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陆家时,恰好遇到了来寻她的沈姚华与萧嫣然,这两人最近似乎总是形影不离。几人同进了院子,萧嫣然嫌屋中闷热,不肯进屋,苏清妤便将人将茶和果子端到了庭院的凉亭里。
已过了午时,赤日当空,无半点云翳,甚是炎热,树上夏蝉闹嗡嗡,吵得人头疼。
萧嫣然往石凳上一座,一边用手扇风,一边抱怨:“你这院子太多树了,招虫子,叫得人心烦。”
苏清妤无可奈何,便叫元冬和阿瑾拿竹竿去打树上的蝉,随后递给她一把团扇。
萧嫣然不要,伸手拿了块甜瓜,吃了一口,又开始嫌弃:“怎么没有冰镇的么?热死了。”
沈姚华和苏清妤不由对视一眼,皆暗暗叹气。
“郡主,你当这里是你的秦王府?要什么有什么?”沈姚华丝毫不惯她的臭脾气,“你若这般嫌弃这里,这就回去吧。”
“不要。”萧嫣然撅了撅小嘴,随后默默地啃起甜瓜。
沈姚华这才笑着与苏清妤道:
“其实今日是嫣然想来找你的,偏偏她又不好意思自己来,便到了我府中央求我与她同来。”
苏清妤惊讶地看了眼萧嫣然。
萧嫣然瞬间杏眼圆瞪,气鼓鼓地道:
“华姐姐,你明明答应我不会说的!”
沈姚华挑了下眉,“我不过是学你左耳进右耳出而已。”
“你……”萧嫣然哑口无言。
怕二人一直吵下去,苏清妤打断她们道:“我方才在街上遇到一件事。”
萧嫣然爱凑热闹,一听苏清妤的话,立刻扭过头看她,满脸好奇,“何事?”
苏清妤莞尔一笑,想到当初萧嫣然与傅清玄说话的神色,觉得她对傅清玄似乎有些仰慕,便与她们二人提了她在大街上的所见所闻。
萧嫣然听完苏清妤的话,一拍石桌,愤愤不平地道:“傅大人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奸相?一定是那个曹贼欲收买人心才使出的阴招,我知道他肯定贪了很多钱,不然他家那府邸怎么可能那么大?还妻妾成群?他祖宗三代可都不是什么富贵之人。真是可恨,可惜本郡主不在,不然本郡主当时将他的棚砸了!”
苏清妤想不到萧嫣然竟如此激动,不禁有些担忧起来,或许她不应该告诉她这些事。
萧嫣然扭头,气冲冲地问苏清妤:“你觉得傅大人是坏人?”
苏清妤收摄心神,轻摇了摇头,“我也认为傅大人并非奸佞之臣,曹大人也绝非良善,这其中定然有诈。”
萧嫣然极其赞同地点点头。
沈姚华目光定定地看着苏清妤,她对傅清玄倒是没有什么太多想法,只是她知道苏清妤年少时钟情过傅清玄,但后来只要一提起他,她言语之间无不充满讽刺,认定他是个睚眦必报的奸臣,但此刻她附和萧嫣然时的神色并不像是假装的,甚至让人从中嗅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像是担忧,对,是担忧。
为何会如此?沈姚华心中不由得思索起来。
“本郡主想起来了,那曹贼抢走过本郡主喜欢的东西。”萧嫣然眼里射出两团火。
“什么东西?”沈姚华问。
“早前我爹爹买了一丫鬟,我见她生得伶俐又懂事,便想叫爹爹把她给我使唤,后来因为一点事耽搁了时间,结果就便宜了那曹贼。”萧嫣然本来不想说太多,见苏清妤和沈姚华面露不解之色,只能说得再详细一些,“曹贼贪图那丫鬟的美色,在我爹爹的宴会上将他讨了她去,当时爹爹心情好,十分干脆地把那丫鬟给了他,事后我去向他讨要,他还将我数落了一顿。我爹爹也是瞎了眼,竟与那等贼人来往。”
萧嫣然原是受不得气的人,越想越气后,又是锤了两下石桌,“不行,本郡主一定要狠狠惩戒那曹贼一顿,不然难消本郡主心头的气,你们陪不陪我一起?”
苏清妤和沈姚华问言面面相觑,又同时开口:“你想怎么做?”
