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胃菜是鸡尾酒虾搭配鱼子酱。餐具和摆盘都很高雅,有几人发出赞叹。
侍酒师也现身,为各人的酒杯斟入白酒。
“后藤。”高冢对侍者说。“你还记得桧川用餐时的样子吗?如果有什么特别让你印象深刻的地方,可以跟我们说说吗?”
后藤舔了一下嘴唇,开口:
“我一放下盘子,他立刻开始用餐,所以我有些惊讶。我以为他一定会拿出手机拍照。”
“哈哈。”樱木千鹤哼鼻笑道。“最近到处都是这样的客人嘛。”
“还有别的吗?”高冢问。
“我并没有一直观察,但觉得他吃得很快。这样说是不太好听,但感觉有些狼吞虎咽。”后藤双肘打开,做出将食物扒进口中的动作。
“感觉很没教养呢。”樱木千鹤说。
“是啊,看起来不是很有教养。”
“我知道了。谢谢。”
高冢拿起叉子,仿佛以此为信号,众人开始用餐。
春那也尝了口虾子。嚼了几下,鱼子酱的滋味与鲜虾的香气完美融合,深邃的风味窜过喉咙与鼻腔。原本她已有心理准备,认为在如此沉重的气氛中,不可能有闲情逸致品尝料理,然而餐点的美味让她兴起这可能只是杞人忧天的期待。她忍不住伸手拿起白酒。
“这么高雅的法餐,却狼吞虎咽,真是个鲁莽的粗人。”樱木千鹤恨恨地说。
“可是,居然能那样大快朵颐,也让人觉得奇妙。”静枝拿着叉子,歪起头说。她们的前菜,是色彩缤纷地盛装的少量蔬菜及海鲜。“那天凌晨,他才刚做出那麽穷凶恶极的事呢。我觉得一般来说,都会神经极度亢奋,根本没有食欲。”
“一般人会是这样。遇到偏离日常的状况,交感神经会特别活跃,抑制食欲。”的场回应静枝的疑问。“但其实也有反过来食欲大开的例子。您听过多巴胺这种激素吗?当大脑承受到压力,就容易分泌多巴胺。多巴胺会刺激进食中枢,让食欲大开。有些人遇到讨厌的事,就会暴饮暴食,是一样的道理。听到刚才的描述,我猜想桧川可能就是这种状态。一开始会用双手捧葡萄酒杯,也是因为一只手会发抖吧?也就是处在一种兴奋状态。这也是压力的关系。”
“原来是这样吗?上了一课。”静枝似乎很佩服。
“不愧是医生。”一旁的高冢也补了句。
“别抬举我了。这点内容,稍微有点知识的小学生都说得出来。”
“说到医生,医院那边要如何处理?”高冢停下用餐的手,转向前方问。“樱木医院现在怎么样?”
“托大家的福,现在全体同仁齐心协力,努力渡过难关。我们医院员工都很优秀。”樱木千鹤淡淡地笑。“所以会长,如果您有朋友需要能配合的医院,还是可以像以前那样介绍我们医院。”
“听到这话我就放心了。但院长的位置也不能老是空着吧?是不是最好决定一下后继人选?比方说,关于理惠小姐和的场先生的婚事,樱木女士怎么打算?”
“这件事我还没有考虑到......毕竟好不容易才做完七七而已。”樱木千鹤的口风含混不清。尽管这个问题非常大剌剌,性情强悍的她却未露骨地表现不悦,是因为提出问题的人是高冢吧。
“那你呢?”高冢转向的场。“说难听点,订婚这种半吊子的状态,你父母也会担心吧?”
“哎呀,这该怎么说才好......”的场难得支吾其词说。站在他的立场,也难以回答吧。
“雅也家只有母亲。”樱木千鹤说。“他的父亲在他小时候就不在了。”
“喔,这样啊。”
“所以雅也的母亲是一个人把他扶养长大的。听说真的是含辛茹苦。”
“我说过这件事吗?”的场转向樱木千鹤问。
“我听理惠说的。听说你考上医学系的时候,令堂四处向亲戚拜托借学费。”
“我有跟她说这么多吗......?”的场拿着叉子歪头。他的侧脸看起来不像装的。也许是真的没印象说过。
“原来是这样啊。人不可貌相,原来你是个清寒学生啊。”
“别调侃我了。”
“这不是在调侃,是真心佩服。既然如此,不是更应该早点让令堂安心吗?”高冢执着于这个话题。
“外子说过,理惠和雅也什麽时候结婚,由他决定。”樱木千鹤说。“我想雅也是尊重外子这番话——对吧?”
