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迎雪在萧祈安友人的宴会上再一次见到萧祈安,两人已经有多日未见,苏迎雪其实对他并没有太多情意,看上也只不过是他的容貌以及他的家世,所以就算不曾见面她也并未想念他。
宴会设在一高阁上,阁上四面是栏杆,竹帘高卷。
夕阳已经染红天际,宾客还未来齐,已经到的宾客或独自一人倚栏看风景,或者结伴离开了阁楼下去游玩,还有三三两两在闲聊。
苏迎雪因与坊里的姑娘不大和睦,并不与她们待在在一起,这会儿立于西面的栏杆处,遥望着远处的湖光与山色,目光却时不时地瞟向东隅的方向。
萧祈安正与友人在闲聊。因为时不时地看向他那边,所以她知道萧祈安并没有看她,他无视了她的存在,这让苏迎雪觉得甚是无趣,她使了浑身解数,却没能引动他分毫。
这时楼梯间忽然传来一阵张扬的笑声,苏迎雪扭头看去,见一鲜衣华服的年轻男子簇拥着两位女子走上来。
那颐指气使的模样令苏迎雪不觉皱了下眉头,她认得此男子,陈绍,太后娘娘的同胞弟弟,人称陈国舅。
仗着国舅这个身份,他甚是嚣张跋扈,从不将人放在眼里,他身材肥胖,言语粗鄙,兼好色成性,所以尽管他身份不凡,苏清妤从未对他动过心思。
他搂在左边的女子年纪看着尚小,娇俏无双,有些羞羞答答怕见人的模样。右边的女子稍大一些,狐媚抖瑟,看着倒像是青楼里出来的女子。
陈国舅看到萧祈安,当即丢下两女,热情地迎了上去,苏迎雪注意到萧祈安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而后又展开,然后客气有礼地与陈国舅寒暄。
看得出来他并不喜欢这位陈国舅,只是他是个有涵养之人,不好冷落他,苏迎雪不由得再次对他心生几分好感。
宾客到齐时,天色已经暗下,阁楼上点了灯,亮如白昼。萧祈安的友人并非官场中人,乃是一风流名士,名叫柳折林,他是个不拘小节,落拓不羁之人,结交的人很杂,所以既有萧祈安这一类的,也有陈国舅那样的。
这次的宴会也没什么名头,只说是雅集。有陈国舅在,苏迎雪并不认为这次宴会能称之为“雅集”,不过她不过是一侍酒的,哪里能说得上什么话。
阁楼里一共摆了八席,每席坐一位客人,两名侍酒的貌美女子,可谓花团锦簇了,这会儿席面上已经摆满了山珍海味,玉露琼浆。
萧祈安就在她旁边一席。女子由主家委派到各席间侍酒,又或者宾客有中意的,可以自己指定,萧祈安没有指定,所以由柳折林给他安排了两女子。
苏迎雪没能到萧祈安那一桌侍酒,她被另一宾客点了去。
陈国舅自己带了两女子,也不要其余女子伺候他了。
酒过三巡,苏迎雪被柳折林叫去跳了一舞。纵然心里不愿意,她也只能笑盈盈地点头同意,檀板丝竹声中,她翩然起舞,眼波不经意流转,落在萧祈安的身上。
他在与旁边的客人说话,目光时不时地瞥向陈国舅旁边的娇俏少女,从始至终并未看她一眼,心底不由升起幽怨。
一舞结束,苏迎雪额头浸汗,云鬓微湿,脸颊浮起红晕,再往萧祈安那边看去,恰好他也投来一眼,他冲着她点了下头,不过是以示礼貌罢了。
苏迎雪内心更添几分怨气,坐回到席间,一杯酒递过来,她对着身旁的客人道了声谢后,将酒一饮而尽,顿时两朵桃花上脸,她目光往陈国舅身边的少女看过去,打量她的容貌,但除了年纪小一些,她长得只能算是清丽。
刚这么想着,就看到萧祈安又往那女子身上看了一眼。陈国舅也留意到了他似乎对自己身边的少女感兴趣,唇角忽然勾起抹不怀好意的笑,“萧世子可以喜欢我身边这姑娘?”
