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日未见, 宋蝉几乎都要忘记了陆湛的存在。
起初闻见那阵熟悉的松木香,她还有几分犹豫。
直到她看着那只握着瓷瓶的手逐渐递近——
其人修长的食指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那年夏猎为了救她坠落悬崖留下的。
宋蝉如受惊的野兔般陡然退后一步, 后撤时踩到湿滑的篷布边缘, 险些摔倒, 幸好阿丹及时扶住了她。
她低着头,手忙脚乱地继续收拾篷布,却怎么也折不好,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她能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灼热得仿佛要在她背上烧出一个洞来。
“阿翠, 你没事吧?”阿丹担忧地握住宋蝉发抖的双手,“你的手好凉。”
宋蝉摇摇头,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没事, 只是雨越下越大了, 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她将目光落得更低, 生怕与那人对上视线。
阿丹蹲下身去捡散落一地的药瓶,这些都是宋蝉花费数日心血研制的香丸。
当她看到那个陌生男子手中还拿着一个瓷瓶时, 下意识就要去接:“这位郎君,这是我们的东西……”
“不要了!”宋蝉突然厉声打断, 一掌打落那个瓷瓶。
瓷瓶落地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刺耳,顿时碎片四溅, 其中一片划过她的脚踝,留下道细细的血痕。
“这些都不要了,我们现在就回去。”
宋蝉声线颤抖,她已经顾不上同阿丹解释什么了,一把抓住阿丹的手腕就径直往雨里冲。
雨水打在脸上, 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跑得那样急,好几次差点滑倒,但她不敢停下,更不敢回头。
宋蝉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耳边全是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和轰隆雨声。
等跑到阿丹家时,宋蝉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瘫坐在门槛上,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她一直在发抖,阿丹赶紧找来干布给她擦头发,又去灶间煮姜汤。
阿措还未回来,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宋蝉一人。
宋蝉终于再也撑不住,将脸埋进膝盖里无声地哭泣起来。
怎么会是他?陆湛怎么会出现在济都?
她明明已经逃了这么远,改了名字,换了身份,连口音都刻意改变了,为什么还会被他们找到?
难道他从未想过要放过她。
这个念头让宋蝉心头一阵绞痛,她忽而想起从前数次欢愉时,陆湛总会在最后的时刻隐忍不发,迫她看向他的眼睛,让她一次次证明她只属于他,永远不会离开他。
唯有得到满意的答案,他才会放手。
她以为自己终于逃出来了,以为她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可是陆湛的出现,将她所有的希望都击得粉碎。
宋蝉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她不能哭出声,不能让阿丹发现异常,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曾经是谁。
阿丹捧着热气腾腾的姜汤从灶间出来,就看见宋蝉面色惨白,眼尾还泛着未褪尽的红。
“阿翠,你脸色差得吓人,是不是受寒了?”
阿丹将姜汤放在宋蝉面前,宋蝉木然地接过碗,捧碗的手仍在不受控制地轻颤,几滴滚烫姜汤溅在手背也浑然不觉。
阿丹在她身旁坐下,犹豫片刻才开口:“方才在我们摊子前那位公子,我看他穿着上好的锦布,这样的打扮好像也是大燕来的?阿翠,你可认识吗?”
“不认识。”宋蝉猛地打断阿丹,又补了一句,“倘若之后再见到他,千万不要搭理。”
阿丹被宋蝉反常的态度惊得怔了怔,但很快握住她冰凉的手,郑重地点头:“你放心,现在是在我们济都。”
“这是我们的地盘,若那个外来人敢在这里为非作歹,我和阿措定不会让他好过!”