“唔,是啊。”
“可是你先生已经不在人世了。也就是说,千鹤女士,由你代为决定吗?”
“会是这样,不过我要细细想一想外子到底是什么想法,再做决定。也没必要操之过急嘛。雅也也赞成我这么做吧?”
“当然了。我都照樱木夫人的意思。”的场的口气听起来有点僵。
侍者后藤现身,收走各人的盘子。下一道菜上桌了。根据事先分发的菜单,似乎是派皮酥烤蘑菇白酒燴蜗牛。春那用叉子切开派皮,提防着热烫,将内容物放到舌上。光是这样,浓郁的芳香便弥漫唇齿。
“蜗牛,是那个蜗牛吗?”朋香盯着切开的派皮里面,问旁边的久纳真穗。“对啊。”年轻的舍监回答。“我也是第一次吃。”
朋香叉起蜗牛肉,却迟疑着不敢送入口中。
“放心,”春那说。“不是随便抓来的蜗牛,而是食用的品种,而且应该是养殖的。因为要是野生蜗牛,不晓得是吃什么长大的。”
“你好清楚喔。”
“我的病患里面有法餐厨师,我听他说的。”
看得出朋香提心吊胆地将蜗牛送进口中,咀嚼之后咽下。
“怎么样?”春那问。
朋香咧唇一笑:“好好吃。”
“太好了。”
这是不是这名少女今天第一次展现出如此柔和的表情?春那再次认识到,即使只是一时半刻,出色的餐点也能拂去心灵的阴霾。
“宿舍的食物好吃吗?”
朋香偏头说:“还算可以吧。”
“那就好。”
“可是,”朋香说。“妈妈煮的菜更要好吃太多了。完全不能相比。”声音不大,却响彻了安静的包厢。
瞬间,所有的人手都定住了。可能是注意到了,朋香道歉说对不起。
“没事。”旁边的静枝说。“妳妈都煮些什麽给你?”
“奶油蟹肉可乐饼、炸春卷、还有糖醋肉。这些都是我最爱吃的。”
春那想,全是在家里作相当费工夫的菜色。如果是冷冻食品就简单了,但应该不可能吧。栗原由美子看起来不像顾家的女人,但人真是不可貌相。
“宿舍是单人房对吧?你在我房间,除了念书以外,都做些什么?”静枝换了个话题。
朋香又偏了偏头:“用手机玩社群媒体、上网看电影或电视剧......大概这些吧。”
“宿舍有多少自由时间?”春那问久纳真穗。
“晚上六点是晚餐时间,用完晚餐后,基本上就自由了。假日不供餐,所以比较清闲。”
“假日你会外出吗?”
静枝问,朋香说不太会。
“以前每次放假我都会回家,但现在就算回家也没有人。”
“啊,对喔......”静枝尴尬地不再说话。不管怎么变换话题,都无法发展成愉快的内容吧。
接下来安静了一段时间。只有叉子碰撞盘子的声音作响。
“真是太没天理了。”高冢打破沉默。“就为了一个脑袋有问题的家伙,不光是无辜的人平白丧命,被留下的人,人生也完全乱了套。虽然八成躲不过死刑,但光是死刑,实在让人咽不下这口气。就连那死刑,也只是让他称心如意。真教人情何以堪。”
“我在周刊上看到,那个叫桧川的,家境并不差吧?”樱木千鹤没有特定对象地说。“反倒是家里经济不错。”
“《周刊世报》吧?那篇报道我也看到了。”小坂回应。“上面说他父亲是财务省官员。”
“对对对,住在高级住宅区的独栋透天厝,而且还在庭院为他盖了间独立的小屋,让他逍遥自在地住在那里。一定是被宠坏了。”
“可是我看到的报道说,他们家人感情好像很差。”的场加入对话。“上面说,在院子另外盖栋屋子给儿子住,也是避免彼此打照面。我是在网络上看到的,不知道是真是假啦。”
“听说他大学入学考失利呢。”小坂接下话头。“好像也没有找工作,过着形同茧居族的生活。我在谈话节目上看到,附近邻居说好几年都没看到他的人影。”
“谈话节目?你居然看那种东西?”高冢责备地问。
“呃......”
