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疾驰, 眼看就要坠落山崖。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何处飞来一只短刀。瞬息之间,寒光如闪电掠过,精准地斩断了缰绳。
伴随着一道刺耳的嘶鸣, 马匹坠入深渊, 载着宋蝉的后半截车厢则在惯性驱使下继续向前冲去。
一阵天旋地转, 眼前的景象瞬间与宋蝉记忆中的某个瞬间重叠——那一次,她也是这样坠崖,但那时有陆湛在身边。
他右手紧紧攥住宋蝉,仅靠左臂作支撑, 一路跌下来, 左臂被岩壁摩擦得血肉模糊,却始终没有松开她的手。
可这次, 却只有她独自面对了。
车厢重重撞上山崖边缘, 终于得以停下。也是此时, 宋蝉的额角骤然撞上车壁, 眼前一黑,意识逐渐模糊。
……
“姑娘, 醒醒,你没事吧?”
宋蝉是被这道温和的女声叫醒的。
她艰难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了片刻才逐渐清晰。
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和善朴实的脸,眼前妇人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 明澈的眼神透着关切。
宋蝉想要坐起来,却感到下半身传来一阵剧烈的钝痛,仿佛有磨得极其锋锐的刀尖剜着骨头。
她低头看向双腿,右腿只是些擦伤,左腿却摔得惨不忍睹。
中裤被岩壁上的树枝刮裂, 露出半截的小腿上满是血迹,伤口深可见骨。她试着动了动,顿时痛得倒吸一口冷气,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姑娘,使不得,你的腿伤了,可不能乱动。”妇人连忙按住她的肩膀,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
宋蝉忍痛点了点头,目光扫视四周。
她依稀记得,这还是红林谷的某处,但具体位置却无从判断,四周荒无人烟,连鸟鸣声都显得稀稀落落。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妇人身上。
农妇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袖口磨得起了毛边。妇人按在她胳膊上的手布满了老茧和皲痕,显然是常年劳作的痕迹,脸上的神情亦带着几分局促和审度,似乎不习惯与她这样城里来的陌生人打交道。
她从前并未听过红林谷里还住着人家,但好在眼前这名妇人看起来并无恶意。
况且眼下这境地,哪怕来的是个壮年汉子,她也得硬着头皮找人求救。
宋蝉摸遍身上,发现腰间的钱袋子早已不知去向,腕上的金缠丝玉镯也碎成了两截,唯有鬓间那枚金簪还完好无损。
宋蝉果断将发间金簪拔下,强硬递到农妇手中。
“大姐,我的腿应是断了,能否请你帮我寻个地方安置一晚,再请个大夫替我瞧瞧?这金簪先当作定金,若之后我的家人能寻过来,定会重金酬谢。”
这话既是恳求,也是有意透露给妇人她的家境。
她一个孤身女子陷落荒山野岭之间,最怕的就是有人起了坏心思,将她随意发卖,甚至谋财害命。
与其如此,倒不如先以利相诱,许给这妇人一些好处,既显诚意,又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看她现下这伤势,一时半会怕是走不了路了,日后定还要有求于妇人,也好行事。毕竟她现下一定要想办法回去,唯一能倚仗的,便是这妇人了。
妇人看着手中金簪,愣了一下,脸上泛起一抹红晕,连忙摆手道:“嗨,姑娘这话说的。现在日头落了,山路难行,得明天早晨才好下山寻大夫。”
那金簪子实在是重,妇人还是没忍住诱/惑,佯装不经意地将簪子收回袖底:“姑娘就叫我林婶子吧,姑娘若不嫌弃,可以在我们家先将就一晚,我替姑娘简单处理一下伤口。我丈夫正好在附近拾柴,姑娘且在这儿等等,我这就去喊他来。”
虽然大夫暂时上不来山,她还要忍一晚上的痛,但无论如何,天色渐晚,四周怕有野兽出没,去妇人家里但总比待在这荒山野岭强。
宋蝉自称姓宋,又感激道:“林婶子愿意帮我,那是最好不过了,多谢林婶子。”
林氏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去,很快就带着丈夫推着板车而来。
林氏的家位于红林谷附近的一个小村里,村子不大,零散地住着几户人家。
林家的屋子显得有些寒酸,墙壁是用黄土夯筑而成,屋顶只用茅草铺就,还有好几处地方漏了光。前几日刚下过雨,房梁下摆着几个木桶,里面盛满了雨水。
尽管家中简陋,林婶子还是特意为宋蝉重新收拾出一张床。床上的被褥虽旧,却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
宋蝉坐在床边,身上的锦衣华服与这简陋的屋子格格不入,仿佛一只误入草窝的凤凰。林婶子站在一旁,搓了搓手,脸上带着几分局促:“宋姑娘,家里破旧,娘子莫要嫌弃。”
宋蝉笑着摇了摇头:“林婶子说哪里话,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嫌弃?”
