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刚下马没多久, 树林外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宋蝉透过斑驳的树影望去,几个身着铠甲的士兵正在林间搜寻。她认得那身装束,是皇城禁军的打扮。
"既是皇家亲兵,为何要躲?"她压低声音问道。
陆湛不作声, 只是将她往巨石后带了带。
他的手掌温热有力, 覆在她的腕上。宋蝉虽不理解, 但还是听话照做了,并将露在外头的一角衣裙小心敛藏好。
下一瞬就听到那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一定要找到陆湛,大人吩咐了,若是找到就地杀了……”
士兵的对话随风飘来, 宋蝉瞳孔骤缩, 下意识攥紧了陆湛的衣袖。
陆湛却神色如常,目光始终注视着树林外的动静。
树林外的脚步声来往徘徊, 格外清晰。
如同一群饥饿的猎犬, 一寸不肯放过地搜寻着陆湛的踪迹。
刀尖刺入灌木丛的“簌簌”声此起彼伏, 突然一道寒光闪过, 锋利的刀刃"嗤"地一声刺入宋蝉脚边的泥土。
冰冷的刀锋几乎贴着她的裙摆划过,脚踝清晰地感受到刀刃带来的寒意。
宋蝉几乎就要叫出声, 一只温热的手掌及时覆上了她的口鼻。
陆湛粗砺的掌心紧贴着她的唇,温热的触感透过肌肤传来, 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气。
那个士兵突然停下脚步,狐疑地望向他们藏身的巨石方向。
士兵缓缓转身, 手中的钢刀在风中泛着寒光,一步步向他们逼近。
陆湛胸膛紧贴着宋蝉的后背,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透过衣衫传来,手指缓缓地在她脸颊上摩挲了一下,像是在安抚她的情绪。
他的另一只手则无声地按在了身侧剑柄上, 随时准备抽刀。
宋蝉能清晰地看见士兵靴子上沾着的泥浆,甚至能数清他佩剑上的纹路。
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喊:"这边有脚印!往东边去了!"
士兵的脚步顿住了,他回头望了望声音传来的方向,又看了看眼前的巨石,犹豫了片刻,还是跟着队伍向东边去了。
那是刚才陆湛刻意留下混淆视听的脚印,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声,追兵们正在向错误的方向搜寻,但随时可能折返。
“走。”
陆湛带着宋蝉转身就向山上走,只是才走到一半,天忽然落雨了。
山路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泥泞不堪,还要担心有没有蛇虫出没。
宋蝉的绣鞋已经沾满泥浆,每走一步都是费力。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们为什么不直接下山?”
陆湛转头看她,宋蝉衣装早已湿透,紧紧贴着身姿,勾勒出丰盈的曲线,几缕湿发黏贴在瓷白的脸颊上,狼狈中却带着几分令人想要欺负的可怜。
她很冷,冷到纤薄的肩头发颤,如同秋日枝头上瑟缩的叶。
“山脚下早有埋伏,现在下山无异于自投罗网。”
陆湛的目光在她湿透的衣衫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再坚持一会,半山脚有个山洞,我们可以在那里歇脚。”
陆湛向她伸出手,宋蝉早已筋疲力尽,只能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勉力向山上爬。
雨越下越大,脚下的山路愈发湿滑。
在向上攀过一道崎岖小路时,宋蝉脚下一滑,直直向身侧的悬崖摔去。
身后便是无尽的深渊,雨雾缭绕,不见尽头,急剧的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宋蝉急速下坠,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只看到一片玄色的衣央掠过眉眼,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宋蝉坠入了一个漫长的梦境,往事种种如走马灯般浮现眼前。
她看见年幼的自己蜷缩在花月楼的角落里,老鸨的藤条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
那时的她还不懂什么叫尊严,只知道要活下去,后来遇见了吕蔚,那个说着要带她远走高飞的少年郎,却在关键时刻弃她而去,让她真心相待的情感成了一则笑话。
最后是陆湛。
她记得在阴暗的、泛着血气的诏狱里,陆湛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做我的刀,我许你重活一次。"
那时的她天真地以为,这会是新生的开始。
可如今想来,不过是换了个更精致的牢笼罢了。甚至如今担惊受怕,每天的衣食住行都在陆湛的掌握中,还没有从前在花月楼里来的自由。
耳边的风雨声渐逐渐消散,神识开始模糊。宋蝉想,若是就这样结束也好......
