饼”幌子的铺子前,老木匠帮忙修屋顶换了碗热汤,烟从屋缝中钻出,带来些烟火气。 漕船的橹声、守军的梆子声、流民的咳嗽声、炉子里的煤烟声,以及某处的茅草房塌了顶……声响混在一处,成了青灰与白之中的一股生机。 更远处,城墙上插着赤旗,每十步站着一个守兵。 晨钟已响过,今日城门依旧不开,门楼下挤着数十人,有老妇抱着孩子挤在守军身边哭求,该是急着出城见亲人。 这样一个开封城,该如何离开? “五姑,你醒了?”郭宗谊的声音响起,道:“家里人都被捉走了,我们得去找祖父来救。” 萧弈回过头,见到了郭馨原本灵动的眼眸变得空洞,仿佛魂被抽走了。 她也看向了他,嚅了嚅嘴唇,问道:“阿娘他们……被捉了?真的吗?” “是。” “阿娘还活着?你不要骗我。” “嗯。”萧弈用坚定的声音道:“你要救家人,我们得尽快见到郭节帅。” “好。” 郭馨想要起身,却是手脚一软,摔在地上。 萧弈伸出手,扶起她,感到她的胳膊冰冷无力。 目光看去,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沁出血来。 “别死撑,想哭,现在大哭一场。若等下了这楼阁,任何情绪都会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你便再也见不到郭节帅了。” “呜呜……呜呜……” 郭馨这才大哭出来,郭宗谊也没忍住。 许久,郭馨涣散的目光盯着萧弈,开始慢慢聚焦。 “好了?” “嗯。” “走吧。” 三人慢慢下了陡窄的台阶。 忽听得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和嘈杂的呵斥声。 萧弈赶到五层窗口一望,寺门处,一队盔明甲亮的禁军骑兵疾驰而至,粗暴地推开试图询问的知客僧,涌入大相国寺,直奔大雄宝殿。 “怎么了?” “来捉我们的,你们先下。” 萧弈眼神镇定,观察着大相国寺的格局。 寺院规模宏大,殿周回廊环绕,北边是郭府方向,南边是山门,都不能去。东侧有广袤的菜园,临近汴河支流,两旁民舍密集;西侧是资圣门,连接寺内市集,据说中庭两庑可容万人,此时正是早市,十分热闹。 他心中有了计划,下楼,第五层窗口,郭宗谊踩着一张凳子,正扒在窗棂往外看。 “不好啦!方丈好像要出卖我们。” 再一看,大雄宝殿前,一个身披红色袈裟、体态圆润的老方丈,在僧众的簇拥下迎出,对官兵合什行礼,转向知客僧叱喝不停。 那知客僧拜倒在地,连连摇头,老方丈拿过僧棍,亲自打在知客僧背上,之后,抬手指向寮房。 “往这边来啦。” 郭馨则是抬手一指,道:“三哥在那里。” 萧弈目光转回,见郭信已经睡醒了,正站在院中处往大雄宝殿方向张望,时而茫然地挠一挠头。 “展昭!” “展昭!” 郭信听得呼唤,回过身来,到处看着,寻找声音的来源。 “你们在哪啊?” “跑!出西门,去市集!” “啊?” “你跑啊!” 郭信懵了一下,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很快,官兵已向他追去。 “在那里!捉住他!” 这边三人下到三楼,从窗口看去,见老方丈正给官兵指路,让官兵从西边包夹郭信。 见状,郭馨不由大怒,骂道:“狗秃驴!枉阿娘布施许多钱财,什么佛门净土,忘恩负义,趋炎附势。” 郭宗谊亦是大恨,一口啐在排云阁的墙上。 “呸!” 三人跑下陡峭的楼梯,奔出排云阁。 原本关着的院门已打开了,穿着破旧灰袍的老和尚手持扫帚站在院中,低头扫地,眼中无喜无悲,如自始至终没见到他们一般。 萧弈耳边还回响着郭馨的话,心想,真正的得道高僧又岂需布施许多钱财。 转念间已跑出院门。 他们有心向西去找郭信,但急促的脚步声已从西边合围过来,只好换一个方向,往东面逃去。 路过寮房,萧弈想到行囊还在里面,尤其是李涛给郭威的书信以及一应文书。 “你们先走。” 他几步冲进寮房,拿了行囊便走。 “嗖!” 箭矢破空声响起,钉在他身旁的廊柱上,他脚步不停,很快追上郭馨、郭宗谊。 见他们跑得慢,萧弈干脆一手抱起郭宗谊,一手捉着郭馨的大臂狂奔。 跑过错综复杂的廊庑,利用转角、古树作掩护,跑过宽阔的菜圃,无情地踏过冬日艰难栽种出来的菘菜……终于,他们到了寺院的东墙。 萧弈放下郭宗谊,从行囊中拿出绳索,一抛,钩住庇檐。 “你先上去拉谊哥儿。” 径直先把郭馨推上墙头,萧弈一回头,两个官兵已追了过来。 这两人跑得最快,因为没有披甲,身上穿的是深色的皂服,该是开封府的差役,他们也没有弓弩,一边跑,一边显出贪婪的狞笑。 萧弈返身相迎,拔出佩剑。 “小子,束手就擒……” 剑光一闪。 差役才冲到萧弈面前,一个连忙挥刀劈下,另一名差役默契地横扫萧弈腰腹。 萧弈侧身避开,刀擦着他胸膛落下,余势砍在他的大腿靠膝处。 同时,他右脚一勾,绊在一个差役的脚踝上,那差役收势不住,向前扑倒,萧弈左手顺势将他的手臂一别,将其身体当作盾牌。 “噗。” “噗。” 横扫而来的刀砍在“肉盾”的背上,发出惨叫。 长剑却以更快的速度刺入另一名差役的咽喉。 萧弈踹倒喉咙中剑的差役,左手拎起受伤的肉盾,剑锋利落抹过他的脖颈。 “呲——” 眨眼间,两具尸体重重倒下,溅起雪沫。 萧弈给他们各补了一剑,雪地顷刻被染红了两片,腥味弥漫。 “好厉害!” “快来!” 墙头上,郭馨与郭宗谊急得伸长了手,萧弈却只是把行囊一递,手捉住垂下的绳索,两下就攀过了墙头。 “你们先沿着墙走,尽量别留下脚印。” “我扶你。” “不急,我先包扎,不能留下血迹。” 萧弈有过被解晖尾随的经历,不敢怠慢,在墙角坐下,从行囊拿出烈酒清洗伤口。 疼得他额上青筋抽搐。 郭馨一推郭宗谊,让他先走,又对萧弈着急道:“我怎么帮你?” “踩一行脚印到河边,再退着走回来。” “好。” 萧弈牙关紧咬,裹了金创药,给自己缠上裹布。 时间很紧,他动作极快,却有一种从容不迫之感。 须臾,郭馨退了回来,将他扶起。 三人贴着墙,沿着檐下没有积雪的小路走了一段,拐入鳞次栉比的民宅当中。 大相国寺的钟声再次回荡,此时听来,却像是无情的逐客令。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34章 借宿 日头西斜,寒风吹散屋瓦上的积雪,似将杀猪巷的喧嚣吹散了两分。 一团白烟从兜子摊腾起。 老妪也许是心疼坐在寒风中的三个小辈,拿起一笼兜子,摆在小案上。 “买得多,送你们一笼。” “谢过老人家。” 萧弈大大方方拿起筷子吃了,少了郭信,终觉这兜子不如原先的香。 吃罢,他看看天色,摸出五枚铜钱放在案上。 “走吧,一会宵禁了。” 郭馨问道:“展昭怎么办?” “他应该还猫着,明日再来吧。” “好,我扶你。” “郎君,我们去哪?” 萧弈环顾四看,道:“柳溪巷……” 将近申时。 柳溪巷中传来磨剪子、戗菜刀的吆喝,以及妇人为半文钱与货郎讨价还价的嚷嚷。 三人缓缓走进,在一口老井前站定。 井栏被绳索磨出了深深的凹槽,旁边是个破旧石槽,打水的人们抱怨着天气与粮价。 巷尾第三户是个竹篱围出的小院,院门是从外锁的。 隔壁院里有个老者正坐在门口编竹篮,头也不抬。 “嗐,俺还以为是旗头的两个娃儿回来了。” 一个打水的妇人回头,打量了郭馨、郭宗谊一眼,笑道:“可比花家两娃漂亮多了,一看就有福气。” 萧弈抬手一指花秾家,问道:“婶子是说这家有两个娃?” “是哩,也是姊弟俩,与他俩一般年岁,可惜他浑家气他窝囊,带娃跑回城外娘家去喽,就前几日的事。” “他怎不出城去劝回来?” “这不每日有差遣嘛,俺与你说,这户啊,越混越破落,男人没心气,大夫说他眼睛不好就是因为……啥来着?哦,肝肾亏虚,精血不足。骨子里亏虚了,干啥都提不起劲。” 萧弈问道:“听婶子说是旗头,我还当是与同袍吃喝,不顾家里。” “哪个丘八耐烦与他来往哩?说话慢吞吞文绉绉,听他扯一句卵,俺男人都快活三回喽。” “阿娘!”巷子里有孩童的大喊声传来,“屎都冻住了,水咋还不提回来?!” “来喽!这么大声叫魂啊?老娘难得和小郎子聊两句……” 萧弈由郭馨扶着,倚着粗糙的土坯墙,坐在墙角的石头上。 一只瘦巴巴的土狗在刨食,被他吓跑了。 郭宗谊很小声地嘀咕道:“我们是姑侄,不是姊弟。” 这孩子倒是很记大人的话。 等了一会,远远听那粗嗓子的妇人喊道:“旗头回来了,肚子怎打发?” “七婶挂心了,我在城楼啃了胡饼。” “眼瞅着年关喽,看着孤零零,怪可怜的。” “唉。” 萧弈起身,转过土墙。 花秾是独自回来的,正摸索着钥匙,把脸凑到锁上去开门。 “花长行。” “啊!” 花秾吓了一跳,眯眼看来,待认出是他,顿时惊愕,呆立在那。 愣了好久,那如细缝般的眼里浮起欣喜之色。 “萧校书?你真来了?!哎呀,这……这……” “既说过详谈学问,冒昧打扰了。” “是,是。”花秾一时语无伦次,连忙侧身,道:“萧校书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快请,快请。” 小院不大,收拾得很齐整,角落堆着些柴火,屋檐下挂着几串干瘪的苇絮、几根风干的萝卜。 入了屋堂,首先闻到了一股劣质墨水的味道。 除了寻常物件,一张破方桌、两条破条凳,便是墙角堆着些书籍和卷起来的旗子,墙上挂着一顶旧幞头、一张旧弓,里屋的门帘低垂,静悄悄的,显然并无妇孺在家。 萧弈快速扫视,见无异常,才招过郭宗谊、郭馨,让他们进来。 “这是我身边仆婢,茗烟、晴雯。” 花秾把眼眯成缝,大概是昏暗中看不清人,笑着点了点头。 “寒舍简陋,实在委屈萧校书,卑职这就烧茶泡水……不不,是烧水泡茶。” 他赶到冷冰冰的灶台前鼓捣,笨拙地生火,却怎么也打不着,紧张尴尬得头都要埋进灶里。 “稍待稍待,恰逢拙荆不在……” “我来吧。” 萧弈上前,拿过火石与火镰,划了两下,点燃火绒。 花秾局促地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脸色微红,忙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瓷瓶,从中翻出个布包,连续掀了许多层,才拿出珍藏的团饼茶来。 “这是卑职珍……是陈年的顾渚紫笋,只盼不会怠慢了萧校书。” 终于,煮上了茶,屋里也添了些暖和气。 萧弈从行囊中拿出三卷书,摆在桌案上。 “登门造次,不好空手而来,我身无长物,只有几卷书籍,花长行莫要嫌弃。” “这怎么好意思?” 花秾下意识婉拒,可当目光落在书卷上,又忍不住凑近了去看上面的字样。 之后,如饿汉见了珍馐一般兴奋起来。 “这!是王公仁裕的著述?!该是才著成不久吧?这……这这这太贵重了!” 当然贵重,不提这三卷书值他一年半的饷钱,这心意更是难得。 他声音都带着颤儿,想伸手去摸,又觉唐突,在衣襟上使劲擦了擦手,这才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卷,如获至宝,眯着眼看,几乎要贴到书页上。 萧弈微微一笑,道:“宝剑赠英雄,好书赠知音。我看花长行是爱书之人,留在你处,比在我行囊中蒙尘要好。” “知音不敢当,万不敢当。” 花秾爱不释手地轻轻摩挲着书页,又生怕把墨迹弄花了。 “萧校书可是进士,卑职连正经学堂都没去过,经史子集也看不懂,就是好读些杂书,看些前朝旧事、市井风情、山川见闻……见笑了。” “人各有志,何必强求科举一途?我看花长行谈吐不俗,似是家学渊源?” “唉,说来惭愧,先父早年披坚持锐,积功升至侍卫步军左厢第三指挥第四都都头,拼了命才在这东京挣下这小小家业。他略通文墨,最敬重读书人,盼我文武兼修,光大门楣,可惜我是个废物,眼睛不争气,武艺也稀松。先父在时提拔我为小校,这些年一路落到旗手,实在是辱没先人。” 萧弈顺势问道:“可是因上官排挤?” “不不,是我没用,孙头儿对我一向照拂,时常让我帮忙打理文书。就是……许多事,我做不来。” “那近日京师巨变,这位孙头儿是升了,还是贬了?” “这也能料到?萧校书真乃诸葛在世,就在今日,他跃迁第三指挥的指挥使了。” 萧弈讶道:“据我所知,侍卫步军主帅王殷是史弘肇麾下,他竟未被牵连?” 花秾还真知道一些,小声道:“孙头儿能跃迁,自有其门道。” 萧弈倾过身子,做倾听状。 见他如此感兴趣,花秾犹豫片刻,道:“孙头儿的升迁令是枢密院直接下发的。” “他是投靠了权知枢密院事的苏司空?” 花秾却摇头道:“不,他投靠了右厢都指挥使聂将军,兼任枢密院承旨。” “原来如此。”萧弈问道:“花长行没借这机会谋个升迁?” “唉,如今军中这风气,将领攀附权贵、贪墨军饷,兵卒欺压良善、烧杀抢掳,我不懂逢迎,又狠不下心,自是处处碰壁。若是升迁了,反倒惹出麻烦来。” 花秾说着,脸上又浮现出与世格格不入的苦闷。 “我不过是个废物啊。” 萧弈捧起茶杯一抿,淡淡道:“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天下纷乱、藩镇割据、礼崩乐坏的世道。” 闻言,花秾如得知音,点头长叹道:“天下分崩离析数十年,卑职从出生就见纲常失序,兵祸连连,百姓流离,苦不堪言,真不知何日是个尽头,看了许多书,却还是无从寻找答案啊。” 萧弈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正是兴亡交替之理,如今乱极思治,天下兴盛……不远了。”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花秾喃喃地重复着这八个字,眯着的眼睛骤然睁大,脸上露出震撼之色。 他倏然起身,想要翻找什么,膝盖撞在桌案,却连痛都忘了。 “此言精辟,一语道破千古兴亡之机,如拨云见日,该记下来,记下,纸笔呢?我的纸笔……” 萧弈遂从行囊中拿出笔墨纸砚。 花秾着急,用茶水研了墨,提笔就埋头书写。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 那一笔一划于他而言,就仿佛是某种漫长的绝望之后的一缕曙光,使他眼中浮起了希冀。 萧弈见状,对这个生于乱世之人有了更深的一点了解。 过了一小会,花秾停笔,将眯着的眼睛努力睁大看向萧弈,带着求知若渴的神情问道:“萧校书,你说‘天下兴盛不远了’,此言何解?” “大势如潮,浩浩荡荡,自当顺天应人,结束乱世,重建秩序……” “好,好。” 花秾听得激荡,轻声叫好,边写边记。 笔走龙蛇,待“秩序”二字写罢,萧弈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然后呢?” “天要黑了。”萧弈抬头看了眼天色,“时间过得真快。” 花秾一愣,眯眼看看天色,看看纸上的字,脸上浮起莫名的悲伤。 良久。 “卑职送萧校书。” 萧弈却不走,问道:“开封宵禁,夜路难行,我三人可否借宿于此?” 一瞬间,花秾细缝般的眼睛里却透出了惊慌与为难之色。 “这……” 萧弈眼一沉,点点头,叹惜道:“看来,你知道啊。” “卑职……只是猜测。”花秾低下头,喃喃道:“萧校书,你……你其实,不是校书郎吧?” “你不问我昨日为何没来,看来一开始就知道了?” “是,今早侍卫步军司下了书令,有逃犯假冒官员。” “你打算押我去立功吗?” “不不不。”花秾连连摇头,急道:“我断不会如此,你绝非恶人。” “你我只一面之缘,你信我?” “信!” “那你也觉得这朝廷无道,滥杀无辜、残害良善,是吗?” “我……” 花秾欲言又止。 萧弈知他怕被牵连,微吁了一口气,起身一揖,道:“相谈甚欢,告辞了。” 暮鼓声已响,柳溪巷外长街戒严,出了门,他还得另寻藏身之处。 还未出门,身后忽传来了花秾的声音。 “寒舍鄙陋,若郎君与贵仆不弃,暂住一晚,也是……也是使得的。”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35章 招揽 夜深如墨,一盏油灯泛着极微弱的光。 萧弈笃定的话语在小屋中回荡。 “四分五裂的格局必将结束,走向一统,残暴杀人的混沌无序状态也必将被秩序所取代。” “真的吗?”花秾问道:“郎君何以确定?我从未见过旁人如此断言,郎君却有如亲见一般。” “因为……” 萧弈闭上眼,感到很疲倦了。 从脑中搜刮背过的台词应付各种提问让他费尽了心神,他隐约意识到,能打动对方是因为自己曾见过对方所向往的兴盛。 “六合同风,九州共贯,此为《春秋》大义,是我们华夏民族数千年以降亘古未变的真理。” 花秾神色一动,满是欣喜、好奇,忙问道:“听君一言,拨云见日啊!只是不知这‘华夏民族’何解?我朝实则是沙陀族所立……” “话题太大,夜太深了,歇吧。” “这……是,那明日一早再向郎君讨教。”花秾依依不舍地起身,道:“鄙处有里屋两间,请郎君与贵仆将就。” “你呢?” “在外间对付一晚即可,我还不困,想再好好咀嚼郎君之言。” 萧弈并不客气,与郭宗谊同住一间,让郭馨住一间。 两间屋子各只有一张简陋的土炕,花秾翻出了陈旧却已洗干净备着年节用的被褥给他们。 郭馨有些不放心,小声道:“他不会出卖我们吧?” “不会,安心睡吧。” “我先给你换了伤药。” “多谢了。” “晴雯该做的。” 好不容易换了药,郭馨去了隔壁屋子,萧弈终于和衣躺下。 郭宗谊给他盖了被子,与他挤在一起,忍不住又道:“你好厉害啊,几句话就说服他了。” “遇到同路人而已。” “没人的时候,我可以叫你阿兄吗?” “我和你三叔差不多大呢。” “可你们也只比我大几岁,叔叔和姑姑那是没办法。有时你像阿爷一样保护我,但你长相更像个兄长呢,我一直想要个阿兄……” “随你吧。” 萧弈打了个哈欠,目光看去,外间还亮着油灯,透过门缝,只见花秾犹未睡,眯着眼凑在纸上,还在看今日的笔记。 他却是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万籁俱寂之时—— “咚!咚!咚!” 粗暴的砸门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夜的宁静! “脓包,开门!” 萧弈睡得虽熟,醒得却快,当即坐起,郭馨也马上赶了过来,衣衫整齐,发髻不乱,显然一直没睡着。 “是不是他出卖我们了。” “不急。”萧弈道:“我去看看。” 他拿起剑,走到门边,往门缝外看去。 花秾慌忙站起,有些不知所措地向他看了过来,眼神带着询问之意。 “熟人?”萧弈问道。 花秾点了点头。 萧弈看了一眼桌案上,轻声道:“把茶杯收了。” “好。” 花秾连忙照做,撞倒许多物件。 门外的催促更急。 “别紧张,自然些。”萧弈道:“开门吧。” “好。” 花秾深吸一口气,嚷道:“是赵队正吗?来了来了!” 门一开,寒风裹着三个披甲持刀的巡兵闯了进来,灯笼的光亮晃得人眼花。 “娘的,冻死老子了。” “队正你别说,脓包这破屋感觉比外面还冷些。” “反正老子懒得多待。”赵队正搓着手,骂骂咧咧道:“人都被调去搜捕逃犯了,你别搁这躲懒了,麻利起来,孙头儿唤你有事。” “不知有何事?” “你自去问啊,老子还得巡街呢!” “是,是,我更了衣就去。” 花秾说着就要关门。 赵队正却是手一撑,目光随意地扫过屋内。 “哟,脓包,你这冷灶台竟还有客来,那三两茶你可是从不舍得自己喝的,今日为谁拿出来?” 他语气带着熟稔的调侃。 萧弈眉头一皱,担心花秾没有急智,这一下恐应付不过去。 花秾确实慌乱,讪笑着,不知如何回答。 “问你呢。”赵队正不耐烦了。 “队正就别取笑我了,是我小舅子来探亲,不成想遇着封城,没了去处,只好将就一宿。” “小舅子?” 赵队正闻言,转头往里屋看来。 萧弈早一步移开眼睛,隐在阴影当中。 “正好,城头缺人手,你把他带上,就当是充一夜的劳役。” “这……” “少他娘的这那这那。”赵队正的声音愈发不耐烦,道:“顾好你家亲戚,别乱跑惹事就成,走了。” “队正慢走。” 萧弈再次从门缝看去,却见那赵队正转身欲走,但再次回过头来。 “我说你这脓包。” “怎……怎么了?” “长点心吧,眼下是甚时节?京里出了大事,上头割草似的割了一茬又一茬,你倒是使劲啊,使劲,能不能中就靠这一哆嗦了,不说迁回原职,好歹到时接替我的位子。你混成这样,我们死后有脸见老都头吗?娘的,撒泡尿照照吧,你到底像个啥啊?你就算是个屁,也得有口气吧。” 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长段,赵队正冷得直搓手,转身往外走去,嘴里还自顾自地又嘟囔了一句。 “娘的,屁都不是……” 夜风从门里灌进破屋,花秾久久没有关门。 萧弈从阴影处走出,目光看去,这个中年人的背影有些落寞,独面着风雪,抬手,无声地抹了抹泪。 两人各自站着,沉默无言。 