萧祈安目光一沉,还没张口说话,陈国舅已经粗暴地将那名少女推进萧祈安的怀里。
“萧世子好眼光,这小桃花还没□□呢,就送给你了。”陈国舅一脸□□道。
那少女面皮薄,问言顿时羞得面脸通红,想要从萧祈安怀里坐起身,却因为太慌乱,没能起身。
众人此刻已经酒酣耳热,见状都笑了起来。
萧祈安面不改色地扶着少女坐正,然而他紧抿的唇透着凌厉迫人的气息,由此可见,他并不高兴。
“原来世子喜欢豆蔻少女啊。”苏迎雪心中甚是不悦,趁着大家戏笑之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苏迎雪是真心这么想的,她原本还不明白萧祈安为何对她无动于衷,如今见此情形终于恍悟,原来她是嫌她年纪大了,虽然她才二十五,但又哪里比得过十五六岁的少女。
苏迎雪话语中暗含的讽刺,萧祈安听出来了,他不觉看向她那边,神色凝了抹寒色。
苏迎雪这会儿正满腔怨愤,哪里理会他警告的眼神,轻哼一声,扭头不再看他。
***
侍女们撤下残肴,换上鲜果点心,有的宾客不胜酒量,离了席位,下阁楼散酒去了。
苏迎雪亦陪着自己那一席的客人下了楼,客人喝多了酒,想要呕吐,与她同来的女子扶着他到一棵树下吐了,苏迎雪嫌脏,趁着两人没留意自己,独自离去。
苏迎雪行至池塘边的海棠花树下,往一块石头上一坐,摇着罗扇散热,她今日陪着宾客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只觉得体内热烘烘的。
“苏姑娘。”
耳边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苏清妤看过去,是萧祈安,他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夜色中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能够感觉他身上透出来的冷凝气息。
她有种他是来向她兴师问罪的直觉。
苏迎雪这次没有理会他,她佯装听不见,起身快步离去。
只是没走几步,身后便传来萧祈安冷沉的声音:“苏姑娘,且等一下。”
苏迎雪脚步一顿,没可奈何只能转过身。她和苏清妤不一样,她没有能够令她念念不忘的男人。对她而言,无法勾动的男人只会浪费她的时间,她先前是有些喜欢萧祈安的,甚至在今日之前都还有些许妄想,不过宴席上发生的事已经让她意识到,萧祈安对她真的半点兴趣也无,既如此她又何必再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她已经不是年纪轻轻的少女,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无用的单相思上。
“萧世子。”苏迎雪客气地道,眼眸很清冷,不似往日一般含情脉脉。
萧祈安察觉到了她与以往不同,只道是因为方才在宴席上发生的那件事,犹豫了下,道:“苏姑娘可是误会了什么?”
他直直地盯着她,双眸如鹰如虎,凌厉迫人。
苏迎雪心口一怵,虽说不想再浪费时间在他身上,但她也不能够惹怒他,“萧世子莫要多想,方才妾身在席间说的那些话只是为了凑趣罢了,若萧世子不高兴,妾身给您赔礼道歉。”
说着就要行礼,萧祈安伸手阻止。
“你不必如此。”萧祈安沉声道,“我并没有怪罪于你的意思。”
萧祈安的手碰到了她的手臂,这一举动若是落在旁人的眼里又不知道该如何说她了,苏迎雪想到这些天受到的那些冷眼以及萧嫣然对她不屑的眼神,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怨怼,而这怨怼无法对当事人发泄,便转嫁到了眼前人身上,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臂,目光更加冷,“萧世子当真是大人有大量,是妾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习惯了她在自己面前柔软的模样,此刻她冷如冰霜的态度竟让萧祈安有些不适应起来,眼眸微眯,“苏姑娘,我并不喜欢豆蔻少女。”
苏迎雪不明白他为何要与自己解释此事,明明一脸冷漠,是怕人觉得他道貌岸然?“世子,男人喜欢年轻的女子原是在常理之中,当然,女人也是一样的。”哪个女人会喜欢老男人?
苏迎雪的唇角微微上扬起,然而这并未使得她的面部变得柔和,反而有股刻薄的感觉,萧祈安沉默,思考她话里想要表达的真实意思。
“世子,若无其他事,请容许妾身先行告退。”苏迎雪朝着他恭谨地一福身,抬眸时见他只是定定望着自己,便淡淡一笑,而后转身离去。
萧祈安望着她的背影皱起眉头,他没有叫住她,没有与她解释,他方才在宴席上之所以看那位少女,只是因为她的眉眼很像他的亡妻,至于他与苏迎雪,并不算熟,她也不是他什么人,这种事根本没必要向她解释。只是……她方才在宴席上的那个嘲讽眼神让他颇为在意,仅此而已。
***
与萧祈安分别后,苏迎雪欲回到阁楼里去,一路穿廊绕径,穿花拂柳,经过一荼靡架时,忽感觉一阵东西碰倒的声音,不由得寻声望去,斜刺里有一间屋子,里面隐隐有灯火,里面人影晃动。
苏迎雪心生好奇,便悄悄走到屋檐下,躲在门角处,往窗户戳了个洞眼。
是陈国舅与萧祈安的友人柳折林,屋内除了他们二人,再无其他人。陈国舅脸上露出痛快之色,“你想的这个办法甚好,孙寿受了重伤,如今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实物折俸的政策,弹劾户部尚书的奏折雪片儿似的递上去,这户部尚书可是我们傅首相的左膀右臂啊,这下他还坐不住了吧,哈哈哈哈。”他一边说着一边端起酒仰头饮尽。
“之前的刺杀事件竟然没能让他心生忌惮,如今为了一些受灾的百姓,就要与百官作对,也不看看是谁将他推上那个位置的,这不是恩将仇报么?”陈国舅酒劲上涌,话匣子彻底打开了。
柳折林陪着他喝了一杯,摇着折扇,笑问:“我也听说了傅相遭遇刺杀之事,难不成那也是国舅爷您安排的?”
