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我的姐姐,她死了。”苏迎雪道,就像是当年一样,只要她想,她的目的就一定能达成。
她以为会在傅清玄脸上看到难过之色,然而他却莞尔一笑,眼眸的笑意温柔似水,映得整间屋子仿佛都变得柔和,“所以呢?”他站起身,身姿优雅地行至苏迎雪身边。
苏迎雪怔住,看着眼前看着迷人又暗藏危险的男人,突然意识到,他真的不再是当年那个任由人摆布的少年了,只是他温柔无害的表象带给了她错觉。若无深不可测的城府与手段,他又怎能从寒门少年变成把持权柄的权相。
“大人,您请节哀。”苏迎雪当即不敢再放松警惕。
“节什么哀?”他目光专注地望着她,语气明明温和,却仍然让人感觉到了咄咄逼人的气势。
苏迎雪突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话好,但见他靠近自己,忽然想到过去他对自己的情意,不觉使出在临猗坊所学到的手段,纤纤玉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大人,其实我一直爱慕着您,看到您这副模样,我很难过……”
傅清玄目光瞥向她那只白皙的手,微微一笑:“苏姑娘,你可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苏迎雪眼里露出些许迷茫之色。
“苏姑娘,本相对你并无任何心思,过去没有,往后也不会有。”哪怕是拒绝的话语,他都说得温温柔柔,正是如此,才让人寒心的同时又禁不住一头陷进去,渴望独占他的柔情。
这就是傅清玄。苏迎雪深刻地体会到了苏清妤和柳瑟的那种无奈与恼恨。
哪怕内心在流血,他表面也只是一副淡定自若,无懈可击的模样,仿佛不动七情六欲的真神。没人能够激怒他,若妄想激怒他,最终只会自食恶果,他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既然大人从来都无心于我,为何当初还收下我送的香囊?”
傅清玄并不回应,唇边浮起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让苏迎雪不由得陷入无尽的猜测与好奇,却又得不到一个答案。
“吴峰,送客。”傅清玄道。
苏迎雪不觉得收回手,看着他转身的背影,眸中闪动着怒火,“你当初便喜欢我姐姐吧?”
“我姐姐当年也是很喜欢你呢,可是你却把她赠与你的香囊随手丢了,她可是难过得要死呢。”
傅清玄已经坐回椅子中,手指轻点着椅沿,似漫不经心的悠然模样。
吴峰进来,想将苏迎雪请出去,苏迎雪却推开了他,笑容扭曲地看着傅清玄:“不止如此,她曾经还在别人面前替你说过不少好话呢,别人因此羞辱她嘲笑她,她也不理会,谁会想到你这么无情,怪不得她由爱转恨。可惜啊,现在她死了,你们之前的误会永远都无法消除了,除非你们二人到了黄泉底下相见!”苏迎雪说着得意地扭头,扬长而去。
吴峰不安地看了眼前面的人,随后躬身告退离去。屋内只剩傅清玄一人,他唇边的浅笑渐渐敛去,置于椅上的手不觉收紧。
***
“那么多官员弹劾吴丙正,可他的地位还是撼动不了!你这主意出得也不怎样。”
陈国舅一进入水榭,就怒气冲冲地往一旁椅子上放下屁股,天色炎热,他身子肥胖,不过从轿子上下来,走了几步路,就热得满头大汗,不停地用帕子擦汗。
柳折林一袭轻薄的宽袍,摇着蒲扇,懒洋洋地靠在竹榻上,竹榻旁边放着冰鉴,冰雾缭绕,冰上放着果子与甜饮。柳折林让一旁的侍女给陈国舅端了一碗冰镇过的荷花露,随后挥退了水榭里的侍女。
陈国舅饮完,眉眼舒展开,继续抱怨:“如今一个户部尚书都搞定不了,还如何打击傅清玄?如今那巡城官吏到处在找周泰,若他们查出来是我指使他殴打官员,我姐那一关就不好过了。”
柳折林悠然自若道:“国舅爷,咱们将周泰藏得那般隐秘,他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就算被人发现,咱们也可以把罪责推到吴彬头上,他作为北镇抚司长官,管束下属不利,与我们何干?他若想要攀咬您……”柳折林冷笑一声,“我可是有他的把柄。”
陈国舅惊讶:“什么把柄?”他都找不到他的把柄,他一个不涉官场的人又是如何知晓的?