半晌,花秾吸了吸鼻子,擦干脸,回过头来,见到萧弈在看他,他浮起一个讨好的笑。 至于他的辛酸与无奈,无甚好提的。 “郎君,我不是故意不把茶叶收起来,真的,实在是太紧张了。” “我知道。” “他们要我带小舅子上城头,你放心,我去找邻居帮忙,你们待到天亮再走吧?” 萧弈沉吟片刻,忽问道:“你想出人头地,建功立业吗?” 花秾一愣,下意识地点点头,紧接着,用力摇头。 “郎君是不信我吗?我虽废物,但从来没想过要出卖郎君挣功业!我只是担心若我不去城头,他们会再来……” “我不是说这个。”萧弈上前几步,直视着花秾的眼,问道:“你可知郭威郭节帅?” “知道,我久闻郭节帅大名,素来景仰。” “好,我不瞒你,我听闻郭节帅治军严明,体恤士卒,抚慰地方,甚得河北民心,是社稷砥柱中流,故而此番出城,有心前往邺都一见。” 说到这里,萧弈顿了顿。 他可以学李涛、李昉的城府,先虚言试探,可他想了想,干脆直言不讳了。 “先前聊顺势而为,那我就告诉你何谓势,当今天子擅杀顾命,株连无辜,任用宵小,猜忌边将,上下离心,恐难长久,我欲顺应天时,投奔郭公,成就大业,奈何困于城中,需有志之士相助,你若相信我的眼光,可愿随我搏一个前程,赌个安定天下、青史留名的机会?” 萧弈像是疯了,不管不顾把这些狂言妄语直接吐露,丝毫不考虑花秾能不能接受。 他没有时间再试探、再考验了。 要说服花秾,只在今夜,只能示之以诚。 “嗒。” 花秾手中的门栓掉在地上。 屋内陷入死寂,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萧弈不催促,以平静与笃定作为说服力。 又是默立良久。 花秾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声音干哑。 “郎君,我……” 他嗓子卡了,好一会没能说出后面的话。 “郎君……你……你为何敢与我说这些话?我只不过是……” “因为我懂。” 萧弈环顾着这屋舍,仿佛看到了自己以前的住处,潦倒、拮据。 他忘不了自己蜗居其中时的不甘与渴望。 当时,他总是会想,如果有人让他堂堂正正当一次主角而不是替身,他一定会义无反顾。 毫不犹豫地,不管对方有多少资源。 此时此刻,他确信自己在给花秾渴望的东西。 “你看似困厄,其实心有坚持,你耽于现状,可你知道,现状不该如此的,你说自己是废物,可你不甘,你不是废物,你有抱负,所以才从不放弃读书,想找一条路……” 萧弈说着,停了下来。 因为花秾已忍不住大哭。 最初只是落泪,之后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声渐嚎啕。 一个大男人,莫名哭得涕泪交加。 萧弈就那么站着,任由他哭了好一会,方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花秾,我原本是想来买通你,拿钱让你开城门,但来了之后发现你不一样。” “我对不起妻子儿女!我对不起我阿爷!我屁都不是!” “那就随我北上,让他们看看,你是大丈夫,你不像那些浑浑噩噩、蝇蝇苟苟的懦夫,世道不对,我们就把它扭过来,天下分崩离析数十年,到了改天换地的时候了!” “嘶——” 花秾重重吸了一口鼻涕。 他抬起头,双眼发红,胸膛剧烈起伏。 最终,他猛地一咬牙,因为过于用力,下颌都在微微颤抖。 “好!” 又是猛吸一口鼻涕,花秾几乎是跳着站起身来。 他面对萧弈,郑重而缓慢地一揖,声音虽然还带着颤音,却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 “君之所言,醍醐灌顶,秾虽愚钝,愿效犬马之劳!从此追随郎君,共图大事!”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36章 偷手令 两只蜡烛被点燃,立在桌案上。 小屋中稍亮堂了些。 四人围着破方桌坐下,郭宗谊看着花秾,眼中泛着惊喜的光,像是不敢相信这个守城卒已成了自己人。 萧弈没有把他与郭馨的身份说出来,并非不相信花秾,只是没必要增加风险。 “花秾,你是传令兵,能否设法传令暂开城门?” 花秾泪水未干,神态却大不一样,用力一点头,道:“能,城门虽关,朝廷往来递送的文书、粮银总得通行,甚至这两日颇频繁,只要有上官的手令。” “手令难取得吗?” “不算难,我常为孙头儿打理文书,拿他的印章盖一个就行,城楼里也有平时开城的手令。” 萧弈果断道:“我扮作你的小舅子,与你去城楼,今夜拿了手令,等与我的护卫展昭汇合后便出城。” “好。” “出城时他们扮作你一双儿女,我与护卫扮作朝廷信使。” “好。” “你妻子既在城外,也无牵挂,出城后与我们一起走,去邺都。” 花秾犹豫了一下,环顾了一眼屋子。 萧弈道:“不必留恋,到了邺都,你不会后悔这个决定。” “郎君放心,我没有不舍,只是可惜了这些书。” “书会再有的,比这多得多。” “往后我也能有个书房?” “岂止书房,你便要盖个图书馆也行。” “何谓‘图书馆’?” “得空再聊。” 萧弈转向郭馨与郭宗谊,道:“你们在这里等着,熄了烛火,不必出声,我们会锁好外门。” “好。” “剑留给你们了。” 萧弈留下佩剑,想了想,担心遇到搜身,把身上李涛的书信、史府的牌符亦留在行囊中。 史德渊的玉佩没用了,可带着,天亮后贱卖了,若遇搜查则随时丢了。 郭馨关心道:“你腿上的伤……” “不碍事。” “等等,还有脸。” 郭五娘从行囊拿出调好的药汁,在萧弈脸上一顿抹。 “好了,这下不那么引人注意,手给我。” “报仇了?” “哼,你活该。” “走了。” “郎君稍待。” 花秾翻箱倒柜,找出一件打着补丁的半旧军袍,道:“这是卑职旧日号衣,委屈郎君穿上,到了城头也方便些。” 萧弈换了衣袍,见箱中还有一顶斗笠,拿了戴上。 “好了。” “郎君请。” “我现在是你的小舅子,你妻子贵姓?可是真有小舅子。” “有的,我小舅子名叫许丰,家住开封城外东北方向四十余里的瓦坡村,有几亩薄田。” “记下了,我上月种地被锄头砸伤了脚,进城买药,顺便备些年货……门锁好。” 说话间,两人已出了院子,融入开封城的寒夜。 夜色如墨,风雪稍歇,但寒意更甚,街道的巡兵队次也明显频繁许多,梆子声和脚步声在远处回荡,更显肃穆。 离得近,很快,曹门那高大的瓮城轮廓显现在眼前。 城楼火把通明,人影幢幢,甲叶碰撞声和军官的低喝声不时传来,戒备森严。 城墙马道处,几个守卒挤在一块,共喝一壶烈酒,见了花秾,道:“脓包来了,带了谁?” “小舅子。” “是个跛子啊,那把你婆娘送回来没?” “见笑了,见笑了。” 沿着陡峭的马道登上城墙,寒风扑面,视野豁然开朗。 满城灯火在脚下铺展;城头垛口边每隔十步立着一名持戈守兵;更夫提着灯笼,绕着城墙敲梆子报时;箭楼的阴影中,弓箭手的身影若隐若现。 城外旷野黑得一望无际,唯远山如巨兽蛰伏。 萧弈闻到了一点自由的味道。 城楼门口散慢倚着四个牙兵,见有人来,执戟起身。 “脓包?你这月不是值日中番吗?跑来做甚?” “说是孙头儿有事招我。” “这人又是谁?” “小舅子,到开封采买年货,借宿我家中,队正今夜缺人手,让他出个劳力。” “去去,没耐烦听你聒噪,进去吧。” 城楼内是个“工”字形的建筑,分里、外两间,外间是个通用的大堂,供兵士歇息、疗伤之用,两边各有楼梯,可登上二楼;里间则摆着一张桌案,上面堆着些公文、舆图,想必是平日商议军务之用。 花秾抬手往上指了指,用口型示意孙头的廨房在上面。 萧弈点点头,往里间探头看了一眼,夜里没见到旁人。 他遂比划着询问印章是否在里面。 花秾低声道:“案上或有暂开城门的手令。” 军吏偷懒,懒得临时签文书,就没把开城的军令归档,需要用时直接拿来用。 二人于是蹑手蹑脚进到里间,点起蜡烛,翻看桌案上的公文。 有呼噜声透过楼板从上方传来,平添一丝紧张。 萧弈目光扫过最上面的两封军令,将它们拿了起来。 “今有逆贼逃匿,为祸非轻,令诸部搜捕,务擒此犯,年约弱冠,貌英挺,凡街巷邸宅寺观营地左近见类此者即围控报司,毋纵毋误,此犯携要物,获时务必尽封,与犯同解本司。敢私藏纵逃者立斩,部将失察,连坐降职,籍没家产。” 该是在搜捕郭信。 之后,他再看第二封,发现内容大致相当,细微处却有奇怪的不同。 “你看。” 花秾把脸贴到军令上,道:“这两封军令一样。” “不。” 萧弈摇了摇头,指了指第一封军令上右厢都指挥使聂文进的押印与右厢都指挥使司的钤印。 “聂文进管右厢,却把命令传到了左厢,且既没有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的印,也没有枢密使的印;再看这个,既有步军副都指挥使刘铢的押印,也有侍卫步军的钤印,名正言顺得多。” “竟还真是。” “两份军令都是‘所携要物押解本司’,问题在于,两个‘本司’不同,一是聂文进,二是刘铢。” “郎君是说……他们在争权?” “嗯。” “孙头儿招你来,想必就是为此事。” “原来如此,那他若问我,奉谁的军令,该如何说?” “等他捉到人犯再为难不迟,何必现在烦恼。趁此机会,通过调动人手来巩固兵权才是正经,他不识字,必要你来写调令,你正好签个出城手令。” “郎君高明,秾叹服。” 萧弈虽有定计,却还是继续寻找能用于出城的公文。 两人又翻找了一会儿,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呼唤。 “谁在里面?!” 他们立即停下动作。 萧弈将蜡烛交到花秾手里,示意他去应对。 “是我。” 花秾遂往外走去,边走边道:“孙头儿唤我来,我却没见到他。” “你这脓包,怎才来?孙指挥都睡着了,他在楼上,随我上来吧。” “好。” 萧弈没了烛火,从容在里间坐下,等着。 不多时,楼板上的呼噜声停了,一个粗嗓带着刚睡醒的含糊响起。 “嗯?嗯!脓包来了,那啥,替老子看看,上头连发了许多军令,这升了官不识字也烦,你去看看,对,就是那个,他娘的,字老多哩!” “……” “怪不得,老子就说怎同样的军令下两份,跟他娘的双黄蛋似的。那老子是把人犯押给聂将军呢?还是交给刘府尹呢?好生为难,好生为难!” “……” “嗯!有道理,就这么办,你机灵了不少哇?看准了老赵的位子,总算肯使点劲,放心吧,哈哈哈!先替老子签几份军令,就依你说的,调兵搜捕,看看哪些杀才不听话,就这样吧。” 不一会儿,楼板那边又响起了呼噜声。 等花秾再下来,手里已拿了好几封军令,他迫不及待把其中一封放在萧弈面前,面露喜色。 萧弈目光看去,果然是出城的手令,也不由微微一笑。 成了。 等明日与郭信汇合,随时可以假传军令出城。 如此,柴守玉的托付,算是过了第一关也是最难的一关。 上位者自诩开封防备森严如同铁桶,实则铁桶是一个个小人物构成,改变他们的心意,则防备不攻自破。 两人快步出了城楼,吸着城头上冷冽的空气,不约而同舒了一口长气。 “郎君神机妙算,卑职幸不辱命……原以为很难拿到,根本不难嘛。” “找到对的人,是轻而易举。”萧弈道:“可若找错人了,那就万劫不复了。” 恰是知道这“万劫不复”,他心中感念,拍了拍花秾的肩,又看到了花秾那眯着细缝的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能放弃眼下的一切去赌一个未来,这等果决,绝非轻易能做到的。 萧弈有心告诉他,今日的付出定有所值。 可既是知己,其实万般都在不言中了。 月如钩,月下城墙隔开了满城灯火与山河壮阔,城头上,两人相视朗笑。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37章 南侠 得了手令,花秾还有差事要忙,萧弈站在垛口边眺望远处,心想着如何找到郭信。 他并非没想过放弃郭信先出城,若非郭信意气用事,他们昨日或许便能出城。但意气用事也有好处,保下郭信,对他与花秾在郭威处的前程大有助益。 何况,他对柴守玉许诺过。 不时有巡兵气喘吁吁跑上城头,从他后面跑过。 忽然,一句话让萧弈留了心。 “报!城南市集附近发现可疑人物踪迹,巡检军请我等速速支援围堵!” 城南市集? 萧弈心知那就是郭信。 他迅速找到花秾,低声道:“那是我失散的护卫展昭,我得找到他。” “好。”花秾并没有劝萧弈牺牲掉护卫,而是立刻点了点头,道:“请郎君示下。” “你向孙头儿请缨,我们去围捕,要个牌符,人莫带多。” “是。” 花秾连忙又跑回城楼,过了半晌,随着一个挺着将军肚的大汉出来。 萧弈隐在阴影处,目光看去,见他满脸横肉,凶神恶煞,长得如同屠夫。 很快,孙指挥点了八个兵士交由花秾带队支援,又派人去召更多士卒。 萧弈快步跟上花秾这一队人,下了马道,往城南市集而去。 火把照着路,照不到的地方反而更黑了。 他低着头,尽量走在黑暗处。 队伍中有老卒笑道:“脓包,你这小舅子是个闷葫芦,一腔不开哩。” “他一贯这样,别介意。” “也没看清长甚模样。” 花秾没答,像有些心事,忽道:“我们今夜出街就别欺压良善了,当兵该为安定天下……” “呵呵,傻鸟。” 几名兵士哂笑起来,话题顿止。 他沿着城墙根向北赶了一段,折向西,踏上汴河南岸街道,在密密麻麻的货栈、塌房、棚屋中穿行,巷道密如蛛网,天漆黑一片。 到了城南市集,前方的火光越来越亮,执着火把的巡兵时而跑过。 时而可见巡兵粗暴地踢开沿街民宅的门,闯入搜查,呵斥、哭喊、犬吠交织,场面一片混乱。 像是忙碌的蜘蛛在织一张天罗地网。 萧弈特地留意了一下,巡兵捉了不少人,盘剥了许多钱财物件,但没见血。 可见,搜重要物件才是关键。 赶到街口,花秾去拜见负责搜捕的巡检军指挥。 “指挥使,我们是侍卫步军左厢第……” “东边第七条巷子!两边巷口守死!把我的人替回来,去!” “喏。” “贼人武艺颇高,已杀了三人,别落单。” “喏…… 那东边第七条巷子颇深,两侧是货栈颇高的土墙,地上堆满了破旧的箩筐。 他们一队八人,两边各分了四人守着。 花秾嘱咐道:“都精神点,盯紧了。” “哈哈,瞧这脓包,有模有样。” “客气点,这次俺们脓哥哥是打算大展拳脚的,都让兄弟们别欺压良善了。” 同队的兵士带着戏谑应和着,嘻嘻哈哈。 花秾不知接下来怎么办,再次看向萧弈。 萧弈观察着附近情况,略一思量,捂着肚子,轻声呻吟。 “姐夫,我肚痛得厉害,得去方便一下。” “啊?” 说着,萧弈已往巷子当中而去。 “你……都说了别落单了,你这小子!” 花秾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两人快步溜进了黑暗的巷子深处,身影很快被阴影吞没。 甩脱兵卒,萧弈立即挺直腰板,直奔与郭信约好汇合的兜子摊。 路上,他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柴垛后、破筐下、矮墙头。 他不能喊,也没有太多时间,附近多是巡兵,如何联络郭信呢? 在来的路上萧弈便一直在想办法,倒也想出了一个烂主意。 勉强试一试吧。 “咳咳,太阳当空照——” 带着奇怪调子的歌声突然响在寂静的巷子里,花秾吓了一个激灵。 “啊!郎……郎君?” “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小书包?” 萧弈也不理会,继续唱着。 难听的歌声在寂静的窄巷里幽幽回荡,打破周遭的紧张氛围,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 远处和近处的搜捕似乎永无止境,有时一队队巡兵会从相邻的巷子跑过,火把的光芒短暂地掠过巷口,脚步声和催促声让人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哪个鬼在嚎?!” 忽然,一队巡兵执火循声赶到岔路口,为首的小校脾气暴躁,抬刀便指着萧弈。 “谁让你唱的?惊动了逃犯,我们还搜什么?!” 萧弈道:“卑职认为,夜黑、路杂,敌暗我明,恐难搜到,不如打草惊蛇,将他吓出来。” 小校眉头一皱,大概是被他一句话用两个成语的底蕴所震慑,没反驳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问道:“哪一都的?” 花秾忙道:“卑职是侍卫步军左厢第三指挥第四都旗头,孙指挥手下,这是我小舅子,奉命在此搜查。” “娘的,难听死了。” 那小校啐了一口在地,掏着耳朵往另一边走去。 他身后的士卒指了指萧弈,做了个割耳朵的动作,戏谑一笑。 “傻鸟。” 萧弈不以为意,自觉唱得还是在调上。 他继续绕着兜子摊穿行,甚至提高了音量。 时间一点点过去,花秾拉了拉萧弈,低声道:“太久了,他们要起疑的。” “回去吧。” 萧弈猜郭信已经不在这了,只做最后的努力,回程的路上继续唱着歌。 “爱学习,爱劳动,长大要为人民立功劳——” “咳咳……别唱了……” 前方,一堆散发着鱼腥臭的破木桶后面,突然传来轻微却带着嫌弃的嘟囔。 木桶“哗啦啦”地被推倒,一个人用手在鼻子前扇着,踉跄而出。 正是郭信。 “难听死了,我要吐了……” 郭信头发散乱,脸上满是脏污,只一双眼在黑暗中发亮,写着后怕与绝处相逢的惊喜。 “方才你过去我就听到了,正好有队狗攘的巡兵,害我不敢出来。调子真怪啊,这又是谁?咦,你受伤了?” “花秾,自己人。你跟着他出去,和我换衣服。” 萧弈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说话间迅速脱下身上那件旧军袍。 郭信反问道:“那你怎么办?” 萧弈道:“他们在搜你,不是搜我,我自有办法逃。” “可是你的腿……” “别废话,只有我留下能应对。” “不行,我不能丢下……” “闭嘴!”萧弈一把拎起郭信的衣领,叱道:“再不老实听话,你们我一个都不管。” “我听话,真的,这次我什么都没做,一直藏在这等你,可听话了。你一定要活着来找我,不然,我这条命还是赔给你。” “少放没味的屁,我自会活着。” “我这衣服很臭的。” “别废话,快点。” “哦。” “武器呢?藏在哪?” “我哪有武器啊。” “你杀了三个人,用的什么?” “我没杀啊。”郭信愕然,急道:“这次我真的很老实……” 萧弈把斗笠戴在了郭信头上,一推他,道:“花秾,带他走,今夜就出城。” “郎君,我们在瓦坡村等你……” “不,别等,带上你妻儿,片刻不停,过黄河,在黎阳镇等我两天,我若没来,你们先去邺都。” 萧弈说罢,径直裹上郭信那件腥臭的外袍,闪身进了阴影当中。 回头看去,巷子那边提着灯笼的两个身影频频回首,渐渐远去。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没有行囊、没有佩剑,所幸身上还有玉佩、发髻里还有银两,熬过这一夜,明日就可置办行头。 在巷尾货栈角落藏了一会,察觉到包围圈越来越小,萧弈往巷子更深处走去。 忽地,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之后躲在墙角,探头看去。 月光下,一个娇小的身影轻手轻脚地走着。 也是个逃犯。 萧弈心中盘算,此人熟悉地形,倒可跟着,蹭个藏身之处,或是利用她金蝉脱壳。 他跟了上去,一会儿后,失去了那人的踪迹。 四下一看,不远处有个柴禾堆,还算适合藏身。 “呼——” 匕首寒芒一闪,萧弈下意识地闪身避开。 “嘘,同道中人。” “乌勒赫!” 萧弈这才认出了对方,竟是那契丹女俘。 “嘭!” 柴禾堆被她推倒,发出大响。 下一刻,伴随着密集的脚步声,火光顷刻照亮了巷口。 一大队巡兵迅速包围过来。 萧弈心一沉,却没有表现出惊慌,脸上反而显出欣喜。 “官兵来啦!” 他随手把怀中玉佩往柴禾堆里一塞,抬起双手,嚷道:“我来帮官府拿贼。” “什么人?!” “我是一腔热血的良民,这契丹女子杀了三个官兵,我来帮忙捉捕。” “乌勒赫!他不是你们的良民,哈几噶!他是该杀的郭家人!” “契丹人狡猾,官爷不可信她。” “你们汉人才狡猾……” “都别动!” 一个小校大喝着执刀上前,向那契丹女子问道:“是你杀的官兵?” “是又怎样?” “拿下她!” 萧弈退到了一旁,冷眼旁观那契丹少女被拿下。 之后,那小校看向他,一番快问快答,异常顺畅。 “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展昭,字熊飞,人送浑号,南侠。” “何方人氏?” “自幼流落江湖,祖籍常州府武进县遇杰村。” “做何营生?” “护卫。” “护卫何人?” “先生姓包、讳拯,字希仁,庐州合肥人氏。” “包拯?