“哼。”高冢哼了一声。“我一向尽量避免去看那类节目。只是一堆艺人或自以为专家学者的名嘴,在节目上不负责任地大放厥词罢了,不是吗?那些人在那里危言耸听,对社会有任何一点帮助吗?没有吧?这次的命案也是,他们不是要帮忙厘清真相,只是譁众取宠地谈论,一旦观众腻了,就马上换个主题。说起来,电视台根本就只是在凑热闹而已。”
听到高冢不悦地如此批评,春那心想他一定看过好几次。就是看了,才会觉得不舒服吧。
“抱歉,因为我很关心,忍不住就看了。”
“算了,既然你都看了,我就趁这个机会听一下吧。谈话节目怎么说?”
“呃,可是我也不是每一个节目都看......”
“你看到的就行了。比方说,节目怎么说凶手?”
“哦,说他从小就备受期待,父母也在教育方面砸了很多钱,但成绩进步不如理想,有个优秀的妹妹,后来父母的期待都转移到妹妹身上,大致上是这样。”
“什么啊?全是些无聊的内容嘛。”
“呃,对不起。”
“他的父亲现在怎么了?还在财务省当官吗?”
“这就不清楚了......”
“应该辞职了吧?”樱木千鹤说。“儿子都杀了这么多人,还能赖在政府机关不走的话,真令人怀疑神经正不正常。他们的薪水可是来自我们的税金呢。”
“一般来说,社会大众不会容忍吧。”高冢说。“这么说来,我听说犯罪动机除了想要被判死刑以外,还有向家人复仇,榊先生,是这样没错吧?”
突然被问到,榊一阵狼狈。他抓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他确实做过这类意思的供述。”
“这样啊。既然如此,干么不杀自己的家人,跑去杀无关的别人?大家不这么想吗?”
高冢环顾众人,但没有人回应。
侍者后藤进来了。下一道菜是鸡肉冻派。
“对了,会长,别墅您打算怎么处理?”樱木千鹤端着酒杯问。
“你是在问会不会卖掉吗?”
“是的。我想要卖掉。虽然我很喜欢那里,但往后大概不会想再踏进那里度假了。我也问过我女儿,她说再也不想去了。”
“我也是一样。而且我们那里,凶案现场是在室内。也因为警方要求,血迹那些到现在都还怵目惊心地留在原地。就算清洁得一干二净,也不会想再继续使用了吧。名目上是公司的休闲会馆,但往后也不可能有人申请来度假。我看只能卖掉了,但到底卖不卖得掉,实在很难说。毕竟那里已经成了凶宅。如果卖不掉,就只能拆掉了吧。”
“栗原家那里——”说到这里,樱木千鹤微微摇头。“对不起,你不会知道呢。你才国中生而已嘛。”
“听说只能卖掉了。”
朋香当场回答,樱木千鹤意外地张大了眼睛:“咦?谁说的?”
“我爸爸公司的人。他说我们家的别墅,也是公司的财产。”
“啊,这样啊。栗原先生是公认会计师,不可能没考虑到这些嘛。这样啊,栗原家的别墅也要卖掉啊。”
“啊,或许——”的场想到什么,却说到一半打住。“没事。”他继续用餐。
“什么啦,雅也,很吊人胃口耶。”樱木千鹤说。“话没有说一半的,起了头就要说完。”
的场叹了一口气:
“我是想到,栗原家的别墅或许不算凶宅。”
“为什么?”