柳折林目光一凝,“一个能让他身败名裂的把柄。不过这个把柄我还不能与你说,人不招惹我,我不招惹人。国舅爷只需要知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说到最后,他脸上才露出抹悠然的笑容。
柳折林虽不在官场,但作为名士的他交友广阔,来往于权贵之间,其实知道一些人的秘密也不稀奇,陈国舅释疑了,他无可奈何又不高兴地道:“你倒是再想想办法,这件事如何了结?总不能力出了,一点回报也没有吧?”
柳折林忽然神秘兮兮起来,“国舅爷,不知你可听闻一件事,秦王有意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傅清玄。”
陈国舅惊讶地摇了摇头,“这不大可能吧,他可是恨不得傅清玄死的人。”
柳折林冷笑,“这世上哪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想必他知晓傅清玄不好对付,便是打算拉拢他了。”
陈国舅皱紧眉头,若傅清玄和秦王联合起来,整个天下就成了他们二人的了。
“秦王之前也想利用前礼部尚书曹胥扳倒傅清玄,可闹出那么大的阵仗却连一点涟漪都激不起,如今我们也是如此,我们断然不可小瞧于傅清玄。说到底,他的靠山是太后娘娘和皇上,只要他们二人还信任他,傅清玄的地位便是不可撼动的,不过,就算他傅清玄再厉害,终究只不过是臣子,可秦王就不同了,他当年差点就要坐上那个位置了,若他与傅清玄结了盟,你觉得会如何?”
陈国舅听得冷汗直流,他有今日这权势都是因为他的姐姐,若秦王当了皇帝,他所拥有的一切就变成了泡影。
柳折林打量他的神色,见他又开始不停地擦汗,便道:“所以,国舅爷,我们真正要对付的人,是秦王,而非傅清玄啊。只有秦王倒了,您国舅爷的身份才不会受到威胁。”
陈国舅点点头,愁眉紧锁:“可秦王不简单啊。”
柳折林道:“自从国舅爷与我说秦王行踪诡秘之后,我便派人悄悄地去查到了,发现他有一座私宅,每次他都是偷偷摸摸地去到那里,也不知晓里面藏了什么秘密,可惜我的人无用,什么都查不到。”
陈国舅顿时心生好奇,不禁追问:“那私宅在何处?”
柳折林唇边划过微笑,摇了几下蒲扇,随后告诉了他私宅的位置所在。
***
又到了上早朝的时候,才五更天,天灰蒙蒙的,星月已然匿采。一群乌鸦自上空飞过,叫声凄厉,断人愁肠。
傅清玄正准备上马车之时,吴峰忽然想起一事,想也没想便开了口:“大人,今日是陆夫人下葬的日子,大人可要去祭拜一下?”
一旁提着灯笼的墨竹问言一惊,蓦然伸出手肘撞了下他,同时紧张地望着傅清玄的背影,她这边已经惊涛骇浪,但前方似乎依旧风平浪静,傅清玄连迟滞的一瞬都没有,便上了马车,好像并未听到吴峰所言。
车帷落下,马车调转方向,墨竹才低声责备吴峰:“你是不是傻了,叫大人去祭拜,以什么名义去?”
吴峰愣住,他一时间倒是忘了苏清妤还是陆家的儿媳,大人的确没有任何身份可以出现在陆夫人的葬礼上,这几日傅清玄比往日更加勤勉,几乎不眠不休,作为他的下属也被安排做了许多事情,他的脑子变得混沌,身体亦疲惫不堪,以至于控制不住地犯错误,就如同现在这般。
不过,他虽然忙碌,但可以趁大人用不到他时偷懒打个盹儿,可大人就不一样了,他无时无刻不在忙碌还要保持脑子极度清醒,他游刃有余、运筹帷幄的姿态让吴峰觉得,他就是真神降世,连觉都不用睡的。而他们不过是一介凡人,做不到像大人这般,他在一旁看得都觉得惊心动魄,不可思议。
然而,让吴峰没想到的是,这神终究还是倒下了。
傅清玄出事那时,吴峰正守在宫殿门口打盹儿,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从东方升起,朝霞洒落在那红墙碧瓦,汉白玉雕栏上,仿佛镀了层金。
今日散朝似乎有些早。吴峰疑惑地看着不远处广场上乌压压的人头,几名官员走出来,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首相真吐血了?我站在太后面,什么都没看清。”
吴峰惊愕,怀疑自己听差了。
“真的,帕子上全都是血,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性命之忧,皇上都吓坏了,还是吴大人率先反应过来,赶忙叫人去请张御医。”
“我来时还看到了首相,他和往常一样啊,好端端的怎么会吐血?”