她这话并非客套。小时候,她和阿娘住的地方比这里还要简陋得多,何况如今她这个情况,能有个遮风挡雨的落脚处,已是万幸。
第二日一早,林婶子如约带着一位大夫上了山。
大夫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他仔细查看了宋蝉的腿伤,皱起眉头:“姑娘这腿伤得不轻,需得好好调养,否则日后恐会落下病根。”
大夫开了几副草药,叮嘱林婶子每日煎煮,按时给宋蝉服用。
林婶子的丈夫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临下山前,宋蝉特地请他帮忙带些纸笔上来。
宋蝉心中清楚,干等着陆沣找到她并非良策,必须主动给他送信,告知自己的处境。
她坐在床边,提笔蘸墨,在信中简单描述了自己的遭遇,并嘱咐陆沣尽快来接她。
写完信,她将信递给林婶子的丈夫:“大哥,这封信麻烦您帮我送到镇上的驿站,务必尽快寄出去。”
男人接过信,答应宋蝉一定会把信送到。
宋蝉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心中稍稍安定。
在陆沣找到这里之前,她只能安心养伤,等待着他的到来。
陆沣婚后几日,案牍如山,公务繁重,几乎无暇回府。
今日依旧在公府忙至深夜,桌案上的烛火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映渡在他清隽眉眼上,透出几分疲惫。
他虽已成婚,但心中总有几分空寂。
不知为何,他近日隐隐察觉到,宋蝉似乎在无形中躲着他,尤其是在夫妻之事上。
年少时家中亦安排过通房丫鬟,他对此并不抗拒,但婢子毕竟不是正妻,不过时敷衍聊闲之物。而宋蝉虽然总是低眉顺目,温柔小意,但总像是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陆沣对此并未深究。
他对宋蝉,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悯之情。或许是因他身处高位,锦衣玉食,习惯了掌控一切,而宋蝉的家世卑落,以及她的柔弱与顺从,反倒让他生出几分悲悯之心。
她于他,更像是一只金丝雀,他既能施舍给她诸多繁华,也能轻易收回。这种绝对的掌控,虽让他感到安心,却也少了些许对峙抗衡的乐趣。
陆沣放下笔,揉了揉额角,觉得自己或许是想多了。
宋蝉能嫁给他,坐上正妻之位,对她而言已是天大的福分,理应费劲心思想要与他亲近,又怎会刻意躲着他?
或许是他想多了。
思及此处,门外忽然响起叩门声,陆沣这才想起,今夜政友在云聚楼为他设宴,既是为他解乏,也是为他新婚庆贺。遂草草收起桌案上的簿册,起身整理衣冠,推门而出。
夜色沉沉,云聚楼中,众人推杯换盏,笑声不断,陆沣任由一杯杯酒敬来。
席上的都是陆沣一派的党羽,其中不乏世家新贵,多数都是陆府旧交的新辈青年,对圣人重武、放任陆湛审断权臣贵族的行举颇有微词。
陆沣平日里是最厌烦这些无趣的席面了,但今日在座的有一位冷门宗亲之子,近日京中盛传“衣带诏”“清君侧”之说,他挑这个时节入京,恐怕别有用心。只是交情尚浅,也不便多言。
许是酒饮多了,陆沣目光却有些游离,手中握着一杯酒,神色淡然。
其中一人他神情恍惚,便打趣道:“陆兄,新婚燕尔,怎么反倒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莫不是新妇太过温柔,让你招架不住了?”
此言一出,众人倏然笑开。
陆沣闻言,也只是淡淡一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道:“公务缠身,难免有些疲惫,倒让诸位见笑了。”
一位好友借着酒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陆兄,有件事我想不明白。先前平章县主对你青眼有加,国公也颇满意县主身份尊贵,日后对你仕途大有裨益,你又何必屈就一个寒门女子?”