萧嫣然樱唇微微一勾,随后眼里露出一团精光。
苏清妤见状面色一沉,这尊贵的主儿可别惹出什么祸事来。
***
是夜,城内的酒楼茶馆依旧热闹非凡,街上人来人往,车马骈阗,在无人注意的大街隅角处,三条穿着黑衣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纤细身影一闪而过,顷刻间消失在寂静无人的巷道里。
深邃幽暗的巷道里,三颗脑袋同时从一残破圮圯的土墙探出来。
“这曹大人真会从此处经过?”苏清妤脚上踩着石头,身形颇有些不稳,双手只能紧紧抓着土墙。
“放心,我已经叫人打听过了,这曹胥最近看上了这里的一个寡妇,天一黑就往她那处去,一般就待半个时辰左右。”萧嫣然信誓旦旦地道。
她们所在的这条巷道到处都是高大浓密的大树,遮住了夜色,比别处更加幽暗,又没什么人家,便显得更加寂静阴森。她们脚下是一废弃的破屋,杂草丛生,瓦砾比比,门口那枝杈硕大的老槐上有几只老鸹,在呱呱怪叫,叫得人头皮发麻。
苏清妤内心有些纷乱,她怀疑自己脑子出了毛病,竟然会答应萧嫣然与她大半夜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埋伏人,还穿着据说是话本子里飞侠身上穿的夜行衣,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这些衣服,穿在身上叫人别扭至极。
“我们三个人毕竟是女子,真的能把他套进麻袋里?万一他人多呢?”苏清妤越想越觉得不妥,这位郡主喜欢想一出是一出,并未提前告诉她的计划,很多事她还没问清楚,就随她来了,而今后悔已然来不及。
萧嫣然嫌她胆小,不耐烦地道:“放心,本郡主早就安排好了人。”
苏清妤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不远处也有一棵枝叶浓茂的槐树,无风,有叶飘落。
“再者说,有华姐姐在,你怕什么。”萧嫣然又补了句。
沈姚华一直在留意四周,问言拍了拍苏清妤的肩膀,安抚:“别担心妤儿。”
苏清妤点点头,事已至此,她也只能放宽心了。正想着,便见有一顶凉轿从巷角处慢慢抬过来。
“来了来了。”萧嫣然压低的声音充满了兴奋,等轿子靠近后,她拿起竹哨猛地一吹,只见那棵大树下立刻跳下几名蒙着面,手提大刀的彪形大汉。
抬轿子的几名轿夫见此情形急忙丢下轿子,抱头鼠窜而去,那几名壮汉将茫然不知道发生何事的曹胥从轿子里扯出,猛地给他套上麻袋,绑住麻袋口,便跑了。
“上。”萧嫣然拿起提前准备好的木条,率先冲上去。
苏清妤如同被赶鸭子上架,跟着提棍而上,她觉得自己此刻像极了流氓,这放在以前,她从敢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萧嫣然心里一直憋着气,到了这会儿,一心发泄,根本不退宿,她扬起手中的目光猛地往麻袋劈去,打得曹胥一边挣扎,一边嗷嗷乱叫,“你们是何人,竟然殴打朝廷命官!”
萧嫣然捏着鼻子,声音尖细地道:“你以为你还是朝廷命官?你这个贪官,贼人,好色之徒,打得就是你!”
萧嫣然说着看了苏清妤一眼,示意她打。苏清妤内心有些犹豫不决,只觉得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么动用私刑不妥。也不知道是不是与傅清玄待久了,受到了些许影响,在她心底,她认为傅清玄不会赞同这种事,而且他身为朝廷命官,还是百官之首,她下意识地不想做让他为难之事。
“快打啊。”萧嫣然气极。
在萧嫣然的催促之下,苏清妤只能抬手打了下曹胥。
“你这叫打?不痛不痒,和蚂蚁咬了一口有何区别?”萧嫣然说着又狠狠地打了曹胥一下,“这才叫打。”
曹胥失声大叫:“别打了别打了,姑奶奶。”
他叫的越凄惨,萧嫣然打得越狠,“你想想他做的那些事,他被打活该。”
“可是……”苏清妤犹豫着,看着那扭动的麻袋,想到昨日从孩童口中听到的唱词,一股愤怒涌上心间,不自觉地往麻袋上踹了一脚,面色慌张:“我仍旧觉得这不大妥……”
萧嫣然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她,继续朝着曹胥泄愤,就在打得痛快时,先前逃跑的轿夫带着一帮人匆忙赶过来。
沈姚华与曹胥无冤无仇,并未动手,只是一直眼观四处,防止有人来,见到轿夫去而复返,她第一时间拽起苏清妤的手腕:“妤儿,快跑。”
萧嫣然瞪大双目,柳眉倒竖:“你们竟然不管本郡主!”说着狠狠踹了曹胥一脚后,立刻追上她们。
萧嫣然撒野惯了,跑得一点都不慢,沈姚华虽能健步如飞,然而拽着一个弱质纤纤的闺秀,跑得就慢了许多,乃至于很快被萧嫣然追上。
萧嫣然跑到二人前方,得意地回头朝着两人扮了个鬼脸,“你们不管本郡主,本郡主也不管你们,你们被抓住了,别想本郡主救你们。”说着一溜烟儿地不见了。
苏清妤哪里经历过这种被人追赶的情形,不由得慌乱如惊弓之鸟,也看不清楚路径,只随着沈姚华跑,只是没跑多久就禁不住气喘吁吁,疲惫无力。
跑过一条巷道,身后的人依旧紧追不舍,沈姚华没办法,只能把苏清妤藏在一放着许多竹竿的墙角处,而后自己一个人去引开对方。
苏清妤瑟瑟发抖地躲在竹竿后面,在听到脚步声后,她顿时心如擂鼓,紧张得仿佛根根头发都竖了起来,好在夜色幽深,遮住了她的身形,那些人直接去追沈姚华了,并没有看见自己。人走远后,她捂着狂跳不止的心口,缓缓地喘了口气。
苏清妤也不敢立即出去,躲在墙角里好片刻,确定那些人不会再返回之后,才轻手轻脚地出来,立刻这黑黢黢的巷子,打算前往沈姚华所说的飘香酒楼汇合。不想刚行至巷口,差点撞上几名衣着鲜丽,姿态浮浪的男子,那几人见苏清妤独自一人,不由得对她挤眉弄眼,嘿嘿直笑。
苏清妤吓了一大跳,扭头地急匆匆胡乱奔去,就在她过街时,没留意前方过来的马车。
幸好车夫及时勒停了马。腥臊气息扑面而来,苏清妤看着近在咫尺的马,双腿一软,不由跌坐在地,惊魂不定。
“陆夫人?”