何等身份?” “侍郎之子,年二十又九,高中进士,授官大理评事,断案如神,人称包青天。” “人在何处?” “因父母年事已高毅然弃官,回乡侍奉双亲,前日已出城。” “你又为何在此?” “为包公打点杂事,退屋舍、卖家当,本欲出城追赶,奈何遇到封城。” 每一句问话,萧弈都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信手捻来,语速极快。 他演过展昭,准确说是“替”过展昭,虽出镜的只有高来高去的背影,他却做了极充足的人物小传。 不曾想,背过的台词竟是以这样的方式说出来。 “她为何说你是郭家人?” “半月前,我与包公走在马道大街,忽遇官兵呼‘莫走了契丹俘虏’,我便出手帮忙,捉住了她。” “你倒是古道热肠。” “行走江湖,路见不平,该出手时便出手。” 萧弈说罢,连那契丹少女都信了,啐道:“展昭,两次坏我事,你死定了。” 小校的警惕之色舒缓了些,当是已不怀疑他,却还是挥手大喝了一句。 “都带走!”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38章 真正的通缉犯 萧弈任由巡兵绑了双手,从容跟着他们走,一派良民模样。 半晌,被带到了附近一个临时的巡捕房,里面满是犯禁的流浪汉,空气中弥漫着秽物与汗腥混合的气息。 有气无力的“冤枉”声此起彼伏。 “快报都虞候,捉到了杀官兵的凶徒,是个契丹女子……” 那小校急着报功,说话的间隙仓促地一指,安排了萧弈。 “把他带到里间候讯。” 之后,没人搭理萧弈。 他干脆闭眼假寐,养精蓄锐。 似乎睡着了一会儿,忽听得外面传来对话声,是一个老者与那契丹少女。 “敢问可是大辽国舅与阿不里公主之女?” “不错,我正是大辽柳城县主,要杀要剐,我绝不皱一下眉头!” “拜见县主,县主误会,与贵国交战、擅启边祸者乃叛将郭威,他掳县主至此,罪该万死,我大汉国其实一心与大辽通好啊。” “你不早说,害我躲躲藏藏了好多天。” “是,是,朝廷今夜方从俘虏名单中看到县主之名,多有冒犯,县主恕罪,请移步四方馆暂歇。” “好啊。” 萧弈不由错愕。 史弘肇一死,这后汉朝廷对契丹态度转变之快,可笑、荒谬。 等他再回过神来,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转头一看,见是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的男子。 这人三十岁左右,面容清瘦,眼神锐利而冷静,看着有些文弱,却莫名有一股危险气质。 并非来自于权力、武力的威严,而是危险。 萧弈又说不上来为何会这般觉得。 青袍男子指了指萧弈,道:“把他带进来。” “喏。” 萧弈被带进了更里间的审讯房。 摆在屋中,一张桌案,案上放着一盏油灯,青袍男子在油灯后的阴影里坐下。 “宣徽院勾押官,孟业。” “南侠,展昭。” 孟业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萧弈身上,略带深意地微微一笑,问道:“古道热肠的游侠儿?” “视百姓如猪狗,待契丹人如上宾,还有王法吗?” “这不归我管,我捉拿通缉要犯。” “要犯?与我展昭何干?” “演得不错。”孟业笑道:“但,适可而止吧。” “该适可而止的恐怕是你们,敢问展某到底犯了何事?” 孟业道:“别演了,我见过你。” 萧弈脸上浮现出错愕的表情,问道:“展某何时见过孟押官?” “那日你长街控马,宣徽使临窗招揽你,我就在旁边,青衣赤马,少年意气,当喝一声彩。” “原来如此,当日展某与包公走在马道大街,恰见……” 笑声打断了萧弈的话。 因为孟业似乎被气笑了,笑容很狷狂,让人颇觉不适。 “忘了吗?当日国舅派人尾随你,你自报了家门,太师府。” 萧弈知道局势转向不利,低眸思索起来。 孟业笑得更欢了,道:“你不愿开诚布公,我先说。”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方薄绸面巾,深深吸了一口上面的香气,放在桌案上。 “认得吗?” “不认得。” “来自一个史府婢女,我到今日还在回味,她在我胯下痛哭、呻吟的样子。” 萧弈心下一沉。 这个瞬间,他对孟业莫名地浮起强烈的杀意。 “呵呵。”孟业继续笑道:“这婢女在逃跑前去了史弘肇的书房,并带走了两样物件,可她死活不说藏到了哪里,我只好亲自问一问她。对了,你知她是谁吗?” “不知。” “猜一猜,你认识。” “我猜不出。” “无妨,给你一个提示。”孟业道,“她……本不是女子,是我成全了她。” 萧弈愣了一下。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官员给了自己一点震撼。 “是……史德珫?” “啪、啪、啪。” 孟业抚掌而笑,连连点头。 “你看,我就说你能猜得出嘛。” “你把史德珫……怎么了?” “她要当女子,我就把她变成了女子。” 孟业的眼神泛起了回味之色,身上那种危险的气息更为浓郁。 萧弈一阵恶寒,不由想要远离此人。 “总之,史德珫快活欲死,然后,她招供了。” 说着,孟业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刀,声音压低了几分,缓缓开口。 “史二郎,直说吧,你把东西藏在何处?” 萧弈瞳孔骤然收缩,讶道:“什么?” “呵,还演,你‘姐姐’已经把你供出来了。” 孟业的手指轻敲了敲桌案上的一封公文,将它推到了萧弈面前。 这正是萧弈在城楼看到的搜捕逃犯的军令。 他不由沉默下来。 原来,这些人在搜捕的不是郭信,而是“史德渊”,那“年约弱冠,貌英挺”,指的其实是他。 可笑。 萧弈道:“你屈打成招?他是顺着你的意思说的。史德渊分明已经死了……” “史府上下,尸首均已查验,阖家皆在,唯独少了史弘肇次子史德渊。当夜,突围者唯有史德渊身边牙将,张满屯。他声东击西,是为了让你离开,你,就是史德渊。” “不,史德渊被我杀了,在马厩,因为马厩大火,你们没找到尸……” “嘭!” 孟业突然猛拍桌案,狞笑道:“你也想试试我的厉害吗?” 萧弈沉默下来。 他脸上的错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同时,脑中急转过无数念头。 不能冒认,一旦坐实了史二郎的身份,必死无疑,但只会一味地否认没用。 还是那个道理,要求活,得有价值,想想他们要什么。 禁军兵符? 不,仅一个禁军兵符不至于此,有另一个东西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可调动天下兵马的枢密使印。 史弘肇没有把枢印交给郭威?或者,王彦超回京时把枢印交还给了史弘肇? 这枢印对郭威或许没那么重要,却是朝臣争权的关键。 当夜,史德珫必拿了枢印,但官兵抄家时没有找到。 只有一个可能,被张满屯带走了。 现在,官兵被误导,调查错了方向。 这些念头很杂,但在萧弈脑中转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你太自负了,我不是史二郎……” “呵。”孟业冷笑道:“看来用嘴是劝不动你了。” 萧弈却不管不顾,兀自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 “我不是史二郎,但我能找到你们要的东西,应该说,找到兵符与枢印。” 最后两个字一出,孟业眼神有了变化。 “在哪?” “抄家当日,刘铢到史府,就是为了确定枢印还在史弘肇手上,但之后就不见了。” “在哪?” “你们不仅找遍了史府,还找遍了郭府。苏逢吉、刘铢、聂文进都想找到枢印,是吗?因为这不仅关系到兵马调动,更关系到他们的权力分配。” “我问你,在哪?” “你是国舅的人,你与谁合作?苏逢吉?看来不是。”萧弈紧盯着孟业的眼睛,问道:“刘铢?还是聂文进?捉我来的是聂文进的手下,看来是他了。” “是我在审你,说,枢印在哪?!” 终于,萧弈捕捉到了孟业眼底一闪而过的急切。 一息,两息…… 萧弈故意停顿了五息,等到孟业有些不耐了,才开口。 “我要见聂将军,与他当面谈。” “呵,品尝我的刑罚吧。” 孟业狞笑着,拿起桌上的面巾闻了闻,收入袖中。 萧弈背脊生寒,闻着那一缕香气,仿佛能看到孟业把它挂在史德珫脸上…… 不对。 这香味,比史府婢女们用的都要浓郁、劣质得多。 为何? 下一刻,萧弈似乎从孟业危险的狞笑中,看到一丝虚张声势。 莫非是一个文弱官员求存于跋扈武夫之中,为了让别人怕他,想出一个变态办法来骇人听闻,却要用这香味让自己下得去手? 若如此,不过是一个变态的时代催生出的可怜虫,底气还是虚的。 演技不错,戏瘾挺大。 萧弈咬了咬牙,道:“你想要找到符印,我想要见聂文进,各取所需。见到他,我立即开口,你就直接立大功了。” 刑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噼啪声。 两人对视着,像是想用气势压过对方。 萧弈已对孟业没有了方才那种因嫌恶而产生的畏惧,目光没有回避那危险的笑容,只有坚决。 他不怕他的刑罚,没被震慑住。 良久,孟业许是没把握审出萧弈,目光不自觉地虚了一下,起身,往外走去,两步之后,他停下脚步,用听不出情绪的声调吐出三个字。 “随我来。” 萧弈出了里间,环顾一看,没见有新的人被捉来,心知花秾、郭信该是已蒙混过去,长舒了一口气。 他脑海里已逐渐编织出一个计划,不仅能自保脱身,还能直接让官兵为他备好北上所需、送他出城。 值得一试。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39章 主审 皇城西北隅。 萧弈抬头看去,眼前大衙壮阔,门悬黑漆木匾,上书“侍卫亲军都指挥司”大字。 入内,走过方五十步的仪卫庭,前面是大堂,梁高丈五,甲士皆着明光铠,执长戟,目不斜视,气息沉凝。 绕堂进入一条穿堂长廊,廊顶悬一铜钟,遇紧急军情则撞钟为号,钟声可传半城。 两侧设东西厢房,正连夜忙碌不停,东为籍册房,二十余军吏正伏案而忙,西为传令房,驿卒十六人持节待命。 再往后是议事厅,厅前设阶三级。 拾级而上,一推门,偌大的《汴梁城防图》映入眼帘,禁军布防、宫城门户、街巷脉络清晰可见。 下方长案上置着小木牌,随手一拿,可指点江山。 坐拥如此巍峨廨房,手握京畿大权,史弘肇的位置,谁不想取而代之? 只看这情景,史弘肇过去之骄蛮跋扈,聂文进此刻之意气飞扬,萧弈已深有体悟。 “聂将军,史二郎带到了。” 负手站在窗边沉思的男子回过身来。 与此同时,萧弈回想着在史德珫书房卷宗上看到的信息,做着比对。 “聂文进,并州军户子,世习弓马,少骁勇,善骑射,初为高祖牙兵,契丹游骑犯境,单骑突阵,斩其酋,由是知名,迁牙将,性黠而好货利,能屈能伸,可使之亲昵幼主……” 聂文进约摸四十余岁,早年戎马生涯将他一张脸晒成紫棠色,额间一道刀疤斜贯眉骨,颌下满布短硬虬髯,眼睛很亮,透着鲁莽大汉的直爽坦诚,不像情报里写的“性黠”,但野心的光还能从中闪现。 他紫袍的领口敞开着,外罩一件赤褐色皮甲,两肩甲片各缀着一块黄铜护肩,更显魁梧。 萧弈判断,这是一种刻意的装扮,在年轻天子面前彰显他的武人风范,与李业、苏逢吉区分开来。 这人演技很好。 该是个天生的演员,怪不得史弘肇派他卧底在皇帝身边。 孟业上前几步,附耳低语。 聂文进听罢,目光紧盯在萧弈身上,带着审视、怀疑和毫不掩饰的压迫感。 “史德渊?” “萧弈见过聂将军,我是宰相李公崧的养子,被史家抄没,赐婢名小乙。” 萧弈自知过于出挑的气质一直以来带来了许多麻烦,今夜务必彻底解决此事。 另一方面,这也是个机会,让他有了利用的价值。 孟业不屑一笑,自寻了一张小凳坐下,饶有兴趣地看着。 哪怕是李业的亲信,一个青袍押官这般作派,有些放肆了。 萧弈留意到,聂文进余光一瞥,眉头似微微一皱。 “史弘肇杀李氏阖族,加我婢名……” 说到这里,片刻的失神之后,他情绪有了些不同。 “堂堂男儿,被驱使如贱隶,呵,我的命不值钱?且看今史弘肇血溅五步,伏诛于将军剑下!是我的命贱,还是他的命不值钱?!将军是为我报仇的恩人,斩杀史弘肇,杀得好!杀得痛快!杀得大快人心!” 话到最后,他眼中已满是痛快之意。 仿佛带着小乙的悲苦、带着李昭宁的愤怒,因他感同身受到了那些情绪。 甚至,他与聂文进对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痛快。 屈居于史弘肇之下,忍无可忍,一刀将其斩杀的酣畅淋漓,这一刻,萧弈为聂文进共鸣、喝彩。 聂文进不由得笑了。 斩枭雄、坐高堂、握重权,大丈夫生当如是。 这是他最得意之事,如何能不意气风发? 萧弈趁热打铁,迅速道:“将军常出入史府,该有所了解,史德渊痴肥迟钝,怯懦猥琐,终日埋首春宫,绝非是我。史弘肇若有我这样的儿子,又岂会常拘府内,耻见外客?他配有我这样的儿子吗?呸!” 聂文进抬手止住他的话,断眉一拧,只吐出两个字。 “枢印。” “好。” 萧弈适可而止,直入正题。 “当夜,我确实见到史德珫到书房拿了东西。史府被围得水泄不通,只有他与张满屯逃出,无数禁军盯着,东西不可能凭空消失……” “所以是你。”孟业插话道:“史德渊,你带走了枢印。” 这人眼神有些阴翳,该是已后悔带他来见聂文进。 后悔也晚了。 “我若是史德渊,早召集史府旧部杀出城了。” 萧弈斩钉截铁地反驳,继续说出自己的推断,道:“因此,只有一个可能——枢印落在了当日包围史府的某个禁军兵将手中。” 聂文进微微眯眼。 萧弈敏锐察觉到他的神态变化,知这是个明白人,放心不少。 “胡言乱语,找死!”孟业猛拍桌案,杀气毕露,叱道:“你骗我,你说带你来见聂将军,你便说出符印下落……” “我正在说。” 萧弈反而愈发镇定,孟业越怒,越说明事态严重,才会紧张、生气。 果然,聂文进道:“让他说完。” “史弘肇在军中经营多年,禁军根基深厚,他麾下任何一个部将,都远远比一个弱冠之年的史二郎更能造成威胁。将军匡扶陛下,拨乱反正,振兴汉家社稷只在一步之遥,万不可疏忽大意,仔细想想吧,未经世事的纨绔和深耕禁军多年的将领,谁拿走符印的可能更大?” 萧弈适时地停了下来,静待聂文进的反应。 首先,看到了一双充满质疑的眼。 不愿相信很正常,但他说的是事实,至少可能性非常高。 退一万步,就算他是史二郎,现在人已经捉到了,杀不杀都不造成风险。 站在聂文进的角度想,最大的风险依旧是符印落在领兵大将手里,那就可能政变失败、死全家。 萧弈耐心等待。 终于,聂文进吐出一个字。 “谁?” “我来审。” “你?审谁?” “史德珫、张满屯。”萧弈笃定道:“让我审他们,必给将军一个满意答案。” “史德渊,你够狡猾。”孟业冷笑,压着怒意,道:“你是混淆视听。” 傻鸟。 萧弈知道,事实如何,聂文进自能判断。 “我已坦诚相告,信与不信,在聂将军。但你们查错方向了,追着子虚乌有的史二郎浪费了最宝贵的两天时间,再不纠正,等枢印到了某个大将或强藩手中,大势去矣。” 说罢,他垂下手,不再多言。 火光照着他们的脸,明灭不定。 孟业眼中浮起怨毒之色,聂文进皱眉沉思,萧弈一脸坦然,任他们权衡挣扎。 终于。 聂文进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果断所取代。 “张满屯在刘铢处,需派人押来,你先审史德珫。” …… 萧弈几乎没认出史德珫。 推门而入,戴着镣铐躺在那儿的人依旧作婢女打扮,长发散落,襦裙鲜血淋漓,让人一见就为之辛酸。 “史德珫。”孟业笑道:“看看谁来了。” 听得这声音,史德珫下意识地就是一颤,恐惧到整个人不由自主地缩起来。 他回过头,露出无比苍白、虚弱的脸,垂着眼眸,不敢看孟业,直到余光瞥见萧弈,愣了一下。 “小乙,小乙哥……” 萧弈立即从史德珫的眼神里看到了求助,像在求他给他一刀,了结了他这痛苦的生命。 “嗯?” 孟业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史德珫吓得魂飞魄散,忙道:“二郎……不,二弟!二弟你也被捉了?快把符印给他们吧……呜呜呜呜……” 说罢,他再次俯倒,掩面抽泣。 “聂将军,你看,他显然是史二……” “不怪孟押官。”聂文进一抬手,看向萧弈,道:“去审。” “是。” 萧弈走上前,在史德珫面前蹲下,平视着那凄惨面容,道:“大公子……” “二弟,二弟,符印已在你手上,不关我的事了啊。” “将军,能否让我与他单独聊聊?” 聂文进不耐烦地长吐一口气,不等孟业说话,径直领着众人出去。 刑房中很快只剩下两人。 萧弈叹息一声,道:“回想大公子当时抱负远大,今日如此相见,可悲可叹。” 史德珫泣不成声。 良久,他含着满嘴的涕泪,颤声道:“悔不听小乙哥当日之言。” “说这些也晚了。”萧弈道:“我看着你揣了符印,府里没搜到,必是带出去了,交给某个禁军了,对吗?” “能让我……死个痛快吗?” “好。” 史德珫哭得泪也干了,喃喃道:“铁牙护我出府,我们遇到一个禁军将领,他说誓死救史大公子,我说我就是,他不信,我便把符印亮给他看了。” “然后呢?” “他拿了符印,上马就走,我急忙让铁牙去追……呜呜呜……” 说到当夜每一个决定,史德珫显然都非常后悔,呜咽不止。 萧弈已经听明白了。 果然,让禁军中的内鬼拿走了。 但为何不交上去? 观望局势?待价而沽?还是,送到了重要地方? 肯定没送到郭家。 “那人是谁?” “我没看清,太慌了……” “张满屯追上对方了?他有可能知道是谁?” “我不知道。”史德珫泣不成声,道:“小乙哥……主仆一场……给我个痛快吧……” 萧弈想了想,明知这里极可能隔墙有耳,却还是问道:“你想活吗?” “什……什么?” “我可以试着救你出去,只要你劝张满屯‘配合’我。那我问你,还想活下去吗?” 史德珫嚅了嚅嘴,那满存死志的绝望双眼中,竟是重新浮起对生的渴望。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40章 诱供 出了刑房,萧弈转头看去,聂文进、孟业正站在不远处廊下低声交谈,从他们略显紧绷的姿态、无意识投来的凝重目光,萧弈判断他们已听到了屋内的对话。 这般就好,他可以彻底洗清被冤枉成史德渊的嫌疑了。 “将军,幸不辱命。”萧弈揖手道:“我确认符印被禁军内鬼拿走……” “审出是谁。” “张满屯必知。”萧弈道:“可否让史德珫见一见张满屯,劝他配合我们?” 聂文进沉思片刻,点了点头,道:“只许他们说一句话。” “可。” 沉重的镣铐声作响,两名甲士粗暴地押着张满屯去见史德珫。 这两人也很魁梧,但在铁塔般的张满屯身边亦显矮小。 只让史德珫颤颤巍巍地说了一句“铁牙,配合朝廷搜查”,他们再次把张满屯硬生生拖回了原来的刑房。 但铁链撞击地面发出的“哐啷”大响许久没有停下来。 张满屯的怒喝响彻了禁军大衙。 “孟业!” “孟业!” “俺直你娘咧孟业!” “欺负俺大公子算甚本事?来,往俺身上拱啊!看俺不撅断你那细签!” “来啊,直娘贼!若不敢拱俺,你就张大了腚等着,看受不受得了俺一杵,杵死你祖宗十八代!” “肏!” “……” 萧弈听着,留意了一下孟业的反应。 却见孟业眼中泛着愠怒,脸上只是冷笑,悠悠道:“聂将军,今日若审不出来,把这人也交给下官,定教他开口。” 聂文进皮笑肉不笑,淡淡道:“若审不出,再辛苦孟押官。” “不辛苦。”孟业笑道:“下官很喜欢。” 周围亲兵听闻,不由嘴角抽搐。 聂文进看了萧弈一眼,道:“问出符印的下落。” “是。” “对了,刘铢以张满屯的家小威胁,他同样招供,符印被史二郎带走了。” “伪供。” 萧弈随口吐出两个字,推开门。 张满屯已不成人样,褴褛的衣衫被血污浸透,皮肤上布满纵横交错的鞭痕、烙印,以及各种青紫肿胀,十指扭曲,一只眼肿得只剩缝隙,另一只却犹倔强环瞪。 萧弈走近,看到自己的身影映在张满屯一只环瞪的大眼中。 “满屯哥。” 张满屯喉头滚动了一下,把骂人的话咽下,像大黑熊般咧嘴。 他发出嗬嗬的声音,道:“二郎?二郎你快走……” 萧弈自嘲地摇了摇头。 这里的人都爱演,比他替的主角演技更好,个个都想演死他。 他再次向聂文进一揖,道:“将军。” 没等他话说完,聂文进挥退了旁人,并吩咐把门关上。 随着“嗒”的轻声,刑房中只剩两人。 “我说过‘两清了’,满屯哥何苦还要诬陷我?” “你说归你说,俺没认,你卖主求荣……” “啪!” 萧弈抬手就给了张满屯一个重重的耳光。 “别跟我来这套,告诉你,我从没把史家当成主子,史弘肇杀了李崧全家,以奴婢待我,我卧薪尝胆,为的便是有朝一日报仇雪恨,我不欠史家,更不欠你。” 话到最后,他一字一句道:“只杀史德渊一个,已是我的仁慈。” 张满屯怔在那儿,无言以对。 