她认命了,也不再挣扎。紧紧闭着眼,等待最后的解脱。
只是一股难以名状的异样感受忽然缓缓袭来,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难受得紧,不由自主地扭动了几下,试图摆脱这股莫名的侵扰,可那感觉却如影随形,紧紧跟着她。
她费了好大劲,才迷迷糊糊地撑开双眼,便对上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睛。
“醒了?”
陆湛俊秀的面容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宋蝉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活着。
她和陆湛从那么高的悬崖上坠下来,竟然没死。
只是她心中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是无尽的失落。
她是在是累了、也乏了,倘若就这么结束,或许也是种解脱,终于能不用再过整日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透着迷蒙的视线,她打量起四周,也不知道陆湛是怎么将她拖到这个山洞里的。
他贴靠她的腿边坐着,高挺的眉骨上横亘着几道狰狞的血痕,身上衣袍破损,布条凌乱地垂落,除此之外,倒没有什么异常。
虽然脸上殷红的鲜血仍在不断渗出,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般,神色冷峻如常地从宋蝉裙下缓缓抽出右手。
而后撕下一块衣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
宋蝉迷迷糊糊地看着他的动作,隐约察觉到裙下湿黏的触感,慢慢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她红着脸低声啐了一句“无耻。”
陆湛抬眼看她:“是那些人害你掉下悬崖,我救了你,你反而骂我无耻?”
宋蝉别过脸去:“他们要杀的是你,我也是受你的牵连。”
沉默了一会,宋蝉还是没忍住问道:“那些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是陆沣的人。”
“大公子?”
宋蝉没想到陆湛会回答得这么干脆,更没想到他会说出陆沣的名字。
提起陆沣,始终想起的是他待人和煦、面上含笑的模样,她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此事是陆沣所为。
“怎么会……”
“怎么?你觉得像他那样翩翩有礼的君子,绝无可能做出这种事,对吗?”陆湛悠悠轻笑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讥诮。
宋蝉被他猜中心中所想,抿唇不语。
陆湛将那沾染上湿黏的衣料扔在宋蝉身边,语气古怪:“宋蝉,你看男人的眼光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差。”
宋蝉知道,陆湛这是又在拿吕蔚的事情讽刺她。
她心里有气,却无从辩驳,闷声道:“我只是觉得,亲兄弟之间,再有什么仇恨也不该要置对方于死地。”
“这世上的人和事,原就没有什么应该或不该。”陆湛的声音冷了下来,“若我说陆沣手上沾过的人命不比我少,你信吗?”
宋蝉无言以对。
她信或不信,又有什么要紧?