宋蝉望着少女明亮的眼睛,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弧度。
阿丹怎会明白,陆湛的手段何其狠辣,更是连大燕满朝都要忌惮几分的人物。
她低头抿了一口姜汤,火辣辣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夜深了,宋蝉怎么也睡不着。
她睁眼望向茅草铺就的屋顶,时刻警惕着屋外的动静。
她不愿想再去想那个名字,可却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
陆湛既已寻到济都,这小小的草屋又能藏她几时?济都与大燕虽相隔千里,未有往来,但若他真想要她,也不过是多费些时日罢了。
宋蝉望着阿丹熟睡的侧脸,眼眶不免发热。
身侧的阿丹早已睡熟,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她被角上,像是生怕她半夜着凉。
这些日子来,是这对姐弟给了她容身之所,教她捕鱼晒网,逐渐融入济都的生活。
直到今日,她都天真以为自己终于能重新开始。
如果不是又遇见了陆湛。
再等等……
阿丹姐弟给她许多,她不能就这样不告而别。等天亮就和阿丹好好道别,绝不能拖累了他们姐弟。
谁知次日天还未亮,宋蝉就被院外一阵嘈杂惊醒。
院外传来阿措的怒喝声,宋蝉心头一沉,连外衣都来不及系好就冲了出去。
推开门,眼前景象让她血液瞬间凝固。
几名黑衣侍卫呈扇形围住院门,虽未出刃,但观其形体皆是常年习武的好手。
而阿措赤着脚站在门前石阶上,手中只有一把鱼叉,单薄的背影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视线越过众人,宋蝉的呼吸彻底凝滞了。
黑衣形成的屏障后,陆湛的身影自其间破出。虽立于众人之后,但他通身流泻的威仪,足以压过众人,让整个院落的气压都为之一沉。
四目相对,宋蝉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一时不敢相认。
数次相见乃至更亲密的接触中,他或是在暗狱里执笔批红的阎罗,或是朝服加身时的意气峥嵘。
她却从未见过这般的陆湛。
陆湛原本就凌厉的下颌线条,如今瘦削得更为分明,面上多了几分病弱之色,如同剥去所有伪饰,弱化了眉眼间的压迫。
他嘴角噙着笑,可眼底竟凝练着几分痛意,如玄冰般刺人。
“阿翠姐。”阿措仍死死盯着那些侍卫,“这些人自称是大燕来的商人,要找你谈药材买卖。”
“宋姑娘。”陆湛忽然开口,声音比记忆中沙哑许多,“我们千里跋涉而来,又是同乡,难道连杯粗茶都讨不到了么?”
他向前迈步时,宋蝉才发现他右腿似乎带着伤,脚步比往日迟缓半分。
阿丹此时拎着茶壶冲出来,滚烫的茶水"哗"地泼在陆湛脚前,阻止了他的前进。
“谁准你们闯进来的?”少女像护崽的母豹般挡在宋蝉前面,“走走走,阿翠说了不认识你们!”
水花溅上陆湛的衣摆,在昂贵的云纹锦上洇开深色痕迹。
他目光却未有半分躲闪,始终锁在宋蝉眉眼之间。
“宋姑娘,当真要如此无情?”
陆湛轻声问。晨风吹起他的衣角,有那么一瞬,他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
虽然只是一瞬而过,但宋蝉确信,她刚才又看见了陆湛眼中熟悉的冷意。
她太清楚这种眼神背后代表的含义,那是他即将发怒的前兆。
陆湛是个疯子,他向来有仇必报,绝不接受背叛。
如今他都能拖着病体亲至济都,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郎君若执意想要谈这桩生意,便随我进来吧,”宋蝉顿了顿,“只是还请独自入内。舍弟妹年幼胆怯,怕见生人,还望诸位侍卫大哥在院外稍候。”
关门前,她将阿丹往后推了推,在阿丹耳边轻声嘱咐:“你先带阿措去海边,暂时先别回来。”
阿丹还想说什么,却被宋蝉的眼神制止。
屋内终于静了下来,只剩茶壶里沸水滚动的轻响。
宋蝉垂着眼,素手执壶,将白水缓缓注入粗瓷杯中。
水声泠泠,衬得这方寸之地愈发寂静。
她刻意放慢动作,仿佛这样就能多拖延一刻,不必直面陆湛灼人的目光。
“岛上没有茶叶,只有白水。”她将茶杯放在陆湛面前,语气平静得像是寻常待客。
“阿翠?”
陆湛忽然开口:“什么时候改的名字?”
宋蝉指尖微顿,杯沿溅出一滴水珠。
她如实道:“到了岛上,顺着当地的名字取的。”
陆湛面上不动声色地接过茶杯,目光始终落在宋蝉身上,仿佛要将这些时日的空白一寸寸补全。
“阿蝉,是我小瞧你了。”他忽然低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
“没想到你有这样大的能耐,能逃到济都来。”他嗓音沙哑,极力压制痛楚,“你可知道为了找你,我每天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宋蝉心里叹了口气。
即便看见陆湛如今失意的样子,她也不过微微一怔,心底却掀不起半分波澜。
济都的烟火气早已洗净了她对大燕的眷恋,更遑论那些与陆湛纠/缠的过往。
他是生是死,是痛是悔,于她而言,早已无半点瓜葛。
“大人出身矜贵,身边有的是人侍奉,也绝不会缺女人。”她终于舍得抬眼,目光平静如水,“大人何必如此想不开呢?”
放陆湛进来时,宋蝉已做好了承受风暴的准备。
是她叛了他,是她一次次欺他骗他,倘若今日他要她的命,她也无话可说。
可陆湛只是沉默地望着她,眸中翻涌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阿蝉,你瘦了。”
他嗓音低哑,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与疲惫。
“这些日子,我也想了许多。”他低声道,“从前你有过失,我亦有不到之处。上天垂怜,让我此次失而复得,已是恩赐。”
他伸手,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袖角,却又克制地收回。
“只要你愿意随我回去,过去种种,我可以既往不咎。”
“我们换个身份,重新开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