萧弈料定,在张满屯朴素的价值观里,他为李崧报仇,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忠心。 好一会,他叹惜了一声。 “当夜情形,我不杀史德渊,他便逃得出吗?我给他一个痛快,岂不好过他像史德珫一样受苦。” “大公子……太他娘苦了……” 张满屯嘴唇抖动,偌大一条猛汉,竟是要哭出来。 萧弈道:“说出谁拿了符印,他们可以放了史德珫与你的家小,此事你可相信,毕竟,史德珫已经废了。” 张满屯摇头,道:“你杀了孟业,俺就说。” 萧弈目光一凝,紧盯着他的表情。 显然,张满屯不可能认为他能杀得了孟业,为何在史德珫命他配合且家小岌岌可危的时候还这么说? 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他真的不知道符印被谁拿走了。 萧弈心念直转,应道:“好,我答应你,只要你‘配合’。” 张满屯一愣,再次摇头。 萧弈突然一把钳住他的双颊,冷声道:“还不说?当我猜不到是谁派的人吗?是郭威?” 张满屯眼中浮起不解。 “看来不是。” 萧弈回想着在史府书房看到的情报,说着一个个名字。 同时,每说一个名字,他就用手指比一个数字,用眼神示意张满屯看自己的手指。 “王殷?” “慕容彦超?” “郭从义?” “高行周?” “符彦卿?” “……” 一连说了十人,张满屯眼神渐渐浮出恍然之意。 萧弈放下左手,右手用两个手指,按在张满屯的脖子上,提醒着他是第二个人名——王殷。 这是他的推断。 王殷是禁军第二号人物,最有可能拿走了符印,也最具威胁。 但,得由张满屯亲口说出来。 “满屯哥,你的眼神已经告诉我了,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呸!” 张满屯吐出一口血沫,用嘶哑破碎的声音,怒道:“那又怎样?待王将军调兵入城,杀光你们这些狗猢狲!” 闻言,萧弈心中暗叫了一声好。 这浑汉看起来鲁莽,关键时刻还是能领悟他的信息。 “哈,果然是王殷,他派人拿走了符印?为何没有动静?” “你诈俺?”张满屯故作大怒,吼道:“猢狲,你敢诈俺!” “等着。” 萧弈已得到想要的结果,不再多问,推门而出。 才出门,他便见到聂文进阴沉的脸。 “将军,审出来了……是个坏结果。” 萧弈上前拱手禀道,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把审问的过程一五一十地说了。 “王殷。” 聂文进吐出这两个字。 于他而言,这是最坏的消息。 王殷是禁军最高将领,驻兵京畿,一旦得了符印,后果不堪设想。 孟业脸色难看,兀自道:“安知不是张满屯骗我们,让我们与王殷翻脸。” 萧弈道:“孟押官若能审出他的口供虚实,请。” 孟业恨恨瞪了他一眼,转向聂文进,道:“若真在王殷手中,将军待如何?发兵去讨要不成?” 聂文进不答,抬了抬手,示意他别吵。 萧弈道:“将军,孟押官方才说强攻,此乃下下之策,必致京畿大乱,外镇干涉。但,或许可以智取。” “智取?如何智取?”聂文进沉声问道。 萧弈没有马上回答,故意露出思索之色。 “王殷的麾下拿了符印,却并未轻举妄动,我认为,还可以争取他。” “如何争取?” “让史德珫去。” “有何用?” “派一队人假装救出史德珫,投奔王殷,试探符印下落以及他的态度。若他欲借史家之名起兵,便杀了他,或寻机拿回符印;若他献出史德珫以示忠于朝廷,则派人安抚他,让他交出符印。” 聂文进当即摇头,道:“只怕取信不了王殷。” 萧弈道:“我可以去。” “你?” “我是史家旧仆,还有信物,在杀猪巷的柴禾堆里有一枚史二郎的玉佩。且我有信心让王殷相信,是我与张满屯救出了史德珫。” “史德珫、张满屯愿意配合?” “我可说服他们。” 聂文进的眉头皱得更深,喃喃自语道:“可行吗?” “将军可做好两手准备。但这办法成本最低,哪怕不成,又有何损失?” 最大的损失无非是跑了犯人,可这争大权的时候,岂在意几个犯人? 聂文进踱了几步,问道:“有几成把握?” 萧弈反而迟疑片刻,几息之后,才缓缓开口。 “将军若能许我一个前程,我必竭尽全力,死不足惜!” “你要挟我?” “不,我得罪过苏逢吉,也正是他陷害李公崧,仇怨深沉,今他得势,我惶惶不可终日,若能在将军身边当一牙兵,护卫左右,便是大幸。” 聂文进见他提了要求,神色反而松动了几分。 “想当我的牙兵?” “是。若有幸得将军赏识庇护,我必为将军讨回符印。” 话虽如此,不防碍萧弈一出城就转投郭威。 今夜他所陈述的一切都是事实,唯独一件事没说,就是他认定了郭威才是前途无量。 那么,聂文进基于事实判断,就不可能猜到他想逃。 “好,既有本事,岂屈居一牙兵?任你为队正,带一队人去。”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41章 先杀 终究是解晖提出的“卖主求荣”最有用,让萧弈摇身一变从奴婢变成了聂文进的牙兵队正。 只剩一个问题,孟业有点碍眼。 “将军,他未必就不是史德渊,想救史德珫、张满屯逃。” 萧弈心想,孟业还真就猜错了,他实则是要利用那二人让自己逃。 他遂道:“将军,孟押官既不放心,可让他一道去,监督我。” 聂文进冷冷看了萧弈一眼,眼神有警告之意,叱道:“孟押官若去了,你还指望史德珫、张满屯配合?” “是,将军高见。他们一个恐惧、一个仇视孟押官,是配合不了。” 萧弈知自己路上杀孟业的心思被看穿,作羞愧状。 孟业冷笑,道:“问题不是我去与否,而是史德珫、张满屯是重犯,将军恐怕不能擅自处理。” “我自会禀明国舅。” 聂文进忧心忡忡,但肯定不是担心放跑了史德珫,而是害怕王殷。 萧弈算知道了,这个政变团伙,天子年少、苏逢吉阴险、刘铢发疯般杀郭家满门、李业则派了这么个傻鸟来,只有聂文进一个人在认真做事,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智囊,可惜,自己也会弃他而去。 孟业还在阻挠,道:“将军太信他的胡言乱语了……” 萧弈见状,低下头,眼眸中杀意一闪而过。 “孟押官,你是因害怕后果严重,掩耳盗铃?还是在故意引导将军追查子虚乌有的‘史二郎’?” “质问我?你算什么东西?!” “我只是奇怪,你引导史德珫、张满屯做伪供,浪费时间兵力,或有不可告人之目的?比如,为王殷争取时间?” “你……史德渊!你反咬我一口?聂将军,让我审他!” 聂文进一挥手,向身边两个牙兵吩咐道:“把他带下去安置。” 刹那间,孟业眼中满带怨毒,紧紧盯着萧弈。 萧弈只是微笑,像在讥笑把自己带到这里来的人正是孟业,眼神带着挑衅。 “真相如何,将军自能分辨,卑职告退。” 末了,他从容一揖手,随着两个牙兵离开。 走了十几步,萧弈对身后的牙兵低声道了一句。 “看出来了吗?将军对孟业起了杀心,为了降服张满屯,罪名是勾结王殷。” “别跟我们扯卵,都不认识你……” 后衙。 一间偏僻庑房。 房中有一桌一凳,一盏油灯,一张简易床榻,该是牙兵当值时歇息用的。 “在这等着吧。” “两位稍待。” 萧弈唤住他们,问道:“能否让我洗漱,换身衣袍?再讨点热乎的吃食?汤饼、鸡蛋之类便可。” “你这猢……哎,你这人,要求真多。” “我不是人犯,聂将军有大恩于我,我打算往后追随他成就大事。” “那怎地?要在禁军大衙住下?等你真当了队正再发号施令。” “不敢当,都是袍泽兄弟。”萧弈道:“我叫萧弈,敢问两位哥哥高名?” “吕酉,这我弟,吕丑。” “我叫吕丑,一看就知道,肯定不是因长得丑,唉,我是己丑年生,属牛,阿兄是乙酉年生,属鸡。” “原来是大吕哥、小吕哥。” “你挺会叫嘛。”吕丑高兴起来。 萧弈指了指榻上的被褥,道:“我身上都是鱼腥味,你们也不想我污了这里吧?为大帅做事,我该收拾体面些。” 吕酉、吕丑愕然,对视了一眼。 “那好,洗漱可以,汤饼没有,每顿额外给你些干粮、肉脯,一碗热汤。” “多谢。” “等着。” 过了会,他们端着一粗陶大盆进来,还带了皂角荚、巾帕、木瓢,一叠旧衣袍。 萧弈一看那陶盆上没冒热气,知是凉水。 他就在廊下的冷风中脱了臭衣裳,先把脸上的药汁洗掉,以示坦诚,再用冷水擦洗身体。 冰凉刺骨。 皮肤上顿时冻得起满了疙瘩。 好在他前世就时常训练完泡冰水给肌肉消炎,未必科学,就是习惯了。 虽有守卫在一旁看着,他不以为意,不紧不慢,兀自咬牙把自己洗干净,换上那旧衣袍。 “娘的,你还真有副好本钱。” 吕酉有些佩服他,吸着凉气,竖了个大姆指,提醒道:“但你可留点心,莫让那孟押官欺负了。” 吕丑眉头一皱,透出深深的思虑,叹道:“每次见那孟押官,我就腚上一紧,唉,我太过俊俏了啊。” “谁说不是呢?娘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可若教他给污辱了,往后谁还看得起咱们?” “俗话怎说的?士可杀,不可辱,萧弈,你不该洗漱的。你没见他方才看你的眼神。” 吕酉深以为然,叮嘱道:“咱仨长得俊,都得小心些。” 萧弈道:“他不敢吧?” “呵,你也算是个人物,心真大。” 萧弈露出害怕之色,道:“我也是一时嘴快了,现在回想,也是后悔不已。” “现在知错,晚了。怎地?还能回去向他赔个不是?” 萧弈从发髻里拿出一枚银子,递了过去,问道:“不知能否借柄匕首给我防身?” “那不行。” “小吕哥相貌英俊,该懂我的惶恐,这里是禁军大衙,一柄小匕首又能做什么?不过是让心里踏实些。” “不可能的,衙内兵器都有数目,闹出事来,牵连我们。” 萧弈道:“将军任我为牙兵队正,不过是早一日领取兵器。” 吕酉道:“你花言巧语没用,个人佩匕如同浑家,概不出借。” 萧弈早料到他们不会借,依旧将碎银塞进了吕丑的手里,目光却落在他腰上的弩箭箭囊上。 吕丑知他心思,连忙摇头,银子也不要,道:“真不行。” “不借就罢了,银子拿着,不好白烦劳你们,往后还要常相处。” “这……” 萧弈笑了笑,转身入屋,只见吃食已放在桌上。 他慢条斯理地把胡饼嚼了,喝了热汤,驱散寒意。 之后,他拿起汤碗,准备摔了,用碎瓷防身。 这是他的备用计划。 门外突然“嗒”的一声轻响,萧弈推门而出,见地上落着一支弩箭。 拾起一看,箭杆短粗坚硬,铁镞寒光闪闪。 看来大小吕还是上道的。 回屋,关门,把枕头放在被褥中,裹成人形,却不躺下,而是吹熄了油灯。 屋内陷入黑暗,唯窗外微弱的光线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萧弈手握弩箭,倚站在床榻边的黑暗中,等待着。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庑房内一片漆黑,萧弈依旧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隐藏在床榻一侧的阴影中。 像只蛰伏的猎豹。 他闭目养神,全身肌肉放松,神智却保持着一丝警觉。 时间缓缓流逝,困意如潮水般阵阵袭来。 孟业像是不会来了。 萧弈本也没有绝对的把握,但他不肯躺下,与墙壁融为一体。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刺破寂静的推门声响起。 瞬间,萧弈警觉,握着弩箭的手肌肉紧绷。 他迅速适应着黑暗,向窗户看去,只见三道身影从窗边路过。 当先两人身材壮阔,一人手执绳索,一人执刀,最后一人身材相对瘦削,正是孟业。 他们一进屋,立刻锁定了床上那鼓起的被褥。 萧弈屏气凝神,静待他们动手。 一步、两步…… 当先那人毫不犹豫,箭步上前,拉开绳索,径直按向被褥,要将其中的人影捆住。 微微一点光亮中,孟业脸上浮起了狞笑。 就是此时。 萧弈突然动了。 他从黑暗中暴起,紧握的弩箭闪电般刺出,径直扎进那执刀之人的侧颈。 “噗。” 三棱铁镞撕裂皮肉,鲜血喷溅。 那人身体缓缓栽倒,手中的刀“当啷”落地。 萧弈一脚踩住刀,拨出弩箭,带出一蓬血雨,刺向另一人。 同时,对方反应也快,绳索已套在了他的后脖颈,用力交叉,想要勒死他。 萧弈顿时喘不上气,亦看不清对方的身体部位,手中弩箭干脆一阵乱捅。 “噗。” “噗。” “噗……” 缠斗之际,他感到孟业在拔那柄被他踩在脚下的刀,遂重重一脚将孟业踹开。 脖颈被勒得更紧了。 若再不能让执绳索的人松手,他便要先被勒死。 萧弈扩大了弩箭捅的范围,试图刺穿对方的心脏。 又是几声闷响,弩箭卡在骨头里拔不出来。 终于。 脖颈上的绳索松开了,涌进胸腔的冰冷空气让他感到无比舒服。 连喘了两口大气,萧弈顾不得歇,径直拿起地上的刀,给地上的两人各搠了两刀。 还有孟业。 萧弈环顾屋中,没看到人。 他的呼吸声太重了,也没听到孟业的动静。 于是,他提刀走到门外,往回廊左右看了一眼,守卫不在,廊上空无一人。 “咯。” 萧弈径直把门打开,任月光照进屋内,一桌一凳一榻,两具尸体,满地的血,依旧没看到人。 “孟业。” “孟业。” 没有人回答。 萧弈走到床榻边,刀柄敲了敲床。 床底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萧弈懒得爬进去,乱捅了几下,嗤道:“何必死得这么窝囊?” “我我……我是国舅心腹,你岂敢杀我?” “你若认为李业肯保你,早去向他请罪了,而不是来对付我。” “别杀我,实话与你说,我不是坏人啊,我也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才那样……我自己也觉得恶心,可不这样,镇不住那些跋扈武夫,我也是可怜人啊,我我我只是折磨史德珫,罪不至死啊……你你不是也恨史家吗?” “待史德珫尚且如此,会放过别人吗?” “我放啊,我当然放,别杀我,求你了……” 声音从床底下传来,带着卑微、恐惧和绝望,与平日那个阴冷变态的宣徽院押官判若两人。 萧弈一把掀开了榻上的被褥,显出床板。 “啊!” 孟业惊呼一声,缩到了贴墙的位置。 “你在哭?” “别杀我,求你,我……” 萧弈一刀刺下。 刀尖向下,利刃穿透床板的缝隙,刺入血肉之躯。 “噗。” 哭饶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贯穿、无法呼吸的嗬嗬声,以及身体剧烈抽搐撞击床板的闷响。 “噗。” 萧弈又补一刀,彻底断绝了孟业的生机。 床下再无任何声息。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42章 厚赏 萧弈闭上眼,享受了片刻难得的宁静。 之后,他丢刀,转身出屋,站在廊下,大喊起来。 “来人!有刺客!” 呼喊划过禁军大衙,引来一片脚步声。 火把的光芒将庑房照得通明,吕丑探头看了一眼,大吃一惊,连忙去通报聂文进。 半晌,聂文进大步赶来,叱道:“怎么回事?!” “回将军,我正在歇息,忽闻异响,惊醒时见三人潜入欲杀我,奋力反抗,侥幸将他们反杀。” 聂文进眉头一皱,推开萧弈,大步进屋内,只见到两具尸体,道:“三人?” “是。” “把床掀了!” 床榻被掀开,两名亲兵上前,翻开趴在地上的尸体,同时惊呼了一声。 火光照耀出一张扭曲的脸,双眼圆睁,满是恐惧与痛苦。 “是……孟押官?!” “孟业?” 聂文进眯眼一看,猛地转头盯住萧弈。 “你杀的?” “是。” “你没认出他是谁?”聂文进陡然提高声音,压着不悦,问道:“天太黑了,你没看清是孟业,是吗?” 萧弈沉默片刻。 之后,他坦然迎向聂文进几乎喷火的目光,道:“回将军,我没看到他的脸,但我知道是孟业。” “什么?” 聂文进一怔。 萧弈道:“不敢隐瞒将军,他爬到床底求饶,我便知他是谁了。” “你知道?”聂文进一步踏前,强大的压迫感笼罩住萧弈,“那你还敢杀他?你好大的胆子!” 一旁,吕酉、吕丑骇然,瞬间脸色惨白。 萧弈垂下目光,道:“我一时糊涂,想到要在将军身边立足,不除他,早晚会是祸患。杀了他,则能让史德珫、张满屯降服,顺利实施计划。” “自以为聪明,光这一点,老子就该杀你。” “是我的错,在史府见惯了械斗,没收住手。” “你他娘真不懂?他是一般人吗?” “请将军治我之罪,以息国舅之怒。” “肏!” 聂文进一脚踹翻了桌案,胸膛起伏,踩着满地的血泊踱了几步,最后,径直往外走去。 他既没问孟业来时各处的守卫为何不阻拦,也不问萧弈的弩箭来源,像是早已司空见惯军中械斗。 吕酉、吕丑长舒一口气,指了指萧弈,随着别的牙兵追上聂文进。 门外又增加了守卫,也不让关门。 萧弈独自把床榻搬回来,铺上被褥,躺下。 隔着床板,孟业的尸体就在下面,他兀自闭目养神。 他困得厉害,却有点难以入睡,许久才进入了浅眠。 忽然,一只血淋淋的手从床下伸了出来,一把将他翻身按倒,抬头看去,见到的是一张被劈得血肉模糊的狞笑面容…… 萧弈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睁开眼,天已大亮,阳光透窗而入。 又等了一会,吕酉推门进来,见他躺在尸体之间安睡,无语地摇了摇头。 “将军吩咐带你到大堂……你差点害死我们了。” “国舅来了?”萧弈不急不慢起身,道:“放心吧,不会有事。” “哈?你可真是个人物。” 萧弈不认为李业会为了一个孟业杀他,至少他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不会。 但,李业竟连质问都没有。 “不必为几个废物的死浪费我的时间。” 萧弈才到大堂,李业便径直抛了这么一句。 他慵懒地倚坐在上首,手里捧着个暖手炉子,紫袍外披着一件雪白狐裘,贵气逼人,眼带笑意,提及了另一件小事。 “我记得有人说过,不论我是何人,我们缘份未到。如今呢?想投靠我?” “是。”萧弈知道李业想听什么,也不吝啬,直接便给了,“当时是我不识时务,想着屈身事贼,为李府报仇,没想到原来国舅才是深谋远虑、运筹帷幄。” 李业又笑问道:“史德珫更值得效忠?” “他不配。”萧弈道:“当时在台省,史德珫是嫉妒国舅才假装大度,当日下午他便招来一名李氏远亲,逼我当街杀李弘度,我万般无奈……” “说了,别为废物浪费时间。”李业抬起一根手指,止住他的话,道:“我很欣赏你,既愿投靠我,两条人命不算什么。” 第一次长街相见时萧弈就感受到了,李业看他的时候眼睛发亮,有非常明显的赏识之色。 这种赏识很热烈,且带着强烈的掌控感。 就好像……李业只是慵懒地倚在那,等着他投效,可他若转身,李业就要毁掉他。 “谢国舅。” “我看人很准,一眼见你,我便知你是千里马,而我,是伯乐。” 萧弈微微惊讶,顺势应道:“悔早未投效国舅。” “无妨。”李业道:“说回符印之事,你的计划……我不满意。” 萧弈十分意外,静待下文。 李业道:“我阿兄李洪威官任镇宁军节度使,治所就在澶州。你带史德珫接近王殷,获取他的信任,配合我阿兄,伺机行事,明白吗?” “明白。” “聪明人就是好用。” 萧弈问道:“可有联络李节帅的凭证?” 李业淡淡道:“你不必管,队伍中自有人联络。” “是。” 萧弈遂知道,这趟差事必然还有李业心腹同行。 “初见时,我便许过你一份大好前程,今日本想给你高官厚禄,可惜你还未立功劳,不急。” 说到这里,李业顿了顿,略一思量,大方地一挥手。 “传命,任萧弈为控鹤卫副都头,加云骑尉,赐钱百贯,锦缎十匹。” 萧弈第一反应是错愕,之后,转头看向聂文进。 聂文进对他这个态度很满意,下意识点点头,道:“还不谢国舅厚恩?” “多谢国舅。” “这算什么?等你立功归来,才算真正的赏赐。”李业嗤笑,“记住,为大汉社稷要铲除的敌人还有很多,正是用人之际,你莫让我失望……话不必多说,去领赏吧。” “是。” 萧弈也算是了解李业的性格了,胆子大、赌性强、只凭直觉就敢放手去做,这种人,可能一夕之间飞黄腾达,也可能转眼输到什么都不剩。 若是郭威也有这么大方就好了。 聂文进遂命吕氏兄弟带萧弈下去领赏。 很快,萧弈接过牌印与一张告身。 这次是货真价实的朝廷告身。 潢纸粗粝紧实,上沿淡墨勾勒淡淡云纹,间缀极小的“控鹤卫”三字篆印。 “敕授萧弈为控鹤卫左厢第二军第三指挥左都副都头、云骑尉,以其骁勇,补禁卫之缺。” 下面钤着两方朱红大印,“控鹤卫左厢印”朱砂饱满,边角洇着红痕,显然刚盖上去;“吏部勋官印”略小,朱砂颜色稍浅,肯定是早早盖好,让李业随时可许诺封赏。 副都头是从九品职事官,与都头一起管着百来号禁军,李业给这么一个差职,是要用他,让他能带一些兵,却只是副手,不完全放权。 云骑尉则是个正九品勋号,给萧弈的出身贴了一层金,每月能多领六斗粟、三十钱,每年冬天能从兵部多领一套袄鞋,出门时腰间还能挂个九品勋官的木牌,算是另外厚待。 