“啊,对啊。”小坂应声。
“怎样?”高冢问。
“哦,就是一般凶宅的定义是,居住的部分发生过命案或是自杀,但如果发生地点在屋外的设施,应该就不符合了。”
“屋外的设施?”
“栗原夫妻是在车库遭到攻击......”
“啊——”高冢拉长了尾音。“原来是这样。确实,栗原家的别墅,车库是另外独立的嘛。只要把车库拆了,或许就没问题了。”
“如果不会变成凶宅,在车库遇害,就是不幸中的大幸......”说到这里,小坂道歉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的。”
听着这番对话,春那陷入忧郁。失去至亲,这一点每个人都一样,但由于每个人的状况不同,附带的金钱损失也不同。感觉每个人都在脑袋里偷偷地具体盘算着。
“静枝女士要怎么办?”樱木千鹤问静枝。“以后也要继续住在那里吗?”
正用汤匙把南瓜汤舀入口中的静枝停手:“我还在考虑。”
“要卖掉吗?”
“对。”静枝回答。
“这样啊......有亲人在土地里遇害,还是会有疙瘩嘛。”
“不光是这样而已。”静枝放下汤匙。“案发后,开始有形形色色的人上门。不只是警察,还有媒体、独立记者之类的人......这两个月之间,我好几次被陌生人叫住,纠缠不休地探听命案的事。也有很多人特地跑过来看,还有人把车停在我家门口,用手机拍摄。大概是要把那些照片PO上社群媒体吧。”
“啊......”樱木千鹤发出夹带叹息的声音。
“我不住在这边,所以完全不知道。可是一定会变成这样呢。真教人无法忍受。想逃离这里也是当然的。”
“但说到那要搬去哪里,我实在很迷惘......如果只是搬家,继续住在这个地方,应该也会时常触景生情,想起命案。”
听到静枝以沉重的口吻述说,春那这才发现了自己的疏忽。自己的将来被命案扭转了,但她完全没有想到它甚至影响了静枝的人生。
“不考虑搬回东京吗?”的场加入话题。“静枝女士原本住东京吧?我听说是港区?”
“对啊,你们家在东京有几间房子吧?你不是说过,有上京时过夜的住处吗?”樱木千鹤说。
“那里只是用来过夜,拿来住太小了。再说,想起都市的喧闹,还是让人有些却步。”
静枝依靠出租亡夫留下的不动产维持生计。偶尔上京,似乎是因为有必要定期跟管理公司开会。静枝在哪里有多少对象,春那也不清楚。
“总而言之,大家都在考虑离开那处别墅区。唉,没想到变成这样。”高冢大大地叹气。
侍者后藤低调现身,开始上下一道菜。春那等人的套餐配汤,是玉米浓汤。
“那名侍者,对于被害人家属齐聚一堂,吃着跟凶手一样的餐点,心中作何想法呢?”后藤离开后,樱木千鹤压低声音说。“搞不好他正在后场跟其他员工谈论『真可怕』。”
“我觉得不会吧......”静枝轻微地反驳。
“是吗?别人的不幸甜如蜜,或许他现在正心痒难耐,想要把这件事PO上网呢。不过万一被饭店抓包,会被开除,所以应该会克制吧。对于社会大众来说,这次的命案不光是一场荒谬的悲剧,也是可以恣意揣测的绝佳题材。雅也也说过对吧?网络上也有人说,被害人是自作自受。”樱木千鹤说。
“居然有人这样说......?”春那忍不住看旁边的的场。
“那些网络言论没必要放在心上。”的场回道。
“我倒是想听听看,说被害人是自作自受的理由是什么?”高冢也尖起嗓音说。
“网络上有许多无聊又恶劣的人。不管再怎么荒谬、被害人完全无辜的犯行,都会有人刨根究底地挖出遇害死者的个人信息,掰出一些只能说是中伤的结论,说他们会被凶手盯上,都是自找的。对这种言论认真,只会气死自己。”
“就算是这样也无所谓,告诉我网络上写了什麽?也有人提到内子吗?”
“是有一些贴文,但与其说是针对夫人个人,更是针对高冢集团底下的连锁居酒屋。”
“上面怎么说?”