她无心追问陆湛与陆沣之间的过去,更不在意陆家兄弟的恩怨,那些与她本无关系。
虽然与陆湛相比,她对陆沣更有好感,但也不至于为了陆沣真要牺牲自己的全部。
她亲近陆沣,不过是权衡之下觉得,比起在陆湛身边提心吊胆的日子,至少陆沣不会轻易要了她的命。
见宋蝉不说话,陆湛继续说道:“往往躲在暗处不出声的野兽,才最会出其不意,给人致命一击。你所能看的一切,或许只是别人想让你看见的假象。”
山洞外,暴雨如注。
浑浊的雨水不断冲刷着地面泥沙,积水眼看就要漫过洞口的石阶。
宋蝉望着洞外密不透风的雨帘,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老天不收她这条命,那就好好活下去吧。
“怎么还没有人来找我们?”她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轻。
陆湛靠在石壁上,闻言抬眼看向洞外。雨幕中,远处的山峦已经模糊不清,只能看见一片朦胧的轮廓。
“雨太大了,”他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沙哑,“山下的路都被冲垮了,士兵们上不来。”
他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挪动了左臂:“等明早雨小些,我再出去看看。”
宋蝉这才注意到,陆湛声音里藏着一丝疲惫,这是她从未在陆湛身上见过的脆弱。
从前的他,似乎总是喜怒不形于色,却仿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完美得近乎不真实,却又冷情得让人窒息。
今日这般模样,倒是反常。
两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再开口。只有洞外的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
山洞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外面的雨倾斜而入,陆湛试了几次,潮湿的木柴始终点不着火,只冒出几缕呛人的青烟。
虽是盛夏时节,山里的夜晚却冷得刺骨。
宋蝉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此刻又冷又饿,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远处传来几声野兽的嚎叫,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清晰,听得她心惊胆战,她下意识往陆湛身边靠了靠。
比起外面未知的危险,至少眼前这个男人是活生生的。虽然他们之间有着说不清的恩怨,但眼下为了活命,她对他的抗拒似乎也没那么强烈了。
她温软的身子贴着陆湛,陆湛竟也没有把她推开。
于是她便得寸进尺地凑得更近,试图从他身上汲取一丝温暖。
到底是男子,又是常年习武的健硕身子,即便在这种环境下,陆湛身上也要比她暖和不少。
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令人安心的温热。不知不觉间,她竟就这样靠着陆湛的肩膀睡着了。
再醒来时,洞外的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
睡了一晚,宋蝉感觉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不少。
她伸了个懒腰,肩膀上的衣服滑了下来。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披着陆湛那件沾着血迹的外衣,而身旁的陆湛,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里衣。
借着微弱的晨光,她看清了陆湛苍白的脸色。他额角的血迹已经凝固,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衬得他的面容愈发憔悴。
宋蝉忽然意识到,这个总是以强势姿态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也许并不如表面那般无坚不摧。
她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但很快,她便强行拂去了这样无用的想法。
对陆湛这样的人,什么怜悯都是多余。
“雨已经停了,你醒醒,我们可以试着下山了。”宋蝉轻声说道,伸手轻轻推了推陆湛。
陆湛没有反应。
宋蝉只当他是太累了,睡得太熟了,只是这天气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落雨,他们得赶紧下山才好,她又用力地推了一下。
虽然比刚才加了些力道,宋蝉到底也没使多大力气,谁知道陆湛整个人竟毫无征兆地向一旁倒了下去。
“陆湛!”
宋蝉惊呼一声,连忙伸手去扶。
当指尖触碰到陆湛左臂时,一股冰凉的、黏腻的触感让她心觉不妙。
她颤抖着收回手,才发现指尖已经沾满了暗红的血迹。
宋蝉强压下心中的恐慌,小心翼翼地将陆湛扶起来。
借着山洞外的晨光,她终于看清了他昨夜藏在身后的左臂——血肉模糊,几近露骨,鲜血已经将布料浸染得斑驳不堪。
宋蝉的心猛地揪紧了。
她这才隐约想记起,昨夜陆湛为了救她,一路刮蹭着嶙峋尖锐的石壁,以左臂抵挡,试图减缓下坠的速度。
想必那时他的手臂就已经受了重伤,却一直强撑着没有表现出来。
宋蝉又触了他的额头,实在烫得吓人,显然是受伤后又淋雨,发了热症。
“陆湛,你醒醒,你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宋蝉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迅速撕下自己的裙摆,小心翼翼地为他重新包扎左臂伤口,触目惊心的伤口让她手指微微发抖,但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慌乱的时候。
洞外的天色越来越亮,山间的雾气开始散去。
她必须尽快带陆湛下山求医,否则陆湛一定会死在这片山里。可是就凭她一个人,要怎么才能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子穿过这片山林?
就在这时,远处似乎传来一阵人声,宋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来人究竟是敌是友?
她握紧了陆湛的佩剑,警惕地望向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