如此,每月粟六石六斗、钱二百八十文,每季绢一匹半、冬衣半套,算下来他每月总收入大概三千多钱,比张满屯之前的待遇略差一些。 可须知张满屯是战场打拼了半辈子,铁牙生噬敌将,而萧弈不过是说了几句话。 比起史弘肇,李业毕竟是篡权上位,有点刚当家不知米贵的意思。 收入牌符与告身,萧弈才看向赏钱与锦缎十匹。 说是百贯,其实是等价的金银,他装了一袋方便携带的金锭,向吕酉、吕丑道:“我此去不知凶吉,若能回来,不缺这点。你们救了我一命,把这些分了吧。” “不行,不行。” 两人吃了一惊,瞪大了眼,末了,却是连连摆手。 “不是我们不想要,这是国舅给你安家置业的,我们哪敢收?” 萧弈也不勉强,道:“那你们尽管取用,剩下的可够我在开封城买间小房子?” “你若想在城中稍好地段买个半亩的独门独院,那不够。可要是不拘地段,找个两间屋的小宅,再置办些家当,那是够的。” “能否拜托你们帮忙?当然,绝不白帮,这是辛苦活,我支一成的佣钱。” “那也太他娘多……行,包在哥哥身上。”吕酉嘿嘿笑起来,道:“如此一来,你也算在京城安了家,再寻个婆娘,日子过得可美哩。” 吕丑也是喜不自胜,忽回头一看,道:“你的盔甲也送来了,试试吧。” 萧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了那套精良甲胄,眼中不由也浮起些许笑意。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43章 整备 军袍、盔甲、环首刀、匕首摆在桌案上。 萧弈褪掉一身旧袍,换上里衣,细麻为面,内填压实的芦花与麻絮,袍角掖进胫衣,拿行縢扎好,塞进厚实的鹿皮军靴。 他终于没那么冷了,颇觉舒适。 制式军袄的面料是红色粗绸,左胸缝着方形布标,墨笔写着“左厢二军三指挥左副都头”,领口与袖口有羊皮扣用于束紧,腰间两侧各有三个布袢用于系腰带。穿好,整个人显得精气神十足。 束衬甲分三部分,抱肚、臂鞲、腿裙衬。抱肚以双层皮革制成,边缘用铜铆钉固定;臂鞲是护小臂的,熟牛皮制成;腿裙衬用来防止摩擦,是两片羊毛厚布。 之后是披主甲,肩甲以皮札片缝成,饰有铁片,萧弈没让人吕氏兄弟帮忙,花了一点时间独自披上;前胸甲是整块皮甲,边缘镶着一圈黄铜,这是副都头以上才有的装饰;背甲同样是札甲编缀;腿裙由十二片皮甲组成,鹘尾镶熟铁。 腰带是双层皮革,表面镶着三个铜制带銙,对应副都头的等级,他缠了两圈,第一圈系紧,第二圈松些,留出插刀的空间。 拿起头盔摸了摸,边缘打磨精细,没有毛刺,盔顶插着一束红缨,有些干枯,但在昏光下仍显醒目,他戴上,用皮绳系紧。 最后,把副都头、云骑尉的牌符系在腰间。 “好!” 吕酉不由赞了一声,由衷道:“萧副都头这一扮上,我才知竟有人能比我还英朗。” “简直跟我一般俊了。”吕丑道:“我可不轻易这么夸人哩。” “俊不过大小吕哥。”萧弈不以为意,道:“这趟,聂将军必会派人同行,看着事态的进展,你们可想去立功?” 吕丑讶道:“我们?行吗?” 吕酉道:“那谁给你置宅?” “置宅是小事,托熟人即可,挣前程的机会可不常有。我相信只要你们毛遂自荐,将军会答应的,把握机会有时就这么简单。” 萧弈随口说着,把匕首塞进靴子,拿起桌上的环首刀,算上刀柄,总长不到一米,重三斤多,是单手刀。 拔刀出鞘,舞了舞,臂甲并无阻碍,屈膝也不影响,盔甲虽重,但行动还算方便,只是有些甲片摩擦时发出的铿锵声。 他自觉战力翻了不止两番。 只可惜眼下这具身体还稚嫩、瘦弱,远未达到他理想的武力状态,还是该多吃多练。 回刀归鞘时一瞥,刀身映照出一个英武的少年军官。 …… 等萧弈再回到大堂,堂上已多了个彪悍的中年男子。 这人身量不高,却壮悍如顽石,肩背宽厚,脖颈肌肉虬结,脸上布满了伤痕,唇边留着短硬胡茬,一双眼睛却流露出与武夫形象不相符的精明。 有种与饿狗争食的气质。 萧弈到时,恰见他正郑重其事以双手接过一份绢帛,想必便是李业要交给李洪威的书信了。 这人该是自己的都头,甚至是指挥使。 果然。 “萧弈,见过你的都头,曹当,他看着老,其实不过二十余岁,是奉国左厢都指挥使曹将军的孩儿兵,打过几场大战。官家愿意用年轻人,你二人不可让官家失望。” “是,萧弈见过都头,请多关照。” 曹当转过头来,褪去了面对李业时的殷勤,冷漠地一点头,道:“到了澶州,你只管带我接近王殷,其余不用管。” 这人有点霸道。 萧弈遂应道:“是。” 李业道:“我阿兄麾下不缺兵力,不必带太多人,挑些好手即可,最重要的是信得过,明白吗?” “明白!” “我不担心史德珫那个废物。”李业嘴角勾起一丝讥笑,道:“至于张满屯,孟业一条命能买他效忠吗?” 萧弈道:“国舅放心,卑职有把握。” “若不配合,随时格杀。你是史府旧人,王殷会信你。” “是。” “不必送了。” 李业并无别的吩咐,看了聂文进一眼,示意由他安排,起身往外走去。 路过萧弈身旁时,他伸手拍了萧弈的背,眼神中颇有亲近之意。 “用心办事,待你携符印归来,我置酒为你接风。” “是,国舅放心。” 李业说不必送,众人却不可能当真,纷纷随他出了大堂,穿过偌大的仪卫庭。 当大家都目送着李业走出正门时,萧弈的目光却落在了一旁长廊处。 在那里,一个等候接见的将领正伸长了脖子,一副努力瞻仰李业风采的样子。 身影有些眼熟。 将军肚挺得很高,满脸横肉如同屠夫……正是花秾的上司,姓孙的指挥。 萧弈立即对他的来意有了许多猜测。 至少有来禀报花秾之事的可能。 衙署大门外,李业的仪仗远去,聂文进回过身来,吩咐道:“安排好,到校场集合。” “是!”曹当抱拳而退。 萧弈并不跟上,而是低声道:“将军,还有一事。” “说。” “临行前,我想再查查近日的出城记录,看看是否有忽略的线索。” 聂文进摇头道:“你莫看城门紧闭,每日出城送信的驿使却多,来不及查了。” 说话间,有人趋步过来禀报了一句。 “将军,南门守将、左厢第三指挥孙忠求见,称发现异样。” 萧弈没走开,反而眼睛发亮,直视聂文进,表明对这线索很感兴趣。 “招他过来。” “是。” “孙忠参见将军。” “何事?” 孙忠有些惶恐地道:“禀将军,末将麾下有一旗令兵出城了,一查,发现他是假传军令。一开始,末将只是怀疑他去找回他的浑家,后来想想,不对啊,他带走了一双儿女,还有一个形迹可疑的年轻人。” 不等聂文进问话,萧弈径直问道:“何时的事?” “昨夜。” “具体什么时辰?” “这……好像是丑时三刻。” “你们何时意识到不妥,可有派人去追?” “末将一发现不妥,立即赶来禀报了,城外白雪茫茫,恐怕追不到了。” 萧弈皱眉,问道:“此人平时与谁来往?” “没哩。”孙忠径直摇道:“一个老实巴交的怂兵,没人稀得与他来往。” 萧弈摇了摇头,沉吟道:“看来是被人胁迫出城的,走了一夜,不好追了。” 他遗憾地微微一叹,对这条线索有些失望。 然而,孙忠却道:“末将知道他浑家住在城北瓦坡村,是否派人去查一查?” 萧弈心中暗骂,顺势点了点头。 “将军,我等往澶州正好顺路,此事交由我来查吧。” “允。” “卑职一定尽心。” “带史德珫、张满屯到校场。” “喏!” 萧弈抱拳应下,目送着聂文进大步离开。 孙忠屠夫般的脸上浮起亲切的笑容,问道:“这位小将军是?” “控鹤卫副都头,萧弈。” “小小年纪,厉害厉害,萧副都头往后路过南门,到城楼上喝两口?” “待回了开封,一定叨扰。” 萧弈深深看了孙忠一眼,带着淡淡微笑转身离开。 他接着去了史德珫、张满屯关押之处。 孟业的尸体已经搬来。 “价码开出来了,买你们‘配合’。”萧弈用刀鞘把孟业的脸拨到二人面前,道:“接下来,看你们值不值这个价。” 史德珫一看,不由又大哭,身体颤动不停,梨花带雨的样子。 萧弈遂向人吩咐道:“带史大公子去换身像样的衣服。” “是。” 再看张满屯垂头丧气,萧弈上前,低声问道:“两清了?” “两清就两清……” 校场上,曹当带着十二名兵士已列好队。 吕酉也在其中,远远看到萧弈就高兴地招手,但吕丑没去,兄弟俩被分开了。 萧弈走近时,曹当正在把一张地图收起来,同时对聂文进说了一句。 “将军放心,此时出发,天黑前可赶到瓦坡村……” 恰听到这么一句话,萧弈眼中不由浮起一丝阴翳。 他垂下眼眸,心中暗忖,看来这位曹都头是非杀不可了。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44章 出发 聂文进激励了几句,离开,留十六人的队伍在校场汇合。 萧弈目光扫过,见挑选出的十二个兵士个个彪悍,穿的都是禁军的制式盔甲,只是札甲的质量和编缀工艺肉眼可见的差了些,没有金属点缀。 乍一看,杀气腾腾。 可若细看,除了曹当,没有一个人的盔甲是像萧弈这样穿得整整齐齐的。 或臂鞲歪斜、或行縢松垮、或军袄领口敞开、或腰间布袢未系。 控鹤卫在禁军中负责执卫皇宫,从中挑选的这些人,理论上是精锐中的精锐,但想来,要么是来镀金的官宦子弟,要么是善于打点逢迎的兵痞油条。 突然,萧弈目光一滞,停在一名队正脸上。 这人眉骨甚高,双眼细长,眼神有些桀骜,胡子稀疏发黄,根根分明,正是那日带队到客栈中搜索的队正。 萧弈再看向他身旁一名弓箭手,高瘦,披着甲背还微微驼着,脸窄如锥,眼距颇宽,眼白多瞳仁小,正是拿了他银两与珍珠的兵士。 二人想必也认出了萧弈,亦愣住。 “这是新任副都头……” 伴着曹当的声音,这二人的脸色难看了起来,呆了片刻,随着众人拱手见礼。 “见过副都头!” 萧弈走到那队正身前,道:“叫什么名字?” 上次他叱喝着让他们报上名来,他们讥笑不予理会,这次却只能不情不愿地执礼应答。 “卜亥,左都第四队正,参见萧副都头。” “你呢?” “小人,罗二虎,参见萧副都头。副都头,你怎从校……” 萧弈打断他的话,叱道:“再问你们一次,朝廷命官的钱也敢拿,对百姓要如何盘剥?” “卑职不敢。” 卜亥眼神虽然极为诧异,态度却很镇定,透着一股桀骜,像是想啐一口骂道:“娘的,运气真差,又遇到这猢狲。” 罗二虎斜眼瞥了瞥卜亥,见队正不怕,遂也不应话,眼神飘忽。 萧弈冷着脸,不说话,把手摊在二人面前。 罗二虎只好不情不愿地伸手入怀,好一会,从盔甲下掏出一枚珍珠。 “副都头,银两已经……已经分了,只……” 萧弈接过珍珠,扫视了众士卒一眼,语气严厉,道:“把衣甲穿好。” 这句话看似对罗二虎一个人说,实则却在试探看谁听话、谁桀骜。 目光扫过,除了罗二虎不得不整理衣甲之外,只有吕酉与两个原本就穿得还算齐整的兵士低头整理了衣甲。 “准备出发,莫耽误了时辰。” 曹当忽然开口下令,打断了萧弈整治士卒。 但此时马匹尚未牵来。 卜亥迅速领会到了都头对副都头的打压,脸上惊讶、担忧之色尽去,恢复了之前的傲慢,转身之时,嗤笑了一声。 “真吝啬,本来兄弟们一人也没分多少。” 说罢,他啐了一口在脚边。 一句话,配上一口痰,故意挫萧弈威风的心思就很明显了。 倘若萧弈忍了,谁还服他这副都头?虽说他打算脱身,但是越有威严才越容易行事。 他当即叱道:“站住!” 卜亥脚步不停,嘴里故作尽心地道:“都头下令,走,我们去牵马。” “我让你站住,敢不听军令者,笞二十。” “快快快。”卜亥语气吊儿郎当,道:“准备出发喽。” 萧弈要的便是他犯错,几步上前,抬手按卜亥的肩。 “呼——” 他手还未碰到,卜亥的肘已往他面门击来,显然早有动手的意思。 萧弈侧身避开,径直一拳猛击卜亥面门。 “嘭!” 卜亥左颊发出“嗒”的脆响,被打得吐出一颗碎牙。 他大怒,吼叫着就向萧弈扑来。 “干!” “哇呜!” 周围兵士不但没有劝阻,反而欢呼起哄,一脸兴奋地看着热闹,曹当也不阻止,冷眼旁观,嘴角勾出一丝冷笑。 卜亥势头极猛,一拳回敬萧弈面门。 萧弈左臂一格,臂鞲碰撞,发出沉响。 “罗二虎!愣什么?上!” 听得拳风,萧弈侧身避开罗二虎的拳头,右腿横扫,踹在卜亥膝盖外侧。 卜亥重心不稳,踉跄着向旁倾倒,萧弈一把抓住他的后领,将他狠狠掼在地上。 盔甲与冻土撞击,一声闷响格外清晰。 同时,罗二虎双手想卡萧弈的脖颈,萧弈顺势扣住他的手腕,右手肘猛地顶在他的胸口,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瘫倒在地,半天缓不过气。 倾刻间,两人竟直接被打倒在地。 卜亥伸手就想去拔刀。 “还敢?” “啊!” 萧弈一脚重重踩住他的手,目光扫过周围的兵士,只见他们早已没了之前的起哄声,一个个面露惊讶。 “你们两个,上前!” 萧弈指向之前听话整理衣甲的兵士,沉声下令。 那两兵士一愣,连忙上前。 “小人在。” “叫什么名字?” “左都八队弓箭手,范巳,副都头可称卑职范小巳。” “韦良,卑职是左都二队的刀手。” 萧弈点点头,记在心里,语气冷峻道:“卜亥、罗二虎以下犯上,违抗军令,各笞二十棍!” “够了!” 曹当不等萧弈一句话说完,开口喝断。 之后,他语气难得缓和下来,道:“只是一点口角冲突,何必动刑?” “都头,他二人不仅违抗军令,还袭击上官,若不严惩,日后军中谁还会把军律放在眼里?” 曹当不悦,道:“马上就要出城办差,不是动刑的时候,我是都头,我说了算。” “好,既然是都头开口,今日便从轻发落,各笞五棍,以示惩戒。” “你敢!” “若我不能服众,这趟差事想必我也办不好,请国舅与聂将军另择他贤罢了!” 曹当放缓语速,却加重语气,道:“你不要辜负国舅与聂将军的厚望。” 萧弈已经给了他面子,此时寸步不让,道:“办不妥的差事,不如不办,要么都头拿下我,要么,上报此事。” 两人对峙,好一会儿都不再开口。 那边,马匹已经被送来,众人不敢上马,默默看着他们。 到最后,曹当转身走向马匹,喝道:“准备出发!” 萧弈则再次对范巳、韦良下令道:“动手。” 两人看了眼曹当的背影,见都头没有阻止,只好拿起校场边的木杖,分别走到卜亥和罗二虎面前。 “卜队正,得罪了。” “啪!” “啪……” 萧弈不在乎是实打还是响打,他不是要打痛谁,而是要打掉麾下兵士的嚣张气焰。 可惜,终究只是个副都头,沒能随心所欲地整饬这队兵将。 五棍很快打完,卜亥、罗二虎起身,也不跟萧弈说话,狠狠瞪了范巳、韦良一眼,伸着懒腰,快步赶向曹当。 “你俩等着。” 他们多少是有些痛的,兀自强忍着坐上马鞍,示威般地吆喝起来。 “儿郎们!挠完痒了,随都头出城办事!哈哈哈!” 萧弈微不可察地冷笑一声,拍了拍范巳、韦良的肩,翻身上马,抬眼望向远处的城墙。 也该出城了。 …… 午后,北城。 封丘门的巨大的锁城栓被拉开,沉重的城门缓缓从内侧打开一道丈余宽的缝隙,露出门后斜顶的城洞。 萧弈抬头看去,城洞中的砖缝还嵌着朝代更迭时攻城留下的刀痕与箭孔,可见本朝立国之短。 前方,吊桥缓缓放下,轰然落在三丈宽的护城河上。 马蹄踏在桥上,两侧的铁链发出“哗啦”声响,冰碴摔得粉碎。桥那头,拒马桩斜插在冻土上,被搬开了刚好能容一骑通过位置。 萧弈堂堂正正驱马而出。 回望一眼,随着身后的骑兵依次出城,吊桥被拉起,城门被缓缓关上,最后发出“嘭”的一声重响。 眼前天地辽阔、荒芜……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45章 配合 “小娘皮们,快!天黑前给老子赶四十里路。” 伴着曹当严厉的呼喝,一队人骑马向北袭卷。 萧弈纵马疾驰,边观察这支队伍。 包括史德珫、张满屯在内,共十六人,二十匹马,四匹空马载着干粮、毛毡等军资。 这一趟不是上战场,没人携带长兵器,佩的都是刀,其中有四名弓箭手。 曹当的佩刀比旁人的更长,且厚重得多,该有五六斤重,此外,他褡裢里还塞着一把手弩,并非禁军制式。 作为都头,他披了一件粗布披风,挡风保暖,也更有辨识度。 史德珫、张满屯则没有披甲,也没有携带武器。 因为开封戒严,官道上行人不算多,两侧的农田荒芜,麦茬被雪埋了大半,远处的村庄冒着淡淡的炊烟,却听不到狗吠声。 卜亥有时会故意勒马,走得慢些,让马蹄溅起的雪粒落在萧弈的甲胄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萧弈没理会,还不急着收拾他。 奔了不到小半个时辰,萧弈回头看去,见史德珫脸色苍白,开口道:“都头!” “何事?” “马太颠,史大公子的伤口可能裂了。” “莫管。”曹当道:“时间不多,若不想走夜路撅了跟头,都他娘快些。” 萧弈却依旧勒马,大喝道:“都停下!” 张满屯、史德珫连忙停下。 “吁——” 曹当硬生生扯住缰绳,战马长嘶而立,他回头瞪着萧弈,脸上横肉抖动,叱道:“又他娘什么事?!” “他撑不住了!” 萧弈翻身下马,搓了搓满脸的风霜,走到史德珫的马前,只见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紫,身体微微颤抖,胯下的衣袍已被暗红色的血水浸透了一大片,正滴滴答答落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他失血太多,会死。” “晦气娘们。” 曹当皱紧眉头,骂了一句,却还是下了马,扯下防风的裹面巾,大步走了过来。 萧弈侧身,让他亲眼看史德珫的伤势。 “娘的,腚眼大的窟窿,哪来这多血,月事来了不成?” “若人还没到地方就死了,我们这趟差事也算办砸了一半。” “老子知道。”曹当不耐烦道:“前方两三里,路边有个废弃的河伯庙,到那儿歇脚。” 萧弈摇头道:“他走不了两三里了。” “窦大、窦二,把这娘们扶到林子里,找片没风雪的地儿坐下。” 曹当最终还是下了命令,语气恶劣,之后看了眼天色。 萧弈顺着他的目光抬头看去,云沉甸甸的,今夜恐还有大风雪。 曹当又道:“许让,带两个人,换马,先赶到河伯庙,支了火,煮上热水。” “喏!豹子、韦良,跟我走!” 许让等三人遂换了马,带着行囊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官道上。 “这破天气,你们让马歇歇脚,老子去给他包扎。”曹当捉了一把干净的积雪,走进树林中,一直到史德珫身边,嘴里骂道:“直娘贼,树林里太暗,吴九,照个火。” 范巳动作更快,麻利地点了火把,想送过去,吴九踹了一脚,抢过火把。 “给我。” “是,队正。” 萧弈留意到,吴九狠狠瞪了范巳一眼,带着些警告意味。 只见曹当割开史德珫的衣裳,把积雪按在伤口粗暴地擦拭,疼得史德珫浑身抽搐,惨叫不已。 萧弈与张满屯等人便跟过去看着。 他余光环顾,见众人或探头看曹当包扎,或整理装备,或各自休息,遂悄然把自己的匕首塞到了张满屯手里。 张满屯正一脸关切地看着,被打肿的眼骤然睁开,深深看了萧弈一眼,眼神决绝起来。 萧弈目光与他短暂交汇,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解手”二字,再以目光示意史德珫。 张满屯点点头,以示明白了。 “你‘配合’点,别误事。” 说罢,萧弈走向曹当,问道:“如何了?” 曹当啐了一口在地上,道:“也忒娇贵,伤口颠破了。” 萧弈道:“就两三里路,搀着他走过去,到河伯庙歇一晚,明日再想办法?” “没必要,颠不死,歇会,骑马过去,明日给他找辆板车。” “也好。” 曹当起身走到一边,在树干上擦着沾了血的手。 “公子,怎么了?想说什么?”张满屯过去,附耳到史德珫嘴边听了听,嚷道:“俺家公子要解手。” 曹当道:“解。” 张满屯怒道:“你当俺公子与你这野狗一般屙屎?” “铁牙,休得放肆。”史德珫声音虚弱,哀求道:“曹都头,还请给我留最后一点体面,让我到无人处……解手。放心,我不会逃的。” “窦大、窦二,带他到树丛后面。”曹当道:“吴九,你也去盯着。” “喏。” 萧弈看了一眼张满屯架史德珫艰难行走的背影,雪天的树林里光线很暗,很快就黑得看不清人,只能听到声音。 转头向西远眺,夕阳坠得很快。 官道边,卜亥揽着罗二虎,远远向范巳嚷道:“听说前番校军,你箭术超了吴队正,揣着甚心思。” “我没有。” 萧弈故意走过去,与卜亥撞了一下,盔甲发出闷响。 “怎地?”卜亥目光不善,问道:“我俩挡了副都头的路?” “知道就让开。” 萧弈翻身上马,扯了扯缰绳。 他表现出骑术不精的样子,靴尖不停轻踢马肚,让马匹挤到前方的马匹腚上。 前方,曹当的马匹脾气本就暴躁,马腚被闻了一下,当即尥了蹄。 碗大的马蹄钉着蹄铁,重重踹在罗二虎的小腿上。 “嗷!” 罗二虎摔在地上,抱腿惨叫,腿上流血不止。 卜亥大怒,吼道:“你故意的!” “放你娘的屁。” 萧弈毫不客气,一脚踹在卜亥脸上。 “都发什么疯?!” 曹当冲上前来,一手摁住卜亥的肩,另一手指向萧弈,喝叱道:“别给老子惹麻烦。” “知道了。” “都头,他故意纵马踢二虎……” “给老子闭嘴。” 曹当俯身,给罗二虎查看伤势。 萧弈扯住发狂的马匹,道:“我去看看史德珫好了没有。” 说罢,不等曹当回应,径直驱马入林。 