“呃,唔,我是觉得根本是胡扯......”的场字斟句酌地说。
“不用客气,直接说出来。我想趁这个机会了解一下。”
“我看到的文章提到血汗职场的问题。就是那起打工人员承受不了过多业务而自杀的事件。那篇文章指出,连锁居酒屋实际上的负责人是桂子夫人,就是她彻底推动精减人力以及高工时的劳动环境。”
“可笑。”高冢斥道。“那件事老早就和解了。”
“可是,其他也有许多人控诉因为过劳而导致后遗症等伤害,说那些人应该很恨桂子夫人,因为她只会淡化问题、从头到尾卸责推托——我看到这样的留言。”
“所以怎样?意思是桧川会杀掉桂子,是因为他认为像这样招来民众怨恨的人,杀掉也无所谓吗?”
“这不是我的意思,是会长要我说出网络上散播的中伤内容,我才说的。我强调过很多次,这些就只是网络贴文罢了。”
“哼,世上真有这种脑袋不清楚的。”高冢拿起酒杯,喝光剩余的酒。
侍者后藤入内,开始撤下空汤碗。这段期间,没有人开口。
接着上桌的盘子盛着香煎鲑鱼。柠檬奶油酱香气逼人。
后藤行了个礼离开了。高冢似乎就在等待这一刻,问:“有没有其他人也像这样在网络上被写坏话?”也许是觉得如果只有自己的妻子遭到中伤,他无法接受。
“应该有,但我记不清楚了。而且反正都是些胡言乱语。”
“小坂,你呢?你有看到这类中伤吗?”
“我不知道算不算中伤,”小坂迟疑地说。“但我看到一些贴文,提到高级发廊的事。”
“高级发廊?”
“上面说,被害人当中,也有人是只接待有钱人VIP的发廊老板娘,是不是招来凶手反感。还说老板娘年轻时在发型设计比赛拿到冠军,但其实是盗用朋友的设计,因此招恨。”
春那听出,这是在说栗原由美子。当然,其他人也都发现了吧。朋香不可能无动于衷。春那一边用餐,一边偷看坐在对面的少女状况。然而朋香面无表情地动着刀叉。
当气氛变得尴尬时,包厢门打开来。侍酒师进来了。他手里捧着红酒瓶,走近高冢的座位。
“为您送上那天的红酒。请过目。”
“『玛歌酒庄』啊......”
“是的。可以为您打开吗?”
“当然。杯子要五支。”
“那个,请不用算我的。”春那说。“那麽贵的酒,我还是婉谢好了。各位请享用吧。”
“你不愿意的话,我就不勉强,但还是希望你可以一起喝。”高冢转向春那说。“我得声明,我也不是开开心心享受美酒的。想到这是那家伙喝的酒,实在没有那个心情去品尝。但这算是一种仪式,跟酒贵不贵无关。是觉得有这个义务,所以才喝。怎么样?要喝吗?”
高冢都说了这个分上了,实在难以拒绝。
“我明白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很好。”高冢满意地点点头,再次要侍酒师送上五支酒杯。
接下来,主餐很快就上桌了。是黑毛和牛菲力排。几乎同时,侍酒师也进来,在大酒杯里斟入红酒。
众人好阵子没有作声。只听见切肉的声响。
“噢!”高冢赞叹。“看来我应该撤回前言。我刚才说没有心思品尝,但这牛肉和红酒实在与众不同。好好品尝,不会有损失。虽然一想到桧川最后的晚餐居然如此享受,就教人气不过。”
“啊,这牛肉真是太鲜美了。”小坂也欣悦地说。“太令人惊奇了。油花的多寡恰到好处,而且好柔软。用刀切肉变成了一件乐事。”
这轻浮的一句话,在春那心胸深处制造出一团疙瘩。那团疙瘩很快地膨胀起来,用力推挤胃袋。春那忍不住把刀叉呈八字形搁到盘子上,抓起水杯。
如果没人开口,就这样带过,或许就不了了之。但受到小坂的话刺激的,不只春那一人。
“应该禁止这些词汇。”樱木千鹤说。“我是说『用刀切肉』。这话完全足以让人想起再也不愿意回想的景象,对我似乎刺激太大了。搞得我食欲尽失了。”
“啊......真是抱歉!”