陈国舅一拍桌案,冷笑:“若换做是我,绝对不会让他活着回来。想要傅清玄死的人有很多,有前首相,还有很多被他拉下台的官员,甚至是秦王……”说到此处,他神秘一笑,“不过最有可能的还是秦王……”
柳折林脸上掠过惊讶之色,“为何?”
陈国舅嘿嘿一笑,“傅清玄出事那日他就坐上一顶不起眼的轿子悄悄出了王府,这般神秘,定是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柳折林失笑,随后不以为然:“国舅爷,您这也是猜测。”
陈国舅一听顿时不悦起来,“就算是猜测,也是十有八九的可能,要知道秦王表面和傅清玄和和气气,心里却巴不得他有个好歹,若非傅清玄玩弄手段坐上首相的位置,并受命辅政,如今执掌朝政的便是秦王了。”
柳折林笑意不减,“这也算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了,陈国舅单凭这一点就给秦王定罪,未免有失公允。”
陈国舅又是一连串的冷笑,“总有一日,我定会揪出他的狐狸尾巴,他当我不知晓,他一直对我那小外甥的皇位虎视眈眈呢。”
柳折林笑容一敛,作肃容:“国舅爷,慎言啊。”
“怕什么?这里只有我们二人,况且我也没冤枉秦王。”陈国舅一脸张狂相,他仗着自己姐姐是太后娘娘,外甥是皇帝,连秦王也丝毫不放在眼里,“其实我对傅清玄也不想赶尽杀绝的,可是他这段时间太不安分,听说后面还要改税法,清田地,弄得人心慌慌,影响老子挣钱,老子也只能让他不好过了,你说他弄出那么多事情来于他有何益处?不是给他自己找苦头吃?”
柳折林赞同似地点点头,微笑道:“可不是么?何苦呢?”
一直躲在外头偷听墙角的苏迎雪听完他们之间的对话,只觉得心如擂鼓,十分紧张,她没想到自己已经偷听到了如此大的秘密,正欲离去,忽然一只狸奴突然跳到她的脚边,吓得她不由“啊”了一声。
里面蓦然传来柳折林的怒呵声:“谁?”
苏迎雪大惊失色,转身仓惶而逃,也不辨路径,只管往前跑,她扭头看回去,只觉得灯火隐隐,吓得胆战心惊,一不小心撞到一堵肉墙。
“苏姑娘发生了何事?”
苏迎雪一抬眸,见是萧祈安,正欲向他求救,忽然想起来他与柳折林关系要好,而且陈国舅也说了,刺杀傅清玄的人是秦王,他又是秦王之子,想到此处,苏迎雪面色苍白,汗流浃背,哪里还敢与他说实话。
“没……没什么,我方才看到一只狸奴从我脚边蹿过去,吓到了。”
苏迎雪回头看去,见火光越来越近,心中大骇,也不理会萧祈安,急匆匆离去。
萧祈安皱着眉头看着前面几名提着灯笼找寻着什么的丫鬟。
“在那里?快点抓住它。”其中一人道。
萧祈安循着那人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对上一双绿森森的眼睛,便不再怀疑苏迎雪的话,继续前行。
***
清晨,万物复苏,苏清妤刚洗漱完毕,正打算梳妆,便听到一阵剧烈的敲门声,让元冬去看了。
不一会儿,元冬领着一脸惶恐之色的苏迎雪进到屋中,看她模样,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情,她放下梳子,起身:“你怎么来了?”
苏迎雪快步冲到苏清妤面前,颤抖着抓住她的手,慌张地求助道:“姐姐,你一定要救救我。”
苏清妤内心一惊,“发生了何事?”