光线顿时暗了下来,积雪覆盖着落叶,马蹄踩上去发出咯咯的声响。 前方,张满屯、吴九、窦大、窦二正围着一个灌木丛。 萧弈再次观察了局势,决定动手。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惊讶,大喊了一句。 “什么人?!” 仿佛在林中发现了什么人。 吴九茫然回头。 下一刻,张满屯突然扑上,手中匕首猛地扎进吴九的喉咙,血狂喷如柱。 窦大、窦二大惊,一个立即扑向张满屯,一个本想转身,犹豫了刹那,也向张满屯扑去。。 “有埋伏!” 萧弈大喝,驱马上前,拔刀,一刀劈下,砍在窦二脖颈上。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向正与张满屯缠斗的窦大搠了一刀,没有任何停留,左手在血泊里一摸,捂着右臂,转身就往回跑。 “快来,有人劫史德珫!” 他腿上本有皮肉伤,走路踉跄,手上满是鲜血,仿佛被杀退了一般。 “咴——” 马蹄声在他身后响起,是张满屯带着史德珫上马逃了。 “怎么回事?!” 顷刻,曹当已带着其余人大步赶入林中。 萧弈摔坐在地,怒喊道:“有伏兵,抢走了史德珫……我受伤了。” “追!” 曹当拔刀在手,径直从他身边跑过,带着人往树林中追去。 萧弈挣扎着起身,目光向官道旁看去。 卜亥正俯身查看罗二虎伤势,见状,站起身向他走来,脸上带着冷笑。 “萧副都头,我越想越不对劲,哪有从校书郎转……” “嗤——” 刀光一闪。 利刃割开喉咙。 卜亥脸上的质问之色瞬间凝固,转化为愕然与怒意。 他徒劳地用手捂住喷涌鲜血的脖颈,喉咙“嗬嗬”作响,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眼中的光彩迅速消散。 罗二虎躺在一旁,转头看来,面露骇然。 “救命!不,不,别别杀我,我愿追随萧副都头……” “噗。” 萧弈连搠两刀,径直断了他的生机。 求饶声戛然而止,马匹还在悠闲地打着鼻息,喷出粗重的白雾,无所事事地甩着头。 萧弈收刀入鞘,拿起一柄弓,背上箭囊,牵过一匹战马,重新往树林深处追去。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46章 猎杀 冬日黄昏中,树林格外萧瑟、晦暗。 马匹不喜入林,不时倔强地扭头、刨蹄,萧弈强控缰绳,目光锐利地寻找林间踪迹。 随着曹当等人深重杂乱的脚印追了一阵,前方隐隐传来呼喝。 “范巳,射马!” “喏!” “中了?拿下!” “休走了张满屯。” “跛驴,你押史德珫回去,其余人,随我追!” 萧弈循着声音追去,没多远,那粗鲁的呵斥、虚弱的挣扎声音逐渐清晰。 他们分了两队,有人往回走了。 “娘的,麻利点,刚才窜得老他娘快,搁这装甚柔弱妇人?想要爷爷让你爽透?” 透过稀疏的树干,只见浑号“跛驴”的兵士正拖拽着史德珫,嘴里不干不净。 “还别说,你是比寻常娘们还更嫩些哩,不亏是史府郎君。” 萧弈驱马上前,问道:“都头呢?” “见过副都头。”跛驴回头指向树林深处,“他们在……” “噗。” 刀光一闪。 跛驴喉咙里发出“咯咯”怪响,重重砸倒在地,鲜血从脖颈汩汩涌出,染红积雪的落叶。 血滴溅在史德珫脸上,吓得他瘫软在地,仰起头看向萧弈,眼中满是茫然、恐惧。 “小乙哥……” 曾经高高在上的史家大公子,匍匐在萧弈马下,狼狈得像一条野狗。 “求你……别杀我……我昔日待你不薄的……” 萧弈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径直驱马走开,只以毫无感情的声音丢下一句话。 “林外有马,自寻生路。” 史德珫一愣,连忙挣扎着爬行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道:“小乙哥,史家的恩情你都还了……从此……” 萧弈懒得多听,已驱马深入树林,继续追寻曹当踪迹。 循着越发清晰激烈的打斗声,隐约可见积雪被践踏得一片泥泞,断枝落叶四处飞散,几棵小树被恶战撞断。 再前面,是似一片狼藉的空地。 萧弈将战马拴在树干上,悄然上前,听到了曹当的呼喝。 “矮虎,你断他退路!” “好!” “范巳,持弓掠阵。还有你,随我围过去。” 透过树枝看去,只见曹当、吕酉、范巳、矮虎四人正呈半圆形,围攻着背靠一棵粗大树干的张满屯。 张满屯状若疯虎,握着从吴九手中抢的单刀,舞得虎虎生风,竟逼得曹当三人无法近身,可惜他受了重刑,体力不支,动作越发迟缓,全靠一股悍勇之气在支撑。 “娘的,蛮牛……耗死他!” 萧弈对自己的骑射没有信心,下马,张弓搭箭,对准了曹当头盔下的脖颈。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因剧烈动作而急促的心跳,屏蔽了耳畔的喝骂,紧紧锁定曹当的背影。 曹当一直在呼喝、移动。 萧弈感受着曹当身体摆动的节奏,手臂稳如磐石,手指倏然松开。 “嗖。” 箭矢离弦,疾如闪电。 可就在一瞬间,曹当仿佛听到风声,抑或是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养成的惊人直觉让他感受到了危机,突然就地一滚。 箭矢没能命中。 张满屯却捉住了这个机会,上前一步,一刀砍下。 曹当刚要起身,一刀劈中他的肩胛骨,血瞬间浸透了衣甲,他一个趔趄,发出一声闷哼。 吕酉、矮虎连忙合力挡住张满屯。 “呃……有埋伏?!” 萧弈丢开弓,持刀在手,大步赶过去,嘴里喊道:“都头?你们在哪?我刚杀了一个箭手。” 说话间,他已奔了十余步。 曹当回过头来,凝视着萧弈,瞳孔收缩,眼眸中浮起猜疑之色,之后恍然大悟。 萧弈还在往前奔。 “是你?别过来!” “别过来!” “范巳,射杀他!” “呼——” 曹当厉声大吼,同时,萧弈一刀劈向他面门。 “铛。” 金铁交鸣。 首环单刀与大砍刀撞击,溅起一溜火星。 萧弈被震得手臂发麻,暗惊曹当受伤之下,力道还如此之大。 与此同时,张满屯一记横扫逼退吕酉,手中单刀直劈曹当。 但曹当反应极快,虚晃一刀,做出全力劈向萧弈的架势,猛地一个就地翻滚,异常敏捷地滚入旁边一片满是荆棘的灌木丛,身影瞬间被枯枝败叶吞没,只留下飞溅的血花、晃动不止的枝条。 “狗攘的,休走!” 张满屯当即追上。 萧弈本想追,听得耳旁传来刀风,连忙一闪。 是矮虎,刀法凌厉。 两人交错而过,一瞬间,萧弈手中单刀划出一道精妙的弧线。 并非格挡,而是精准地贴着矮虎劈来的刀锋逆向切入,刀尖顺势向上一撩。 “噗!” 一声轻响。 矮虎前冲之势戛然而止,喉咙显出一道血线,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他徒劳地捂住脖子,身子晃了晃,栽倒。 萧弈刚要补刀,忽听得不远处响起弓箭的“咯吱”声,倏地回过头。 三步开外,吕酉提刀而立,像是准备扑过来;十余步开外,范巳手持弓箭,弦已大张,箭镞正对着自己。 “嗖。” “噗。” 箭矢激射,钉在树干上,没入数寸,箭尾只是微微颤动。 萧弈在刹那间躲开,闪在一棵树干后,一箭避得太险,他背上直冒冷汗。 遂大喝了一句。 “吕酉!动手!” 范巳刚拿了另一支箭,闻言吓了一跳,箭镞转向吕酉。 就在这一瞬间,萧弈如豹子般猛奔出去,穿过树丛,直逼范巳。 “嗖。” 仓促转回来的箭矢没射中萧弈。 十余步的距离,已容不得范巳再搭另一支箭。 “唰——” 刀劈下,斩在弓臂上,“嗡”地一声把弓弦震断。 范巳连退两步,摔坐在地上,脸上一片惊恐、茫然。 萧弈手中的刀落在他头顶两寸,却没有再斩下去。 “萧都头!” 身后,吕酉忽“噗”地一声跪倒在地,大喊道:“都头饶命!我愿降……愿听都头号令,请都头看在之前的情谊上,饶我一条狗命。” 萧弈头也不回,道:“丢刀。” “好,好!”吕酉将手中横刀扔在地,声音带着颤抖,道:“我阿弟……阿弟给了你一支弩箭啊。” “我知道。” 萧弈依旧看向范巳,问道:“你怕死?” 吕酉道:“我……我不怕死,我是觉得,跟着萧都头有前途,想为萧都头效命。” “是吗?怎么说?” “聂将军、李国舅那般赏识萧都头,你却……却这么做,一定有你的道理,我虽没甚见识,但脑瓜子不笨,知道跟着都头肯定有前途。” “你确实脑瓜子不笨。那,你呢?” 萧弈缓缓放下刀,锋利的刀刃压在范巳额头上。 范巳不自觉地躬起了背,喉头很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我……” 显然,因为紧张,他嘴巴干得厉害。 萧弈道:“想死吗?” 范巳努力缩着脖子,道:“不想。” 萧弈抬起刀。 范巳连忙跪倒,道:“小人也愿降都头,请都头带小人一起奔个前程。” 萧弈问道:“你又是怎知我有前程?” “小人就是觉得,萧都头行事,与旁人都不一样。曹当、吴九他们打压小人……小人早想寻一条别的出路了,真的。” “起来。” 萧弈垂下刀,伸出手。 范巳一愣,握住他的手,一把站起。 “矮虎还没死透,你去杀了。” “这……好。” 范巳小心翼翼过去,拾起吕酉的刀,深吸了两口气,一刀劈下。 血溅起,落下。 萧弈看都不看,道:“走,随我杀了曹当,共图大事。” “是。” 枝叶被踩踏的窸窣声再次响起,血腥味在林中漫开,最后一缕暮色消退,寒林陷入了一片黑暗。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47章 河伯庙 “谁?!” 一点月光透过枝桠,斑驳破碎,显出林中一具高大的身影。 萧弈垂下滴血的环首刀,知那不是个子矮壮的曹当。 张满屯劈开灌木丛,拖着满身的伤走了回来,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 “直娘贼,让狗攮的钻林子逃了,天黑透了,俺找不到血迹。” 话到一半,他突然拔高声音,向萧弈质问道:“公子哩?!你把他弄哪去了?” “放走了。” 萧弈语气平淡,浑不在乎。 张满屯瞬间急了,逼近一步,道:“他那伤,你怎能……” 萧弈一把拎住他的衣领,声音凌厉,喝道:“曹当不死,事情必会泄露,你照顾得了他一时,能帮他逃得过一辈子的追杀吗?” “那俺怎做?俺再去追那厮!” “不急。” 张满屯立即站住了,急道:“俺急死了,怎能不急?” 萧弈道:“我打算往邺都投奔郭节帅,随他起兵清君侧。铁牙,你若真想保史德珫的命,若真想让史弘肇沉冤得雪,瞑目于九泉之下,便随我一同前往,才算不枉你的忠诚、抱负。” 这话,他不仅是对张满屯说的,也是说给身后的吕酉、范巳听。 果不其然,能听到吕酉、范巳的呼吸急促起来。 萧弈知他们现在投降自己都只是出于无奈,继而又道:“开封城内蠹虫当道,争权夺利、构陷忠良,我观当今天下,唯有郭节帅是能结束乱世的雄主,你们意下如何?可愿随我北上搏一个大好前程?” 张满屯道:“你咋知郭雀儿就是雄主?” “我久在史府书房,岂能不知天下大势?郭节帅人心所向,大业指日可待,到时大军进入开封,你们不仅不会牵连亲族,还能为他们避免祸事。大丈夫成就功业、保全家小的机会转瞬即逝,今日不捉住,更待何时?!” 说着,萧弈回头,看向吕酉、范巳。 只见两人神情都有震动,眼底那一丝被点燃的野心如火苗一般。他们立刻抱拳,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愿誓死追随萧都头!” “都头去哪,范巳就去哪,刀山火海,绝不皱眉!” “好!”萧弈重重颔首,“从今往后,同生共死,富贵与共。铁牙,你呢?” 张满屯粗犷的脸庞抽搐了两下,末了,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没骗俺就行。” “自然不骗你。” 萧弈抬起手,拍了拍这塔一样高的汉子的肩。 “莫碰俺,就说怎追狗攮的,天黑林深,可不好搜他。” “河伯庙。”萧弈斩钉截铁,道:“曹当既派许让三人到那里生火等候,受伤后必去那寻支援。” 范巳连忙道:“都头所言极是,小人知河伯庙位置,可以带路……对哩,韦良是小人同乡,小人能否劝他降了都头?” “前提是不碍事。铁牙、吕酉,到时你们做了许让、豹子。” “得令咧。” “把痕迹清理了,盔甲武器都剥下来带走。” “喏。” 四人动作利落,收缴装备,抛了尸体。 回到官道边,萧弈在曹当战马的褡裢里找到了一张弩,收好。 他们翻身上马,牵上无主的马匹,沿着官道向北疾驰。 墨蓝色的夜空点缀着几点寒星,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萧弈心中却比原来炽热了许多。 不过两三里地,一座破败庙宇的轮廓在浓重的暮色中显现。 河伯庙外的院墙坍塌了大半,主殿却还算完整,歪斜欲倒的院门透出橘红色的火光,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萧弈扯了缰绳,放缓马速,道:“吕酉、范巳,你们骑马过去,在庙门前等会,我与铁牙从树林绕过去,以免曹当看到马匹,发现埋伏。” 他带着张满屯离开官道,从树林间绕到河伯庙的后面,把空马拴在林中。 两人快步走到破庙后,他却止住张满屯,并不立即现身,而是观察了一会,见吕酉、范巳没有提前通知许让,方才上前。 “都头。” “进去吧,说曹当他们在后面处理伤口,晚些才到,神色自然些,别让他们起疑。” “都头放心。” 走近了,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说话声,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食物香气飘来。 “说起来,你小子今日不该打卜亥那几军棍。” “萧副都头吩咐了,没得法子。” “都头没开口,你听那嫩鸟的……” “笃、笃、笃。” 四人走到了破旧的木门前,敲门,故意大声抱怨着天气。 吕酉喊道:“许队正,是我们回来了。” 破旧的庙门被打开,发出难听的吱呀声响,一个警惕的脑袋探出来,带着篝火的温暖,正是韦良。 “怎这么久?队正说要找你们哩。” 韦良目光下意识地看向漆黑的官道,问道:“曹都头他们哩?” “史大姑娘卵那裂得厉害,动不了哩,都头命我们先过来。” “帮你们卸马?” “不用,冷死了,进去再说。” 说着,范巳一把将韦良推入庙中。 篝火旁,许让、豹子两人已卸了盔甲,裹着毡毯取暖。 火上架着铜锅,里面煮着肉汤。 “煮了甚?寡香!”范巳与韦良说话时不由带了些地方口音。 “鼬子,我套的,闲着也是闲着,弄个陷阱。” “手艺没落下嘛。”范巳撞开他,乐呵呵道:“我尝尝。” “去,萧副都头还没尝哩。”许让啐骂一声,看向张满屯,问道:“这驴货竟舍得他主子?” “由不得他。”萧弈淡淡一笑,道:“有好吃的就不给都头留了,我们几人分了。” 张满屯入内,挣开吕酉,啐道:“你的卵才裂了。” “谢萧副都头。”许让声音懒洋洋的,向吕酉嚷道:“新来的,莫理他,把门关紧些,窜风嗖嗖的,冻死人了。” “好哩。” 众人分食了锅里的鼬肉汤,围着篝火,各自躺下。 韦良道:“我来守夜吧。” “不用。”萧弈道:“今夜让吕酉守。” “是。” 萧弈与张满屯不肯在篝火旁待着,只说太炕了,干得厉害,各寻了阴暗的角落躺下。 如此,曹当回来,透过门缝只会看到他的部下们,自然也猜不到吕酉、范巳叛变了。 夜渐深。 旁人遂也不说话,庙内安静下来,初时只听到篝火的噼啪声,之后,呼噜声此起彼伏。 萧弈把玩着手弩,闭上眼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踉跄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压抑的喘息。 “吱——” 庙门被推开,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出现在那。 正是曹当。 曹当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紫,肩头伤口的鲜血已浸透了他半边衣甲。 萧弈凝视着曹当的同时,手中的弩已抬起,瞄准。 “嗒。” “许……许让……” 曹当还在喊许让,脸上的那丝松懈和希望一瞬间凝固,转化为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瞳孔收缩,寒芒已至。 “噗。” 箭矢精准地钉入曹当的眉心,巨大的力道带得他的脑袋猛地向后一仰。扬溅起红与白的飞沫。 “嘭!” 矮壮的身体砸在门槛上。 “杀。” 箭矢离弦的同时,萧弈冰冷的命令声亦响起。 张满屯早按捺不住,咆哮着,抢过一把单刀,率先扑向队正许让。 吕酉一刀挥向了还在茫然揉眼的豹子。 许让刚从曹当被射杀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刀锋已到面前,他下意识地抬手一挡。 “咔嚓”一声脆响,一条手臂被张满屯硬生生劈开。 刀势未减,狠狠斩入了许让的脖颈。 “噗。” 同一时间,浑号“豹子”的凶悍士卒发出惨叫,被吕酉一刀搠进心口,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彻底瘫软不动。 “别动!” 范巳却只是把刀架在韦良脖子上,叱道:“跪了,莫挨刀!” “咣啷。” 韦良脸色苍白,丢开了手中的刀,嚅着嘴,道:“小……小巳,我降哩。” “听我说完再降哩,咱几个打算跟着都头奔郭节帅,往后效死力,搞个大前途,你咧?眼窝子莫浅了。” “我降,跟你们搞前途……愿为都头效死力!” “行。”范巳道:“去把曹当脑壳砍了,交投名状。” 韦良点点头,跪在地上,向萧弈磕了个头,方才缓缓握住地上的刀,走到门口。 萧弈道:“先把他的衣甲卸了,牌符及他怀里的东西给我。” “喏!” 除了牌符,曹当身上还有一张舆图、几枚金锭,另有一把很精良的匕首,匕鞘上刻着“义卜云天”四字。 萧弈的匕首给了张满屯,随手把它插在靴子里。 他最重视的则是李业给的那一封绢帛。 展开来,竟是密诏。 “王殷拥兵澶州,结党蓄士,谋逆祸国,卿素忠义,今命卿乘隙擒之,就地正法,事须机密,勿泄分毫,朕意决,卿其勉之。” 甚至于,下面还盖着个明晃晃的大印,印是篆书,写着“受天明命,惟德允昌”八个大字。 李业说是派他们去试探王殷的态度,实则杀意已决。 萧弈把密诏收了,伸手烤着篝火,目露思忖。 过了一会,另外四人收缴了衣甲武器,血渍擦拭干净,将尸体搬到林子里丢了,把马匹牵了回来。 “都头,清理干净了。” “辛苦了,好好歇一晚吧。” 吕酉道:“我与范巳可轮流守夜。” “可。” 火光照着萧弈的脸,显得沉静而果决,仿佛发生的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旁人遂也放松了下来。 张满屯甚至咧嘴笑了一下,自去寻了一身军袍换上,穿戴好盔甲,虽把布料撑得紧绷绷的,但脸一蒙上,完全是老卒模样,看不出是逃犯。 风雪夜,河伯庙中火光温暖,五人就这般安安稳稳歇了一晚。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48章 瓦坡村(感谢“试试就试试”的盟主打 寒夜尽,破庙中浮尘在熹微的晨光中渐渐清晰。 萧弈被官道那边传来的马蹄声惊醒,闻到篝火的余烬散发着焦糊味,与血腥气、陈腐的木头味混杂。 身上盖了一条羊毛毡毯,上面血迹斑斑。 张满屯盘膝坐在对面,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铁牙?你没睡?” “嗯。” 张满屯宽阔的肩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脸上的胡渣更显疲惫。 他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哑着声道:“俺还信不过他们,一条绳上的蚂蚱,俺总不能让你栽了。” “还要赶路,不睡哪成?” “不打紧,俺骑在马上都能睡。” “趁着还没动身,你稍眯会。” 萧弈笑了笑,拍着张满屯的肩起身,心知这大汉虽粗糙,却有着近乎固执的信义。 两人之间因史德渊之死而生的隔阂,似随着寒夜褪去而完全消融了。 出了庙门,用积雪搓了脸,顿觉精神了许多。 外面,吕酉、范巳、韦良早已起了,正在拿精料喂马。 见他醒了,范巳忙拿铜锅舀了积雪,架在火上烧化,从行囊里掏出几捧粟米倒进去,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罐盐洒了一把。 