“不必道歉。看看菜单,就知道会有肉,而且刀子从一开始就在桌上。是我太神经质了吧。所以大家不用管我,请慢用吧。”
静枝也停止用餐,放下刀叉。虽然静枝点的是和春那等人不一样的套餐,但主菜一样是肉。
“静枝女士,我说不用管我啊。”樱木千鹤把手搭到静枝肩上。
“不是的,我是已经饱了。”
“我也是。”朋香也不吃了。
春那也失去了继续用餐的兴致,把刀叉一起搁到旁边。
“真的对不起,我该怎麽赔罪才好......?”小坂一筹莫展。
“医学生和实习医生里面,也有些人会这样。”的场边切肉边说。“太敏感了,动完刀以后,好阵子都吃不下东西。不过也有些人相反,会特别想吃肉,说想吃血淋淋的牛排。”
“雅也,不要说了,没品。”樱木千鹤蹙眉说。
“如果这叫没品,点跟凶手一样的餐,也够没品了吧?会长的说法是,一不做二不休,对吧?既然都硬着头皮干下去了,承受某程度的痛苦,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同意。更进一步说,我无法忍受为了那种卑鄙的罪犯,放弃如此出色的美食和美酒。所以我认为今晚刻意吃这一餐,是有意义的——啊,好吃,太好吃了!真是最棒的晚餐了。”高冢嚼着肉,含了口葡萄酒,脑袋上下摆动了好几下。
片刻后,后藤现身,撤下主餐的盘子。看到有些人盘子上还有肉,他询问是否可以收走了。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制式,不像有任何感触。
甜点是苹果法式可丽饼,附上香草冰淇淋。春那觉得这道甜点她吃得下,拿起叉子。
“后藤。”当后藤为各人上完咖啡和红茶时,高冢出声。“桧川藏着刀子的盘子,就是这甜点盘吗?”
“是的。”青年答道。
“他怎么藏?”
“盘子上放着餐巾,他打开餐巾,里面就是刀子。”
“你一定吓了一跳。”
“这......是的。而且刀子上沾着血。”后藤的视线有些游移。
“当时桧川是什么表情?是在笑,还是洋洋得意?说出你的印象就可以了。”
侍者一脸困惑地偏起头:
“要说的话,是面无表情。我反而觉得他是在观察应对的经理是什么样的表情。”
“这样啊。谢谢,可以了。”
“是。呃......请慢用。”后藤匆匆走了出去。他的背影散发出解脱的感觉。
“真教人傻眼。”高冢愤恨地说。“从刚才的话听来,桧川不只是残忍,似乎还是个自我表现欲很强的家伙。会特地把拿来行凶的染血的刀子带来,是为了在用完餐后炫耀一番吧。思维教人无法理解。”
“警方接到餐厅报案,以违反刀械法为由,依现行犯将他逮捕,对吧?”的场向众人确认地说。“当时桧川身上还有别的刀子吗?”
“有吗?”高冢问榊。
“不,就只有那一把。”
“可是桧川准备了好几把刀子,对吧?”的场接着说。“杀害樱木院长的刀子就插在他的背上。还有,呃......”他转向春那。“你先生的胸口也留着刀子,对吧?”
“是的。”春那回答。
“桂子身上没有凶刀。”高冢缓慢地说。“虽然有多处刺伤,但没有找到凶刀。”
“也就是说,桧川至少用了三把刀子。”的场竖起三根指头。“我觉得可以从刀子上留下的迹证,查出行凶的顺序......”
“有办法吗?榊刑事课长。”高冢再次问榊。“可以请您告诉我们,从各把刀子上面,查到了哪些事实吗?”