“兴许是因为那份军情急报?沈年大将军镇守海域多年,一直风平浪静,原以为那些海贼是怕了,不想他们一直在养精蓄锐,伺机而动,听闻这次他们来势汹汹,聚集了十万大军,妄图占领我朝海域。这一场仗打下来,不知道又要花多少银子,你说咱们的俸禄都发不出了,能有银子给他们打仗?”
几人说话的功夫,吴峰已然没了踪影。赶到傅清玄的值房时,张御医骂咧咧的声音传出来:
“你真当自己是神了,不过是拿命在折腾罢了,先前的伤,好不容易好一些,如今你又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我和你说,照你这样的折腾法活不过十年了,连神仙来也延长不了你的生命……”
“十年……也够了。”傅清玄的声音很虚弱,清淡的语气夹杂着不以为意,“张大人,活着其实很无趣,只不过人不能够只为自己而活,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吴峰顿住脚步,心情极其复杂,跟随在傅清玄身边多年,他却从未看透他,也从未听过大人的真心话。他只当他醉心朝政,却从来想过这对大人而言只是一份责任,为此连性命也可不顾。
“你……你想气死老夫,老夫懒怠管你了。”张御医一把年纪,难得还被一年轻人气成这样,他频频摇头,走出屋子。
“张御医。”吴峰抱拳行礼,“您医术高超,无人能匹敌,若没有您的妙手,大人的伤断不会好得那么快,还请您再费一下心。”
张御医抚着花白胡子冷汗,“他自己不爱惜身体,谁也帮不了他。”
吴峰替傅清玄辩解:“大人并不是不爱惜身体,只因朝中事事都需要大人操心。”
张御医冷哼一声,“再忙也不可能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他就是故意折腾自己,我看他这几日一两个时辰都睡不到吧?”
吴峰惊讶,而后点了点头。
张御医那双混浊的双眸忽有精芒闪过,“我治得了他的身体,治不了他的心病。”他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
吴峰抿紧唇,不发一语。
张御医叹着气往前走,吴峰想了想,跟随而上。
“你们大人可是从不与人生气,温柔随和,就好像六根清净的人?”
“得道高僧远离红尘,都不一定能够做到六根清净,他一个人,在追名逐利的官场中沉浮又怎么可能做到六根清净?”
“是人就会有气性,只是有些人善于隐忍,不肯露于表面。不伤人便会伤己,久而久之,那些隐忍的东西便会郁积在五脏六腑,无法发泄,最终成为沉疴。”
吴峰听得十分茫然,正不明白张御医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话,便听他道:
“你们作为他身边的人,要劝他适当地发发脾气,任性使气一些,想要什么便去争取,别什么都憋在心里,如此才有不药而愈的可能。”
吴峰豁然开朗,紧接着又有些发愁,大人心思深不可测,他不可能会让人看透他。
张御医继续前行,见吴峰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不禁停下脚步,不满地道:“我说你不去照顾你们大人。跟着老夫做什么?老夫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只能交给上天了。”
吴峰哑然,顿了片刻才道:“张御医慢走。”目送他离去,才返回。
***
苏清妤呆呆地看着挂在自家宅邸门口的丧幡,以及满地的纸钱,心中既是惶恐又是疑惑。
谁死了?她想来想去,都想不到死的那个人会是自己,毕竟她认为,只要官府和她的家人找不到自己的尸体,只会认为她失踪。却料不到元冬等人将她人的尸首认成是她了。
且说那日苏清妤和萧嫣然、沈姚华遭遇山体塌方后,被随之而来的泥石流冲下了山崖,好在她被埋得不深,找到沈姚华之后,两人又一起找到了萧嫣然。萧嫣然的头被山石砸中,一直昏迷不醒。
苏清妤和沈姚华担心留在原地会有危险,沈姚华背着萧嫣然,三人赶紧离开去寻找安全的地方。她们到了一处山谷,四周树木森森,杂草荒榛丛生,因为先前的经历,苏清妤知道什么草药能够止血,便去找了几株草药给萧嫣然的伤口止血,后来又下了雨,她们便躲到了一处壁穴里。
萧嫣然醒来之后,又哭又嚷,抱怨不该跟着她们来什么鬼普度寺,苏清妤和沈姚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安抚好她。