不多时,张满屯嗅着粥的香气醒来,五人各捧破陶碗分吃了粥,暖意在胃里散开,慢慢传到四肢百骸,体内终于有了些热气。 吃好粥,韦良抢着洗锅,范巳把水囊分别递给大家。 “昨夜装的积雪,烤化了。” 这是个细心人。 张满屯竟也细心,低声对萧弈道:“俺一直看着,这水能喝。” “今日初几了?” “初七。” 出发前最后检查了行囊,范巳检查了弓弦,吕酉拿起曹当那柄厚重的大砍刀掂了掂,咂舌不已。 “娘咧,曹当用的家伙是沉,没把子力气还真耍不动。” “给俺。” 张满屯一把抢过大刀,乱耍了两下,摇头道:“也没多重嘛……上马上马!” 寒风依旧如刀,所幸白天暂时没在下雪。 官道上,一列列马蹄印与车辙远去。 萧弈在马背上展开地图,麻纸被汗渍浸得发黄,在陈桥驿与韦城之间,曹当用朱笔标了一下。 看画的路线,往瓦坡村该走前方往东北方向的一路岔路,但离岔路还有多少里却看不出来。 这地图抽象得很。 正皱眉之际,范巳驱马上前,与他并辔,问道:“都头,小人对京畿地形熟着咧,小人带路不?” “你可知这条岔路在何处?” “就前方七八里远,过了陈桥驿。” 萧弈见他果真熟悉地形,问道:“你是开封人?” “不是,小人是河中府河北县人,跟韦良那货算半个老乡,他是解州安邑的,俩河东老圪节。” 萧弈不太了解这些地名,道:“自家兄弟,不必拘谨,说说你们那吧。” 范巳道:“我们那哒啊,老辈人传下来说是古虞国,后来归了晋桓公。背靠着中条山,脚底下就是黄河滩。阿爷那会儿就靠着撑船、在河滩地种些耐涝的豆子过活。可要说富庶,还得是韦良他们解州,有老大老大的盐池子,我当初打点进禁军,使的钱还是寻他挪借的。” 萧弈点点头,喃喃道:“原来是山西人,运城盆地那边。” 范巳小心地摇了摇头,笑道:“都头,是河东,我不知‘盆地’是甚,管那一片叫‘河东川’、‘解梁川’,就是黄河东边的大平川嘛。” “你们怎么在开封当禁军?” “晋祖那会儿从太原起兵,征了阿爷入伍,就这么跟着来了。后来,晋少帝被契丹掳走了,阿爷那支兵马熬到契丹人退出中原,降了咱大汉高祖皇帝,算是立了点功劳,我成了军户子,好歹混进了禁军。” “娶妻生子了吗?” “没哩,都头莫看我长得急慌,才十七哩,小娘子的手都没摸过,阿爷心心念念让我回河东成个家,唉,可惜再没回去过。” “河东川,确实是好地方。” “都头尔格有机会,真该到我们家乡眊一眊,滩枣红得跟灯笼似的,山核桃、野栗子管够,黄河大鲤鱼那叫一个香……我打小记得,到大就也没回去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萧弈也觉得运城盆地确实是块宝地,将它记在心里,待抽空了再多了解。 “铁牙、吕酉,你们是哪人?” “俺,河北邢州人。”张满屯道:“与你要投奔的郭雀儿算是同乡。” 作为史弘肇的牙兵出身,他语气寻常,也没把郭威太当回事。 吕酉不由“哇”了一声表示羡慕,道:“我生在开封,除了长了副好模样,别的也没啥,屠户子,家中有点俗物,娶了个漂亮婆娘。” 韦良不由小声嘟囔道:“屁模样,比都头差得有黄河远哩。” “……” 经过这一番交谈,彼此间有了更多了解,信任也在慢慢加深。 没过太久,他们经过了陈桥驿,这是开封往北去的第一个大驿站,就建在官道旁,两边还有不少铺面,卖吃食、草料、马具、冬衣,甚至还有裁缝铺,甚是热闹,驿卒、官员、随从、商队、兵士、行人吵吵嚷嚷。 萧弈无心歇脚,打马而过。 他们边啃着胡饼,拐入岔路,却见一列杂乱的马蹄沿着小径一路而去。 “小巳,这条路还通到哪?” “好像有几个村落。” 萧弈依旧担心是有人去搜捕花秾,立即塞好胡饼,加快行进速度。 晌午时分,可看到前方稀稀拉拉的炊烟有气无力地飘向灰白的天空。 一个村落的轮廓渐渐清晰。 村子不大,很平静。 几个瘦骨如柴的孩童正蹲在一户人家门前,眼巴巴地盯着一个正捧着碗吃粟饭的汉子,偶尔,那汉子嘴里吐出一块没啃干净的骨头,引得孩童们争抢。 一条野狗趴在不远处看着,听得马蹄声,有气无力地吠了两声,窜进树林。 萧弈驻马,深吸了几口气。 那些孩童向他看来,如麻雀般缩着身子,眼睛里盛满恐惧,以及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麻木。 韦良驱马上前,小声问道:“都头,那吃肉的猢狲还算富裕,可是要征了他的余粮?” “不必了。”萧弈道:“拿两块胡饼,给这些孩子分了,把那人带过来。” “是……兀那猢狲,过来!” 那捧着碗的汉子本已转回屋内,闻言,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到萧弈的马前。 萧弈道:“我有个同袍姓花,他娶了你们村的,住在哪?” “那那那那……那边。” “可有人来找过他?” “小小小半个时辰前……” 到了村西头一处院落,只见院门开着,挂在那的锁是被砸开的,虚掩的柴门在风中发出“吱呀”的轻响。 院门前的小路上,有凌乱的马蹄印子。 萧弈心中一沉,拔刀出鞘,翻身下马,推门而入。 屋中无人,家具都在,地上带着雪渍的脚印很乱,有些翻找的痕迹,但没有血迹。 桌上摆着没洗的碗筷,其中一只碗倒了,汤汁结了薄霜,该是昨夜之前留下的。 灶台冰冷,米缸上的木板被掀开,里面还有几斗粟,水缸则是灌满的。 主屋里放着纸笔,该是花秾所用。 萧弈粗略看了一眼,正打算离开,忽扫到墙上写着一列字,定睛一看,竟是“背着小书包,我去上学校”。 他稍松一口气,判断花秾等人已经走了。 朝廷追兵该是连夜出发的,如此像狗一样紧追郭家人的,只有刘铢。 想必是那个孙头又向刘铢禀报了花秾之事。 出了屋,张满屯背身正蹲在院子里。 “铁牙。” “看,俺找到了马屎!新鲜哩,小半个时辰不假。” 萧弈点了点头,他推测花秾一行人天不亮就走了,比追兵快了小半天,但妇孺行进得慢,恐有被追上的可能。 “走,往白马津,保护几个能给你们泼天富贵的人物。” “是!” 队伍再次出发,沿西北方向的小路汇入官道,向北疾驰,马蹄卷起一路雪尘。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49章 韦城驿 风雪扑面,如刀刮般让人睁不开眼。 萧弈带人疾驰了快一个时辰,前方,一座孤零零的小驿栈矗立在官道旁。 远远听到喧闹,他目光望去,见行商、旅人,甚至官员被从驿栈中赶了出来,连忙催快马速。 “驾!” 小驿栈依着官道边的土坡而建,院墙以黄泥夯成,两扇没刷漆的旧木门挂着块木牌,书着“韦城驿”三字,磨得几乎看不清。 马厩建在旁的跨院,里面拴着几匹马。 萧弈并不下马,径直驰入地面坑洼的院子,见院中还有几匹马,驿栈大堂内,隐约可见官兵正在包围几个人。 里面的对话声清晰地传来。 “穆都头真是误会了,卑职只是带家人北上访亲。” “爷爷没工夫与你这废物扯卵,郭三郎,劝你把刀放下。” “你要追捕的只有我郭信一人,放他们走!” “不可能。” “小舅子,你哪是甚郭信?” “呜呜!当家的你到底在做甚呀?” 几人同时说话,叽叽喳喳如菜市场般。 萧弈驰马到堂外,只见官兵有十三人,控制大堂的门窗、楼梯,被包围的是七人,除了花秾、郭信、郭馨、郭宗谊,还有个妇人正如母鸡护崽般搂着一双儿女。 郭信拿着花秾的腰刀,一脸豁出去的表情。 郭馨则一手持剑,一手把小脸煞白、浑身发抖的郭宗谊紧紧护在身后。 她是第一个看到萧弈的,眼中绽出惊喜之色,开口就要喊。 萧弈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大喝道:“住手!” 此时,他才堪堪勒住缰绳,战马立起,发出嘶鸣,驿栈众人纷纷转头看来。 “呀!是……” 郭宗谊也认出他来,差点要喊出声,郭馨急忙捂住这小家伙的嘴。 萧弈目光与她片刻交流,当即道:“控鹤卫左厢副都头萧弈,奉令公干至此,你等是哪个军头的?!” 花秾挡在妇孺前面,眯着眼,不太敢认,显然不明白两日未见萧弈怎就摇身一变成了都头,还带着几个悍卒,毕竟他在军中混了半辈子也只是个旗令兵。好一会,他才长舒一口气,脸上显出欣喜的笑意。 郭信大喜,无声地傻笑。 为首的官兵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萧弈一眼,开口,语气倨傲。 “侍卫亲军马军龙捷卫右厢第三军第五指挥都头,穆功,奉命捉拿钦犯,劳你们到别处去歇。” “原来是穆都头。” 萧弈翻身下马,大步入内,略略一抱拳,目光扫了一眼郭信,问道:“敢问穆都头,这些可是邺都留守郭威的家眷?” 穆功道:“是又如何?” 萧弈面无表情地亮出控鹤卫的牌符,声音冷峻,道:“我奉密令,正是来捉捕这批人犯,还请穆都头把他们移交给我。” “想得美。” “穆都头这是何意?” “让你滚毬。” 萧弈冷笑,从怀中掏出那封密诏,展开一角,正好让穆功看到上面御玺的盖印。 “这样呢?” 穆功脸色一变,伸手就要抢过细看。 萧弈径直收了手,将绢帛卷好,收入怀中,淡淡道:“此为密诏,不便给你过目。” “我不看过,安知你的差事是什么?若是趁机与我们争功呢?” “耽误了官家要办的事,你担待得起吗?” 穆功神色难看,眼中阴晴不定,末了,断然喝道:“我不可能仅凭这样,就把到手的人犯给你,便是闹到官家面前,也没这个道理!” “我如果一定要呢?” “那就告诉你两个道理——先来后到、寡不敌众。” 萧弈嗤笑一声。 张满屯立即持刀逼近一步,范巳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来,吕酉、韦良也反应过来,拔刀在手。 “你们敢?”穆功怒叱。 其麾下十二人纷纷转过身来,手按刀柄,眼神不善。 气氛剑拔弩张。 萧弈迅速扫视了驿栈的环境。 除了前院,还有后院,放着辆骡车,隐约可见厨房、柴房在后罩房,肯定有后门。 大堂排了四张方桌,门边柜台处缩着个胖驿丞、两个瘦驿卒,角落摆着许多酒坛,东边是两间大通铺,西边有个楼梯通往二层,楼上东、西两边各三间厢房。 他心念电转,放缓语气,道:“不如这样,我其实只需要一份口供,可将人犯暂且羁押于此驿栈,容我审问一夜。穆都头与众兄弟也可暂时歇息,酒肉算我的。明日一早,你押解人犯回开封立功,我拿供词向官长交差,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穆功脸上横肉抖动了一下,道:“我们拿的人,凭什么给你们审?” 萧弈向吕酉招了招手,道:“拿袋黄鱼给穆都头。” 吕酉遂从曹当的马褡裢里拿了一小袋金子,抛了过去。 穆功接过看了,眼中闪过权衡之色。 “不够,审问的结果也给我一份,你我兄弟一并立功。” “事涉机密,穆兄若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不如行个方便?” 都说是兄弟了,萧弈语气也客气了些,目光却更冷峻,仿佛穆功再不答应,就不客气了。 几个龙捷卫的兵士见了金子,走到穆功身边,耳语了几句。 末了,穆功点点头。 “那好,都是同袍兄弟,给你们行个方便。” “多谢穆兄。” 萧弈略略一抱拳,向张满屯道:“把刀收了,押下人犯。” “喏!” 张满屯随手把刀往腰里一插,边活动着筋骨,边走向郭信,嘴里道:“狗猢狲,俺空手与你单挑,你若输了,老实……” “去你娘的!” 郭信偷瞥萧弈一眼,大吼着,一刀劈向张满屯。 只听“嘭”的闷响,他被张满屯一脚踹飞,摔在某张桌案上,手中单刀“咣啷”落地。 两个兵士立即上前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见状,穆功没忍住讥笑一声,啐道:“娘的,还以为是个强人,银样镴枪头。” 郭信反啐道:“走着瞧,傻鸟。” 萧弈上前,抬手就给了郭信一巴掌,叱道:“塞了他的臭嘴,押上去。” “得令。”张满屯提着人就上楼,“小猢狲,走咧。” “把他们也押了,都关东厢。” “喏!” “驿丞,给龙捷卫的兄弟们上好酒好菜。” “哈哈哈,承萧都头的情,咱们给你卸马?” “不必,我们自己来。” 龙捷卫十三人看似大大咧咧,却占了正堂,守住了前后门。 萧弈与吕酉安置了马匹,背着行囊上了楼。 走上楼梯,见韦良、范巳守在东厢房门外,正小声地交头接耳。 “赌半吊钱,那眯缝眼定是都头说的贵人,看着就读过书,还有四个娃,就是夫人凶了点。” 范巳摇头道:“赌一吊,我看铁牙哥拿下那位身手不一般。” “傻驴。”张满屯正好出来,“那是俺不一般。” “铁牙,守好楼梯,莫让任何人上来。” “放心吧!” 萧弈点点头,走到东厢房外,只听得妇人哭哭啼啼、喋喋不休。 “都怪你,往日不争气也就罢了,中了哪门子邪,弃了好好的差职不要,当亡命徒,呜呜,孩子还这么小,带到这冰天雪地,现在命都保不住了……” 进了门,房间简陋,寒气逼人。 萧弈见花秾满脸为难,根本安抚不住的样子,道:“这位是嫂子吧?放心,放心,我是自己人,你们不仅命保得住,还有一场大富贵。” “你……官差饶命。” 那妇人只敢数落花秾,只看萧弈那身衣甲就吓得不敢抬头,大哭不止。 花秾眯着眼,脸上绽出笑容,道:“郎君果真来了,可惜我没用,只带人走到这就被捉了,有负郎君重托。” “不怪你,都是妇孺,自是逃不过骑马的官兵。” “二娘,这是萧郎君,很了不起,我便是要跟着他做一番大事业。郎君,这是拙荆姜氏,小女阿莞,小子阿衡,你们快给郎君见礼。” “不必多礼。” 萧弈目光看去,姜二娘身上市井气质很浓,满脸风霜,显然操持家业不易;花莞比郭馨略大两岁,刚及笄的少女,长得不太好看,畏畏缩缩地躲在她娘后面;花衡七八岁模样,也是丑丑的,但小眼睛亮而有神,颇机灵的样子。 “郎君,你就是谊哥儿说的阿兄?”花衡一脸好奇,问道:“你不是逃犯吗?怎变成官兵了,果真好厉害。” “我从来不是逃犯,我们是要去投奔被朝廷迫害的忠良,除奸臣的。” “哦,我懂了,阿爷就怎么也说不明白哩。” 萧弈笑笑,摸摸花衡的头,示意吕酉把行囊里的干粮拿出来,道:“你们先吃些东西。” “好。” 郭宗谊见状,忙挤到花衡身边,看着萧弈,高兴地笑弯了眼,萧弈遂也摸了摸他的头。 郭信一直想说话,奈何嘴被堵住了,“唔唔”个不停。 至于郭馨,抱着膝坐在角落,没找到机会开口,可眼睛亮晶晶的,也是满带着欢喜。 让他们都填了肚子,重逢的欢喜也踏踏实实吞回肚子里了,萧弈方才招过手下们,低声吩咐。 “给穆功等人灌酒,入夜动手,一个不留。”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50章 伏杀 寒风吹进西厢房,雪粒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 萧弈站在窗边,望着官道与远山,随时留意天色,一个个“人犯”被单独带进来,如同在提审。 “你不必动手,到时在屋中照顾妇孺即可。” “好。”花秾想了想,还是问道:“全都杀?是否我试着劝降……” 萧弈摇头,道:“再多人,我就管不好了。眼下这四人是挑选过的,听话。这是我的能力问题,但我答应你,不滥杀。” 花秾倒也不迂腐,道:“我看得出来,郎君有仁心,往后当能管好更多人。” “去吧,保护好他们。” 花秾被带出去。 很快,郭馨被带了进来。 她背过双手,站在那看着萧弈,微微偏头,道:“蛮威风嘛,变成军将了。” “你家人被捉之事,没告诉展昭?” “没,怕他冲动。” 那亮晶晶的眸子黯淡下来。 萧弈问道:“你剑术如何?” “还不错。” “弩呢?会用吗?” “当然。” “这个也给你。” 萧弈把手弩与箭囊也递了过去,郭馨接过,凑到窗边研究起来。 “到时你在二楼守住楼梯,不论如何都别下来。若有人往上冲,莫犹豫,射杀,做得到吗?” “放心,我可是将门女。” “去吧,让他们带展昭来。” “哦。” 郭馨转身要走,又回眸看了他一眼,小声问道:“你腿上的伤如何了?” “一点皮外伤,不碍事了。” “那,你一会小心些。” “好。” 等五花大绑的郭信被推进来,萧弈先是提醒道:“说话小声些。” “嗯嗯嗯。”郭信连忙点头。 萧弈拿出他嘴里的破布。 “你知道阿娘他们如何了吗?” “不知,可能穆功就是追着他们来的。” “怪不得。”郭信道:“说吧,怎么宰他们?” “别急。” 萧弈拿了把刀递给他,又把门外四人都唤进来。 “等天黑透、官道上没有行人了再动手,到时他们也该喝到七八分醉,范巳,你拿着弓箭在二楼,假装看守人犯,之后在栏杆处射箭掠阵;展昭,等动手后再下来。” “好。” “铁牙、吕酉、韦良,到时一起下去与他们喝酒攀谈。先关门,院门、大堂门、后门全闩了,走脱一个活口,都可能害了你们在开封的家小。如此,若战斗不利,我们就上楼梯。我先杀穆功,他一死,你们立即动手。明白了?” “明白。” “都别紧张,按计划来,我们人少,但占着先机,他们醉了,反应慢,争取别有伤亡。” “是。” “时间还早,先休息。” 说罢,萧弈坐到榻上,闭目养神。 只听张满屯招呼旁人道:“有要屙屎屙尿的赶紧屙了,莫到时误事……” 等萧弈再睁眼,天已经黑了,楼下喧闹声、划拳声愈吵闹。 “整备好武器。” “准备好了,都头。” 萧弈起身,插好刀,把匕首藏在左边臂鞲,往外走去。 张满屯眼中凶光毕露,吕酉、韦良舔了舔嘴唇,纷纷跟上。 四人走下楼。 正堂里,龙捷卫的人正在喝酒吃肉,大部分都已把盔甲卸了,武器或丢在条凳上,或架在墙角。 两个驿卒来回端菜,胖驿丞则殷勤地倒酒,却有些愁眉苦脸。 但,前后门各有一人披甲执刀地站着,滴酒未沾。 萧弈暗自皱眉,遂向吕酉使了个眼色,让他灌醉守后门之人,之后,抬头看了范巳一眼,示意他射杀前门守卫。 龙捷卫分两桌坐下,一桌坐着包括穆功在内的四个,另一桌围站着七人,大半人已醉得不成样子。 关门。 萧弈与张满屯、韦良对视一眼,他去了穆功那一桌,两人则去了另一桌。 “萧副都头来了。” 穆功喝得面红耳赤,端起一杯酒,道:“哥哥我啊,还得多谢你的招待,哈哈哈。” “无妨,不是掏我的腰包。” “哈哈哈,你们控鹤卫就是油水多。” 萧弈笑了笑,压低声音,伸手入怀,道:“穆兄,你不是想看密诏吗?” “哦?” 穆功惊讶地晃着脑袋,探过头来,嘴里呵呵笑道:“你放心,我绝不外泄……” 就是这个刹那。 匕首的寒芒在火光中一闪而过。 “呲——” 血光迸溅。 穆功难以置信地捂着被切开一半的脖颈,眼中满是错愕。 “动手!” 萧弈大喝。 同时,手中匕首已连着刺出。 “噗。” 与穆功同桌吃酒的一人被刺中脖颈倒地。 另两人见了血,惊得酒醒,转身便跑,一人被条凳绊倒,摔在地上,萧弈收起匕首,拔出单刀,赶上,搠死。 另一人刚拿起刀,郭信从二楼跃下,砸倒了他,一刀劈死。 “娘的,银样镴枪头不留给我。” “嗖。” 范巳在二楼射出一箭,正中守在前门的兵士喉咙。 与此同时,吕酉正拉着那个披着全甲、守在后门的兵士喝酒,变乱一起,与对方缠斗起来。 “别让他跑了!” 张满屯大步过去,双手捉住那兵士的脑袋一拧,“咯嚓”将他脖子拧断。 堂上惨叫声、怒骂声、兵刃碰撞声、桌椅翻倒声响成一片。 战斗爆发得突然,结束得也快,不过片刻,堂内已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 血染红了地面,流淌到墙角。 甜腥气迅速弥漫开来。 但不知谁推倒了烛台,堂内漆黑下来。 “照亮,清点尸体。” “九、十、十一、十二……干!少了一个!” “肏!” “找。” 萧弈转头一看,恰见一个灵活的人影撞出窗户,顷刻,外面传来了马嘶色。 “追!” 他毫不迟疑,一脚踹开大堂的门,只见一人正牵马打开院门,冲了出去。 翻身上马,向那马蹄传来的方向追去。 在他身后,韦良喊道:“范小巳,弓丢下来!” “韦良跟我来,其余人留下!” 月色朦胧。 官道上,龙捷卫逃兵策马跑得极快。 萧弈能听到身后的马蹄声,以及韦良拉弦的声音。 追过一个官道上的弯,前方身影愈发清晰了,因为更远处有火光照来。 “嗖。” 破空声起,韦良射出一箭。 “咴——” 那逃兵的战马悲嘶一声,将他狠狠摔下马。 萧弈目光看去,能清楚地看到一个身影从伤马身边爬起,往前撒腿就跑。 “人没死!” 他继续驱马狂追。 偶然抬眼,把视线放远,却见到百步外的官道上,一队火把如龙,正往这边迅速过来。 “都头。”韦良大喊:“你看……” “再射!” 那逃兵也看到了,如见救星,拼了命地往前跑,嘶声大喊。 “救命!杀人了,有叛……” “嗖。” 又是一支利箭破空射出。 萧弈纵马狂奔,看得清楚,韦良第二箭射中那逃兵的大腿,将人射倒在地。 “驾!” 骏马如箭般窜出。 在奔到那逃兵身边时,萧弈猛拉缰绳,马蹄高扬,人立而起。 “咴——” “有叛兵……” 那逃兵还在地上挣扎着起身、大喊不已。 马蹄踏下。 蹄铁彻底踩碎了那喊声与挣扎。 萧弈止住惊马,回头看去,前方的火光照耀着一面大旗,上书大字“奉国左厢都指挥使”。 “走!” 萧弈不敢停留,拨转马头,带着韦良以最快速度冲回驿馆。 驿馆内,众人正在清理。 花秾等人也出来帮忙,姜二娘与两个孩子吓得大哭不已。 “又有兵马来了。” “怎么办?” “不急,我能应付,先关门。” “喏。” 萧弈环顾一看,见老驿丞与两个驿卒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问道:“哪里有安全的藏身之处?” “有……后院有个地窖……存冬菜用的……” “把衣服脱了。” “是,是。” “花秾,你绑着他们,带妇孺到地窖藏好。” “好。” “晴雯,行囊里的衣裳、官袍还在吗?” “在。” “很好,给我,你也去地窖。” 韦良道:“都头,不如把驿卒杀了干脆。” “闭嘴,听我号令。郭信,把你的衣服脱了,换上军袍盔甲。” “好。” “挑六具尸体,剥了衣甲,改扮成‘敌人’,三具换上驿卒的衣服,三具换上行囊里的衣物。” “喏。” “剩下的尸体别管,那是我们战死的同袍。” 门外,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人堪堪给尸体换了衣物,拍门声大作。 “嘭、嘭、嘭!” “开门!将军路过,快开门!” 粗暴的呼喝如同催命符般,火把的光芒透过门缝映了进来。 堂内,血腥气浓烈,十二具尸体横陈,暗红的血液在地板缝隙间蜿蜒、凝固。 萧弈深吸一口气,环视了一眼大堂,不急着开口,在那六具刚换好衣物的尸体上各补了几刀。 “都喝酒,灌多些。” 他自己也拿起一壶酒,猛喝一口,打了个酒嗝,方才上前开门。 门栓被抽开,寒风裹着雪沫涌入,吹得火盆中火焰摇曳,明暗不定。 十余骑兵跨马立在门外,手持火把,映照出冷峻漠然的脸庞。 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发生了什么?何事迟迟不开门?!” 为首军官的锐利目光瞬间扫过,见到堂内情形,眉头骤然锁紧,厉声喝问。 萧弈已完全冷静下来,一抱拳,递过牌符,道:“控鹤卫左厢副都头萧弈,公办至此,不料遇到史贼余党,三人正面相抗,另三人扮作驿卒暴起偷袭,我方折损六人,勉力将他们格杀。” 他声音沉痛,夹杂着疲惫与如释重负。 那军官看过牌符,神色缓和,问道:“官道上有一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那是我派回去的信使,他被杀了?将军可有看到……” “够了,扯甚小鱼小虾,我等护曹将军北驰,自有紧急大事,今夜须在此驻跸,速清理尸体,泼洗血迹,烧水备屋!” 萧弈听闻“曹将军”,再联系方才看到的“奉国左厢都指挥使”大旗,心念直转,回忆在史府书房看过的情报卷宗,想到一人。 “曹威,常山人,少随父事高祖,有勇略,领弩手,晋末,破契丹于潞州,乾祐元年,随郭威讨伐三镇,身先士卒,破河中,先登城,以功加检校太保、奉国军都指挥使,兼领忠正军节度使。” 这样一个大将出京,不可能是搜捕逃犯,但不知有什么紧急大事?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51章 互相好奇 驿栈中一点火光映着门外骑士凶悍的面容。 萧弈没有畏惧,反而主动探问。 “敢问一会要来的可是当年讨平三镇、先登河中的曹节帅?” “不错,你竟有些眼识?” “曹节帅威名,军中谁人不知?卑职仰慕已久。”萧弈一报拳,作敬佩之态,问道:“将军在节帅麾下,亦是英雄,敢问大名?” “某乃节帅帐前牙将,曹力,奉命打前站。” “一路辛苦,我这便安排,不耽误节帅歇息。” “速度快。” 曹力冷峻地一点头,径直扯过缰绳。 “走!去回报刘使君,韦城驿可宿!” 马蹄顷刻远去。 萧弈稍松一口气,迅速清理了尸体。 他还不慌不忙收缴了穆功的牌符,拿回那一袋黄金。 “铁牙、展昭,你们到厨房生火烧水,用煤灰把脸抹了。” “可我不会……” “随俺来吧你!” 吕酉道:“都头,我做菜手艺还行。” “先把血迹泼了,门窗打开透气,支几个火盆来。” 不多时,如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支百余人的骑兵队伍涌至驿馆外,动作迅捷地控制住各处要道,戒备森严。 兵士们簇拥着一名大将翻身下马,大步到了驿栈门前。 曹威约摸四十多岁,甲胄外罩着厚实的大氅,身量不算太高,步履沉稳,肩背宽阔,自有久经沙场淬炼出的威严气度。 他面容棱角分明,皮肤黝黑,胡子短硬粗糙,一双眼睛亮得慑人,开阖之间精光四射,不愧是弓弩手出身,只是眼神带着思虑之色,似有莫大的忧心之事。 萧弈迎上,抱拳道:“控鹤卫左厢副都头萧弈,参见曹节帅。” “嗯。” 曹威略一点头,本待径直入堂。 可当他的目光如有实质般扫过,最后还是定格在萧弈身上,多问了一句。 “国舅的人?何事在此?” 萧弈暗忖,自己好奇曹威北上原由,曹威又何尝不好奇自己的差事? 脑中瞬间闪过各种说词,他决定实话实说,以免弄巧成拙。 “卑职奉命往澶州公干,路过此处,恰遇顽贼。” “是何顽贼?”曹威眼中明显有思忖之色,脸上却看不出喜怒,道:“尸体在何处?带路。” 萧弈正要应对,有人开口了。 “节帅,明早还得赶路,何必为这点微末小事劳神?国舅麾下,自能料理干净。” 说话的是曹威身后一名副将。 这人猿身豹脸,左颊有一道箭疤,眼神尖如鹰隼,眼尾上挑,显得严厉、紧绷,精制的盔甲下穿的是一件锦袍,边角露出漂亮的花纹。 萧弈觉得那锦袍的花纹眼熟,在哪见过? 是被史弘肇扒下来的、皇帝赐给伶人的锦袍。 也就是说,这是个天子近臣。 见萧弈目光看来,对方与他对视一眼,眼神难得有亲善之意。 “宣徽院副使、奉国军都副指挥使,刘继荣,你有事可向我禀报。” “是,见过刘使君。” 刘继荣点点头,抬手引着曹威往楼上去,道:“节帅请。” 萧弈忙道:“厢房已备好了。” 他心想,以刘继荣的官职,没必要与自己这个小小的副都头客气,除非因为是自己人。 却见曹威上楼时,有个牙兵想先上去查探,与曹威轻轻撞了一下,极不默契,甚至可以说是不熟。 老将出远门,贴身护卫竟像是新人? 再仔细一观察,其余几个牙兵的眼神、站位隐隐有监视之态,曹威举止虽威严,眉头却始终微蹙,眼神深处藏着一丝郁结与疲惫。 “敢问节帅,此行往哪个方向?”萧弈语态自然,搭着话,“若是顺路,卑职或可随行一段?” 曹威摆手,不答。 刘继荣反而道:“你去澶州,可随我等到白马津。” “太好了。” 萧弈心知他们要渡黄河北上,不再多问。 他下了楼,只见奉国军骑接管了各个关键位置的守卫,其余人或涌入大通铺,或聚在大堂围着火盆躺下,人困马乏的样子,显然是疾驰而来。 曹力摘了头盔,打了个哈欠,问道:“楼上还有空房?” “有。” “你的人住哪?” “我们到柴房挤挤就好。”萧弈问道:“将军可要喝口酒暖暖身子?” “拿来吧。” 拍开了剩下的酒坛,分给兵士,两人就倚着柜台喝酒、闲聊起来。 “控鹤卫,你替国舅办事吧?”曹力道:“我有个弟兄,前几天刚调过去。” “哦?莫非也姓曹,名当?” “不错。” “太巧了,正是我们都头,已先走一步,去了澶州。”萧弈脸上浮起笑意,仿佛遇到了同乡好友,问道:“将军与我们都头是兄弟?” “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都是节帅的孩儿兵,出生入死。” “那你也是我的阿兄,敬阿兄一碗!” “哈哈,干了!” 萧弈顺势问道:“阿兄这一趟,也是奉了陛下旨意?” 曹力眉头一挑,道:“你小子竟如此灵通?” 萧弈从怀中拿出那密诏一晃,又收了回去,小声道:“彼此彼此。” “呵。”曹力讥笑,道:“我干的才是泼天大事。” 见他不说,萧弈继续试探,道:“可我看……曹节帅似有些不情愿?” “若不是我们这些老兄弟‘劝’着他为官家效力,他这次只怕项上人头不保。呵,怎么说呢,有些往日情面他还未放下,想通就好。” “最后一口酒。”萧弈举起碗,自然而然道:“阿兄此去邺都,路途还远,不耽误阿兄休息了。” 曹力没察觉他话里的陷阱,随手与他碰了碰碗,一口闷了残酒。 萧弈眼中了然之色一闪而过,离开大堂,走向柴房。 关上门,他脸上的笑意褪去。 他招过手下们,低声道:“再端几盆热水给他们。” “喏。” “展昭,你别去,铁牙,你也留下。” “哦。” 郭信披了盔甲,自觉天衣无缝,也想跟过去,被萧弈叫了回来,他便拉过萧弈,嘀嘀咕咕。 “你听我说,外面是曹威吧?我见过他一次,他以前在阿爷麾下打过仗,对我阿爷服气哩,要不要我去劝降他?甚至他就是去投阿爷的,那接下来的路就好走了。” 萧弈摇头,道:“曹威是去邺都,但恐怕是去刺杀郭节帅。” “怎么可能?”郭信道:“他与阿爷关系不错,你为何这么说?” 萧弈深深看了郭信一眼,心想,朝廷杀了郭家满门,再派人到邺都,总不能是为了安抚,曹威那样子也不像私自逃出来的。 排除所有可能,只能是刺杀了。 “看我做甚?”郭信道:“你说呗,总有理由嘛。” “总之我有九成把握。”萧弈道:“这样,你与铁牙先行北上,马不停蹄,以最快的速度到邺都。” “那你和五……不,晴雯、茗烟怎么办?” “我会护送他们,你早点到,早点派人来接我们。记住,务必抢先一步见到郭节帅,提醒他提防曹威刺杀。另外,把这封信交给他,这是朝中文官对他的期许,还有这个,你大嫂给你大哥的家书。” 萧弈从怀中拿出信件,递在郭信手中。 “唉,你又不跟我一起走?” “别废话了,铁牙,你一定保护好他,见到郭节帅,史府的遭遇你自己说。” “放心,俺有一口气在,这小崽子就死不了。” “连夜就走,你们带六匹马,借这个通行。” 萧弈又把穆功的牌符、军令一并交在张满屯手中。 他带着二人离开柴房,一路到了马厩。 此时驿栈已被奉国军护卫起来,但只防止旁人进来,不拘他们离开。 “我派两人探路、禀报消息。” “你们自便。” 把张满屯、郭信送到官道上,萧弈给他们各塞了两枚金锭,道:“没时间备行囊,有缺的,你们过了黄河整备吧。” “不打紧,俺不瞎讲究。” “我也不讲究,天为盖、地为庐。” 萧弈交代道:“一路小心,大家伙的功业、前程就靠你们了。” 张满屯拍着胸脯,道:“放心!” “那我阿爷定少不了你的好处。”郭信叮嘱道:“你可得照顾好晴雯、茗烟。” “好,邺都再会。” “再会。” “驾!” 马蹄声远去。 月光下,官道蜿蜒,须臾就不见了那两人的身影。 www.15d335.cfd。m.15d335.cfd 第52章 开诚布公 萧弈回到柴房,吩咐吕酉、范巳、韦良歇下,拿了些胡饼、水囊与毡毯便去了地窖。 地下阴冷潮湿,弥漫着腐烂菜叶与泥土的气味。 一点微弱的烛光,映着几个可怜巴巴的身影。 老驿丞等三人被绑在角落,堵着嘴,害怕地缩在一堆。 郭宗谊与花莞、花衡姐弟正蹲在那抓抛石子玩,不亦乐乎的样子。 姜二娘本在小声地数落着花秾,听得动静,紧张地回过头来。 郭馨则表现出与年纪不符的成熟,执剑守在最外面,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凝视着萧弈。 “没事吧?” “放轻松,不是冲我们来的,哪怕被发现了,说是住客的行旅,因为害怕躲起来便好……毯子给你们。” 萧弈把毡毯分出去,回过头,向郭馨低声道:“我让展昭与一人先去邺都报信了,外面是曹威,你知道他吗?” “听说过一些,他早年是父亲麾下骁将,他夫人秦氏与阿娘是闺中密友,偶有走动,我只知道这些。” “他应该被人挟持了,要去刺杀郭节帅,这队人只在驿栈待一晚,天一亮就会动身。等他们走了你们再出来,我留两人护卫你们,留下马匹行囊,你们沿着足迹跟在队伍后面,落后小半天的距离,一旦遇到危险,立即赶来找我。” 郭馨忙问道:“你不与我们一起吗?” 萧弈道:“我接触曹威看看,若能帮他解决问题,后面的路就顺了。” 若不如此,他就只能保护着妇孺在曹威后面慢慢走,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且夜长梦多,风险有可能更大。 “那你也要小心。” “这是控鹤卫都头的牌符,遇事,凭这个来找我。” “好,那我是晴雯都头了。” 萧弈走向花秾夫妻,先是向姜二娘道:“嫂子不必担心,接下来的路只会越来越好走。” “可杀了那么多人……” “这是乱世。”萧弈态度虽亲善,语气却强硬,道:“富贵险中求,嫂子往日怪花秾不争气,如今他在搏大前程,嫂子如何又不支持了?” 姜二娘无声嘟囔着什么,低头,不敢言语。 花秾苦笑道:“郎君你莫理她,就是个无知妇人……嗷,好痛,没事,没事。郎君放心,我定会保护好这两位,只是,这位驿丞颇照拂我们……” “行,不杀,明日你们离开,不必给他们解绑,多争取些时间。” “好。” 萧弈又向那胖驿丞道:“之后有官兵来问,告诉他们,人都是曹节帅杀的,你们不会有事。若敢出卖我们,等郭节帅大军杀回来,我首先拿你们三个祭旗,明白吗?” 三人连忙如捣蒜般不停点头。 “走了。” 萧弈正要离开地窖,粗布披风却被人捉住。 转头一看,郭宗谊眼巴巴地看着他,小小声道:“好不容易汇合呢。” “好吧,那再待一会。” 虽说躲着,形势并不紧张,萧弈遂找了个舒服的角落倚坐,裹着毡毯。 他也没再说什么,只这么待着,便算是给旁人一颗定心丸了。 很快,郭宗谊也放松了许多,道:“郎君,三叔说你唱歌可难听了。” “他胡说的,不信你问花秾。” “花叔,真的吗?” 花秾脸上浮起笑容,语气却虚,道:“郎君唱歌……好听的。” “我想听。” “睡一会儿。”萧弈打了个哈欠,“三更前务必叫醒我……” 说完,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直到被郭馨推醒。 旁人都已睡着了,郭馨送他到了地窖口,小声问道:“天亮你就直接走了吗?” “嗯,安心,我们隔得不远。” “去吧,副都头。” 郭馨晃了晃手里的都头牌符。 萧弈出了地窖,盖上木板,那一点烛光随即消失,他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感到外面冷得厉害。 鸡鸣声远远传来,奉国军已准备启程。 萧弈吩咐吕酉、韦良留下保护花秾一行人,带着范巳混在曹威的队伍中一起吃了粥,在朦胧的天色中,踏上积雪铺地的官道。 队伍纵马北驰。 萧弈想打探曹威心意,可一直没找到机会,暗忖等到了黄河边就没机会了。 一个多时辰之后,曹威突然勒住缰绳。 “咴——” 骏马长嘶,扬蹄立起。 一个个骑兵没及时勒马,从旁冲过。 “吁。” 萧弈勒马,道:“曹节帅,怎么了?” “踩到了雪窟窿,伤了马蹄。” “我扶节帅。” 萧弈搀着曹威下了马,站在一旁。 队伍中自有马夫来查看,禀道:“节帅,蹄铁歪了,得先拆下。” 见马夫在寻找工具,萧弈随手把匕首递了过去。 曹威一双明亮锐利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眼,忽问道:“你赴澶州公干,莫非……与王殷有关?” 萧弈想了想,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道:“不瞒节帅,此事干系重大,卑职本不敢妄言。” “干系重大?” “无非就是些跑腿差事,查验军资库存之余,传递些无关紧要的文书。” 萧弈前言不搭后语,曹威也像老糊涂了,没听出来,问道:“哦?递给谁?” “许是为防契丹南袭,朝廷有军务嘱咐镇宁军节度使。” 刘继荣牵了一匹马过来,打断了对话,“节帅换马吧,今日或可过黄河。” 曹威大步走开,临走时,回看了一眼。 目光交汇,萧弈能看到他眼底深处的警惕、试探,以及想信任又不敢完全信任的踌躇。 下午,队伍赶到白马津。 前方黄河部分结了冰。 刘继荣亲自带人去查看渡河事宜。 曹威则说累了,在白马驿暂时歇脚,进门时还感慨了一句。 “此地乃朱温一夜杀大唐朝三十余重臣、抛尸于河之所啊。” 驿馆条件简陋,好歹能遮风避雪。 萧弈、范巳吃了小粟粥,擦拭了甲胄上的冰霜,在驿馆内踱步消食,观察了一会,终是找不到机会与曹威说话。 再过一会,他就没理由再跟着曹威了。 踱步到后院,忽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嘘。” 眼前是一名老卒,压低声道:“随我来。” 萧弈心念一动,不露声色,随他穿过一条长廊,却是到了驿丞的住处。 推门而入,屋中阴暗,点着一支烛火。 曹威正与老驿丞对坐下棋,并无旁人在侧。 见有人来了,老驿丞起身,道:“小老儿去给节帅暖杯酒。” 萧弈入内,听得身后传来关门声。 “坐。”曹威指了指对面的胡床,问道:“会下棋吗?” “不会。” “你名‘弈’,却不会下棋,名不副实啊。” 萧弈上辈子是孤儿,被收容时没名字,旁人只知他父亲姓萧,母亲姓弈,也就这么起了名。 身世不足为道,他微微一笑,道:“卑职只是一颗棋子,不会纵观全局。” 曹威拈着一枚棋子,目带斟酌,之后缓缓感叹了一句。 “你我都是棋子啊。” “卑职不能与节帅相提并论。” 曹威道:“昨日在韦城驿,你那番说词,漏洞百出。” 萧弈并不否认,而是问道:“刘使君也看出来了?” “放心,他一心功利,没耐烦管你的事。” “那……卑职有罪,请曹节帅治罪。” 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晦明不定的脸庞。 曹威沉默半晌,方才开口。 “若要治罪,当先论你戕害上官之罪。” 萧弈心中一惊,面上却波澜不惊,问道:“何意?” “曹当是我的孩儿兵,刚投靠李业,调任控鹤卫都头,他那柄匕首是战死袍泽所遗,从不离身,你拿了他的匕首,必已杀了他。” 空气仿佛凝固。 萧弈的身体紧绷起来,静待曹威的态度,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屋中寂静,直到被一声细响打破。 “嗒。” 曹威终于落子。 那枚黑子在棋盘上微微晃动着,逐渐站定,仿佛带着摊牌的决心。 “你……杀得好!” “曹当小儿,忘恩负义,趋炎附势,死不足惜!” 闻言,萧弈长舒一口气,道:“节帅北上邺都,莫非是奉旨诛杀郭威?” “不错,你往澶州,可是传信李洪威,诛杀王殷?” “是。” 曹威捧起酒杯,握在手中摩挲着,缓缓问道:“有何打算?” “我本欲北上投效郭节帅,谋一番前途。”萧弈揶揄道:“唯恐等我到了邺都,他已被曹节帅诛杀。” 曹威倒也直爽,摇了摇头,道:“我随大帅讨平三镇,赏识提拔之恩、生死与共之义,让我背弃他?可满门老幼在刀下抵着,若不奉旨行事……” 话到一半,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发出一声很轻、却承载了千钧重量的叹息。 “英雄气短呐。” 握着酒杯的手指指节泛白,曹威胸膛起伏,眼中有愤懑,亦带着一丝恐惧与无奈。 萧弈知他不是来说闲话的,问道:“节帅有何打算?” “你要送的信,给我看看。” “好。” 萧弈拿出那封密诏。 曹威看了,摇摇头,道:“你可救一救王殷,他少不了你一场前程。” 萧弈不知如何救、风险又有多大,不语,静待下文。 曹威道:“太师惨遭诛杀之后,王殷便是禁军至关重要之人物,李业显然早有计划,提前数月相继调他与李洪威到澶州,因为要杀王殷,必须托付给最亲近之人,但,李业漏算了一点。” “什么?” “李洪威为人懦弱、优柔寡断,未必敢动手。”曹威道:“你把天子密诏先呈于王殷,他必可拿下李洪威。” “节帅确定?” “可用人头担保。” 曹威语气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手指轻轻敲着棋盘,道:“这会是我们翻盘的第一步棋。” “然后呢?” “待王殷控制局面,让他派人到开封救我家小,遣一队精锐助我斩杀刘继荣,我将北上邺都请郭帅举兵清君侧!” 一番话,说到了萧弈心坎上。 萧弈却没马上就信了曹威,不提对方是否在试探他,哪怕事态真的这么发展,他这枚小棋子也可能被利用、牺牲掉,事后郭威追封他什么都没用。 “节帅为何与我一个小小副都头说这些?你我相识不到一日,就不怕我转头向国舅告秘?” 曹威淡淡道:“若连这点洞察力都没有,老夫早死在战场上了。” 说罢,他径直拿出一封书信,道:“带着,以防你不能顺利见到王殷。” 又是送信,送就送吧,郭威最初也是驿使起家。 萧弈接过,问道:“刘继荣……” 忽然,敲门声起,老驿丞在门外道:“节帅,酒暖好了,得趁热喝。” 曹威起身,同时,如下军令般甩下了一句话。 “黎阳县北四十里,白沟渠,诛刘继荣。” www.15d335.cfd。m.15d335.cf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