苏迎雪慌乱地道:“昨夜我与坊中的姐妹一同参加名士柳折林的宴会,我不小心听到了一个秘密,一个很大的秘密,后来不小心被人发现,我仓皇而逃,本以为没事,可后来却得知与我同去的一个姐妹淹死在了湖中,她……她们都说她是因为喝醉了酒,不小心跌入湖中淹死的,但我知晓不是,那湖离那屋子很近,他们一定以为她是我,就把她弄死了,萧……世子还看到了我,要是被他们知道其实是我,也定然逃不了一死……”
苏清妤听得云里雾里,“谁要杀你?怎么又扯到了萧世子?”
苏迎雪神色不安,“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他们是谁。”
苏清妤头隐隐作痛,“你什么都不说,我如何帮得了你?”
苏迎雪抓住她的手臂,“你带我去见傅大人吧。”见苏清妤黛眉蹙了下,她连忙道:“此事还关乎傅大人的前程以及性命,傅大人不是曾经遭遇过刺杀?我知道谁是主谋。姐姐,你带我去见傅大人吧,求你了。”
苏清妤一惊,不由追问:“是谁想要刺杀他?”
苏迎雪却咬紧牙关,一句话也不肯向她透露,“姐姐,你带我去见傅大人,见了他,我才说。”
苏清妤问言无可奈何,看她的神色不像是在说谎,事关重大,她只能应下:“那也得等他下朝归来吧。”
午后,苏清妤带着苏迎雪顶着炎炎烈日坐了轿子来到相府,从门子那得知傅清玄刚好回来,便带着她进了府,见到了吴峰。
苏清妤与吴峰说了事情缘由,吴峰便带着苏迎雪进了书房见傅清玄。
苏清妤留在了外头,一来苏迎雪要说的那些事估计不便让她听到,二则是她与傅清玄刚闹龃龉没多久,她没脸去见他。
苏清妤坐在飞来椅上等着苏迎雪出来。没多久,吴峰从里面走了出去,看到她,他颔首做礼,随后离去。
书房里就只剩下傅清玄与苏迎雪二人了。
苏清妤望着门口的方向,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他们会说些什么?苏迎雪告诉傅清玄她听得的秘密,很显然是要寻求他的庇护,这样一来,二人又有了交集。
傅清玄定然知晓苏迎雪先前给他下药的事,但他并未为难她,是因为还顾念着过去的情意吧?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二人旧情重燃也是有可能的事,她也是笨,把傅清玄曾经喜欢过的人亲自送到了他的面前,让二人共处一室。不过她也是无可奈何,兹事体大,她总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置他于危险之中。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只是一个横插一脚的多余者,苏清妤越想越觉得没意思,不如就这样放手吧。选择放下,她也能够从煎熬与不甘中解脱出来吧。
苏清妤叹了口气,收回目光,看向庭院里那丛挺拔的翠竹,傅清玄应当是喜欢竹的,不管是他的画,还是府邸,处处都有竹。有风拂过树梢,阳光透过其中的缝隙照射过来,碎金点点映在她的眼前,让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连看着一丛竹都能想到傅清玄,又谈何放下?
她叹了口气,瞥见墨竹从门口走来,墨竹手里端着什么东西。
墨竹来到她身边,“陆夫人此处闷热,不如随我去花厅坐一坐?”
苏清妤微笑摇了摇头,“不必了,我等迎雪出来便走。”
墨竹也不勉强她,“陆夫人,这是冰镇梅汤,最是消暑解渴。”言罢将托盘上的瓷盅放到飞来椅上。
苏清妤道了谢,看着她端着其余地进入了书房。没过多久,她与苏迎雪一同出来。
苏清妤将手中的瓷盅放下,起身走上前,见苏迎雪脸上的神色和来时并无二致,不禁有些疑惑。
“陆夫人,大人请您进去一趟。”墨竹道。
苏迎雪看了苏清妤一眼,脸上有着若有似无的怨色。
苏清妤并不理会,稍稍迟疑后,才冲着墨竹点了下头,缓缓走进书房。
傅清玄坐在窗旁边的案前,垂着眼眸专注地书写着什么,窗外头是一丛清雅挺拔的修竹,微风伴着清气拂进来,撩起他身后一缕墨发。
他扬起视线,看向苏清妤,微微一笑,搁下笔。
这人便是如此,就算曾经心念的人站在他眼前,也不及他的公事重要。不过这也是她佩服他的地方。他受命辅政,担负着摇摇欲坠的皇朝,还有虎视眈眈的敌人伺机而动,在这内忧外患之下,他又岂能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