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唤,苏清妤扭头看过去,是吴峰。她眸中的恍惚化为错愕,不想天底下竟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她目光掠向车帷,心里原有一丝欢喜,却在意识到自己当下的处境后,瞬间心生羞耻,不由低下头,恨不得吴峰不认识自己。
这时,一截儿雪白宽袖自车帷伸出来,笼在袖中的手修长洁净,从手已经可判断出其人,更何况,除了他还能有谁。
“陆夫人,你……真是让本相惊喜。”傅清玄看着屈膝坐在地上,身着怪衣,满面羞惭的女子,唇角浮起抹淡淡的笑意。
苏清妤手背抵着唇,羞耻地瞥了他一眼,又收回,无言以对。
苏清妤被安排上了马车。
傅清玄换了一辆马车,不过里面的摆设与先前的没什么不同,雅且不俗,宽敞且干净,座上铺着柔软舒适的绣垫。
香炉内燃着上等的安神香,闻之令人心情不由得平静下来。
马车缓慢而行,苏清妤一言不发地端坐着,面有意无意地冲着车壁,不敢去看傅清玄,她知道自己的衣着多么地奇怪,也怕他问自己为何这么穿以及她去做了什么,她很难与他解释。
“你这是到哪里做贼了?”
傅清玄终究还是开了口,轻松的口吻带着一丁点好奇。
苏清妤脸瞬间发烫起来,连那白皙莹润的耳朵都热辣辣地,她依旧避着他的视线,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我没做贼,就……就萧郡主她逼我穿的,说是想学话本子里的飞侠,惩奸除恶。”
她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傅清玄却很有耐心地听着,直到她说完,才莞尔一笑。
“惩奸除恶?”傅清玄没有嘲笑她们的幼稚,反而语气纵容,“很有意思,那你们可有惩罚了哪位奸恶之人?”
苏清妤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他不觉得这可笑么,怎么还配合着她,苏清妤摇了摇头,自然不会说出她们把曹胥套进麻袋里揍了一顿的事。“没有,都是闹着玩的,拿能当真?”苏清妤一派成熟稳重的语气,免得他觉得自己幼稚。
岂料傅清玄却道:“我儿时也曾有过这样的心愿呢。”
那是儿时,她们如今都多大岁数了,他莫不是真把她当成年幼无知的稚子小孩一般,苏清妤正在心里嘀咕着,忽然见他定定地注视着自己,心不由狂跳了下。
“过来。”他忽然说道。
他的嗓音沉稳优雅,仿佛有着什么魔力,将她吸引着,令她不自觉地靠了过去,等反应过来,人已经坐到了他的身边。
苏清妤在他温柔的眼神之下心慌意乱,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像是一桶冷水泼过来。
“你的脸脏了。”他微笑道。
等她再看,他的眼里哪里还有温柔,只有难以掩饰的揶揄。
苏清妤懊恼,连忙伸手擦了擦被他注视着的左脸,却又听得他轻轻一笑,她不解且不悦地瞪向他,他却拿出一面帕子,伸手扳过她的脸,轻柔地帮她擦拭右脸脸颊。
苏清妤僵住,想推开他,可身体好像被定住一般动不了。
“我听吴峰说,你昨日来过?”他问,目光仍旧地专注地看着她。
苏清妤不觉点点头,有些害羞,想说自己来擦拭就好,可心里有莫名地有些不舍得,以至于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