“抱歉,我不能回答这类抽象的问题。”
“哪里抽象了?您应该清楚我们的目的,只要提供符合这个目的的信息就行了啊。”高冢的语气带有不满。
“也不能这样。警方从刀子上查出了许多事实,若由我决定说出哪些信息,又不说出哪些信息,那就太随便了。但因为这样就毫不保留,就没有底线了。”
“既然这样,请加贺先生提问如何?”樱木千鹤提议。“他是职业刑警,一定能提出一针见血的问题。”
“啊,这样好。”高冢当场赞同。“加贺先生,有劳您了。”
加贺困惑地皱起眉头:
“现在并非正式的验证会,我这样的局外人不适合喧宾夺主。”
“没关系,是我们拜托您的,请不用客气。”
“这样吗?那——加贺含了一口水杯里的水,望向对面的榊。“请问凶刀是哪一种刀?厨刀吗?”
“不是,是刀长约十五公分的野外求生刀。”
“回收的刀子上,验出指纹了吗?”
“对,都是桧川的指纹。”
“刀子上有血迹吗?”
“有。需要说明是谁的血吗?”
“麻烦您。”
榊取出手机,滑了几下。
“桧川带到这家餐厅的刀子,上面的血迹是栗原夫妻的。从血迹重叠的状况分析,极可能是丈夫栗原正则先被刺杀,接着才是妻子由美子。其余两把刀子上的血,各别属于被害人樱木洋一及鹫尾英辅。”
“没有掺杂其他人的血呢。”
“鉴识说检验得相当全面,没有验出其他人的血。”
“也就是说,除了栗原夫妻以外,桧川每杀害一个人,就换一把刀。”
“没错。”
“那些刀子款式都一样吗?”
“都一样。”
“查到购买途径了吗?”
“查到了。是上网买的。手机留下了购买纪录。”
“买了几把?”
“十把。”
“十把?顺带问一下,一把多少钱?”
“三千八百圆。算是廉价品吧。因为打算用过即丢,不需要太高级的刀子吧。”
“桧川是用本名买的吗?”
“用他名义的信用卡结账的。因为早就准备被逮捕,所以也不需要用假名吧。”
“这十把刀子,包括用在行凶的那几把,全部都找到了吗?”
“没有。”榊摇摇头。“一把带到餐厅,两把遗留在遗体上,然后桧川的房间找到五把未使用的刀子,还有两把下落不明。”
“一把用来刺杀高冢夫人,另一把用来刺我吧。”的场说。“这样数目就对了。”
“数目是对......”加贺歪头说。“但为什么这两次没有留下刀子?”
“我那时候,会不会是因为第一刀偏离了要害?他抽回刀子,想要再补一刀,但因为某些理由而作罢了之类。”
“某些理由?”
“不知道什麽理由,可能是听到警笛声,优先逃走。警车应该差不多那时候赶到的。”
“那杀害高冢桂子女士之后呢?为什么不留下刀子?”
“不知道耶。”的场耸耸肩。“问我我也不晓得啊。”
“侦查人员怎么看?”加贺转回榊那里。“为什么凶手带走了攻击高冢桂子女士和的场先生的刀子?那两把刀子又在哪里?”
“警方认为,凶手是否留下刀子,并没有特别的理由。”榊语气平淡地回答。“因为带了五把刀子,如果没工夫抽回刀子,就留在被害人身上逃走,如果有工夫的话就带走,只是这样罢了吧?问题是,攻击高冢夫人和的场先生的刀子,找遍现场周边都没有发现。应该是桧川离开现场后处理掉了,但本人保持缄默,因此要找到凶刀,相当困难。”
“为了慎重起见,我请教一下,刀子插入的角度,符合桧川的体格吗?”
“大致上符合。没有太大的疑问。”
“这样啊。谢谢。”加贺转向众人。“有关凶刀必要的信息,应该都问清楚了。”
“不愧是刑警。”高冢满意地说。“从刚才那些信息,可以得知什麽?”
“这得再稍微整理一下......”
“那就来整理吧。各位好像也都用完甜点了。”
加贺意外地眨了眨眼:“要在这里开始正式的验证会吗?”
“不行吗?既然大家都到了,刚好方便吧。各位,你们觉得呢?”