陆沣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顿,目光沉了沉。
众友面前,陆沣倒也不遮掩心思:“县主终究母家尊贵,日后恐难侍奉。况且,我如今急需一个子嗣。纪氏性情温婉,宜室宜家,正合我意。”
陆沣一向权衡利弊,他深知迎娶平章县主虽能借势,却也意味着日后需处处受制于她母家的权势。
他素来不愿屈居人下,更不愿将自己的前程与命运交托于他人之手。
更何况,他心中另有筹谋,那些隐秘的大事,若与宗亲之家牵扯过深,反倒会束手束脚,徒增变数。当然这些心思,他自然不会宣之于口。
陆沣抬眼扫过席间众人,见他们或点头附和,或若有所思,他不置可否,只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良久未曾言语的那位宗亲之子,此刻却突然拍手笑道:“陆兄此言不虚,何况寒门女子不足挂齿,若是日后有变,休了再娶,也未尝不可。”
陆沣闻言微微一怔,他没想到此人言辞如此直接,只是这话,他也未曾反驳。
酒席间,众人推杯换盏,笑声不断。
陆沣却有些心不在焉,思绪飘忽不定。他想起宋蝉那温婉的笑容,想起她为他煮茶时的温柔模样,想起她在他疲惫时轻声细语的安慰……那些曾经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看清过她的重要性。
正当他思绪纷乱之际,随从匆匆进来,附耳低声了几句。
“夫人前几日随李娘子去红林谷赏秋,回程时马车跌落山崖,至今没有消息……”
陆沣手中的酒杯猛然落地,酒水溅湿了衣襟。
宋蝉寄出去的信已有好几日,却始终杳无音讯。
她腿上的伤依旧疼痛难忍,连最简单的起身、更衣、如厕都需林婶子搀扶帮忙。
她每日躺坐在榻上,虽然林婶子特地嘱咐丈夫买了话本给她解闷,始终心中愈发焦灼。
按理说,这么几日过去,信早该送到陆沣手中了,可为何公府那边至今毫无动静?
难道是陆沣对她生了别的心思,还是那些信根本未曾送到他手中?
可后面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宋蝉便暗自责备自己多心。
林婶子一家待她实在是尽心尽力,每日天还不亮,林婶子都会早早起身,为她熬药,再小心翼翼地替她的腿伤敷上草药。
林婶子的丈夫更是每天上山打猎,带回野味炖汤,给她补养身子。
虽说宋蝉先前给了林婶子一枚金簪,他们非亲非故,能够这样照顾,早已超出了一枚金簪所能衡量的范畴。
可越是如此,宋蝉心中越是过意不去。她不愿再这样白吃白喝,麻烦人家费心。
于是又接连写了几封信,分别寄往国公府和陆沣办公的公署。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依旧没有任何回音。宋蝉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愈发坐立难安。
午饭后,宋蝉终于忍不住,拉住林婶子的手,低声问道:“婶子,若我夫君那边始终没有消息,可否劳烦大哥再找人送我下山?我会另外给钱的,绝不会让你们白忙活……”
林婶子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她低下头,避开宋蝉的目光,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道:“姑娘,不是我们不肯帮忙,只是这山路崎岖颠簸,你的腿伤还未痊愈,若是强行下山,只怕会加重伤势。不如再等等,或许过几日就有消息了。”
宋蝉听出她话中的推脱之意,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林婶子已借口进了厨房,背影显得有些匆忙。
宋蝉望着林婶子的背影,总觉得格外陌生,心中忽然生出些不安的念头。
从那天起,宋蝉开始刻意多留了个心眼。
仔细观察下来,才发现这个看似普通的农家院落,实则处处都透着古怪。
林婶子虽然言语朴实,行举也尽量模仿农妇的粗犷,但在替她腿伤上药时,手法却异常娴熟。
那些敷药包扎的动作,甚至对药渣的处理,分明是高门大户中才会用的精细法子。
而林婶子的那位丈夫虽沉默寡言,但在举手投足间,却始终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沉稳。
宋蝉刻意留意过他劈柴时的样子,每一斧头的力道都及其均匀,就连木柴的切口都平整得过分。这样的功夫,绝非等闲村夫所能具备。
她原本还只是有所猜测,并未彻底相信这一切都有蹊跷。
直到某日午后,林婶子与丈夫在院中劈柴,屋内只剩下她一人。
她靠在榻边,手中的话本子已翻到最后一页。
午后犯困,她打了个呵欠,抬手之间,忽然闻见一缕极淡的、几乎不易察觉的香气。
她颤抖着将那话本子拿近,捻了捻书页,细细一闻。
这味道,竟与陆湛身上的香气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