就这样到了天黑也不曾等到救援,虽然已是夏季,但夜里的山谷很阴冷,加上下了雨,便更加寒冷,三人忍着饥饿,拥抱着取暖,就这样挨过了一个煎熬的黑夜。
第二日,三人开始去寻出山谷的路。途中沈姚华捉到了一只野鸡,三人都不会生火,最后只好又将野鸡给放了,去找一些野果子充饥,时值六月份,山林里很多果子都已经成熟。苏清妤找到了先前傅清玄给她吃过的那种果子,当时她与傅清玄吃的时候还很苦涩,而今皮已经泛黄,吃起来酸酸甜甜的,还挺好吃。
这一日,萧嫣然不曾哭闹,甚至在吃饱肚子,又找到一条清澈的河流,洗了个澡后,还笑着她们是在冒险,很好玩。
就在她们三人躺在一片平整的山石上晒太阳歇息时。
萧嫣然的父亲秦王与兄长萧祈安等人找她找得都快疯了。
而沈姚华的夫君母亲等人也在急切地找她,苏清妤那边的人则以为她已死。
第三日,萧嫣然笑不出来了,她们找不到出去的路,走来走去好像都是同一个地方,她头上的伤还疼得要命。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为何我爹爹还不来找我?”萧嫣然看着眼前的林木,哇哇大哭。
“嫣然,你别哭,这会浪费你的体力。”苏清妤劝道。
萧嫣然一屁股坐到枯叶上,继续哭:“本郡主不走了。”
苏清妤和沈姚华无奈只好陪着她又歇了下来,这一日她们走走歇歇,还是没走出去,夜里找了个山洞,又挨了一夜。
第四日,也是“苏清妤”下葬的日子,这一日,三人已经疲惫不堪。尽管有树木遮挡,白日的山谷依旧十分燠热,几日未换洗衣服,她们的衣服又臭又黏腻,穿在身上无比难受。
地上积着一层厚厚的枯枝败叶,因为先前下过雨,浸足了雨水,如今又被太阳暴晒,便散发出阵阵霉烂气息,无数蚊虫围着她们飞来飞去,叮咬着她们细嫩的皮肤,叫人痛苦煎熬不已。
而就在三人以为会出不去而心生绝望时,竟峰回路转,让她们找到了一条像是被人开辟出来的野路,顺着那条野路,她们终于看到了人烟。
苏清妤用一根银簪子雇了一户人家的牛车,与萧嫣然等人进了城。因为她们已经失踪了几日,沈姚华和萧嫣然也想快些回去见家人,便各自雇了轿子回去。
而苏清妤一回到自家宅邸,看到这般场景,错愕不已。耳边忽然传来惊呼声,她扭头一看,是隔壁的美少年宋钰。
他震惊地望着苏迎妤,那张白皙俊俏的脸隐隐约约还有些畏惧之色,这反应就好像撞了鬼一般。他就这么怕她?还是她这副模样太吓人了?
苏清妤低头看了眼,只见她的衣服脏乱不堪又皱巴巴,甚至已经辨不清是什么颜色,想必自己的脸和头发也是同样糟糕的情况。
她心中感到有些窘迫,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被少年抢先一步:“那个……你还活着么?”
宋钰目光从她落在地上的影子移到那张脏兮兮的脸上,心中的畏惧少了几分,都说鬼是没影子的,也不敢暴露在太阳底下。
苏清妤问言不禁蹙了下眉,只觉得这少年甚是无礼,“我不是活人,难不成还是死人?”
宋钰听到那充满人味的声音,彻底松了一口气,而后连忙解释:“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说着就将这几日她家里发生的一些事统统告诉了她,宋钰其实知道的也不是太多,只是听说她遭遇山体塌方,不幸身亡,她的尸首被抬了回来,选在今日下葬,她们送葬队伍才离去不久。
宋钰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但足以解答了苏清妤的疑惑,原来她母亲等人都以为她死了,随后又生出另一个疑惑,她们为何认定那具尸首就是她,这么想着,她向宋钰问出了自己的不解。
宋钰摇了摇头,他哪里会知晓这些细节。
苏清妤想了想又问:“那你可知我……那个假的我葬在何处?”
宋钰尴尬地点了点头,他先前和两名好友悄悄去看过了,本想着以后有机会去给她上一炷香,也不知道为何,听到她的一死讯他有些难过,如今见她活着,心中的难过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欢喜。
“可否带我去?”苏清妤急切地道,未曾多想他为何知道那么多关于她的事。
宋钰犹豫了下后,点点头。宅邸的人都跟着去了,大门锁着,苏清妤又没钥匙开门换身衣裳,只能这么去了。
苏清妤恐她母亲因为她的死伤心过度,有个三长两短,也顾不得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