对于高冢的问题,没有人特别反对,但也无人积极赞成。
“我向餐厅确认一下,能不能继续使用这个包厢。”静枝起身离开了。
接下来要在这里展开验证会吗?春那感到心情沉重。她自己也感觉得到,由于连续的精神紧绷,她已经累坏了。而且晚饭也用完了,老实说,她想回去客房休息一下。
对面的朋香和久纳真穗正在交头接耳。一会儿后,久纳真穗开口:
“不好意思,朋香同学说她很累了。实际上这要是在宿舍,已经是熄灯时间了。大家如果要进行验证会,我希望可以让她回客房休息。”
“这样啊,”高冢发出不甚开心的声音。“那也没办法......”
“让她休息吧。”樱木千鹤明确地说,看向朋香和久纳真穗。“没关系,你回去客房吧。明天见。”
“这边的费用我们要怎么支付呢?”久纳真穗问。
“不用担心,今晚我请客。把它当成请你们奉陪不想吃的套餐的赔礼吧。”
“不,会长,不能这样。”樱木千鹤举起双掌对着高冢说。“不是您硬邀我们,而是我们主动来的。也为了让验证会公正地进行,彼此互不相欠比较好。”
“我倒觉得不必这么一板一眼......真没办法。不过酒钱我买单吧。是我自己要叫的。”
“好的。谢谢会长。”
“多谢招待。”春那也小声道谢。
静枝进来,摇摇头说:
“饭店说为了明天的准备,还有管理上的问题,包厢不能继续使用。”
“什么啊,真是不知变通。”高冢咂了一下舌头。“那有没有其他合适的地点?”
然而没有人发言。气氛有些尴尬。
“我是觉得,”的场硬着头皮开口。“今天是不是就先到这里?一口气吸收太多信息,我想大家也很混乱。好好休息一晚,再来讨论怎么样?明天的会议室也订好了吧?”
“明天上午订了跟今天一样的房间。”静枝回答。
“那今天就先解散如何?”
“赞成。”樱木千鹤举手。
“我也希望可以明天再继续。”春那也坦率地表达心声。
小坂和静枝也点点头。
高冢见状,尽管表情苦涩,仍搔了搔头:“唔,那就这么办吧。”
“太好了。”榊说。“我本来还在担心今晚不用回家了。”
“榊刑事课长,您明天也会参加吧?”高冢问。
“当然了,我会出席。”
“那,可以请您把那个遗留物带来吗?我想让各位看看实际的东西。”
“遗留物吗......?”
“就是内子紧握在手里的东西啊。”高冢握紧了右拳。
“呃,可是那是重要证物,已经交给检方了,不可能拿过来这里。”
“什么遗留物?”的场问。“之前都没有提到过吧?”
“你还记得傍晚的验证会快结束时,我说还有件事让我挂意吧?就是这件事。其实桂子遇害的时候,右手紧握着一样东西。打开她的手一看,是一张小小的白纸。”
高冢掏出手机,迅速滑了几下。“就是这个。”他说,把屏幕转向众人。是一张三角形纸片的照片。
“我在等警方赶来的时候发现,拍了下来。看起来像是撕下来的文件边角,但我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小坂也说不知道,所以我才想请各位看看实际的东西。但榊刑事课长说似乎没办法。所以我拜托各位,要是有人知道桂子手里紧捏着的这张纸到底是什么,请务必告诉我。”
高冢拿着手机慢慢地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好似要叫人仔细看清楚,但没有人反应。
“果然没线索吗?”高冢嘴唇扭曲,放下拿手机的手。“不过,如果有人想到什麽,不用客气,随时联络我。如果不想让旁人知道,我也可以安排。”
“我说,高冢先生......”静枝怯怯地开口。“为什么您这么在意那张纸?”
“为什麽?这还用说吗?从状况来看,桂子遇害的时候,手里正拿着某些纸张,但有人想要把它拿走,才会被撕破,只留下一小角在手心里。东西是谁拿走的?桧川吗?但警方检查他的东西,也没发现吻合的物品。对吧,榊刑事课长?”
被说出侦查上的秘密,榊的表情很难看。但他没有抗议,只简短地应了声“对”。
“而且,桧川没理由做这种事。因为他的目的是被判死刑。顺着这个思路想,就只有一个可能:有人比我和小坂更早发现桂子的遗体,把她手里的纸拿走了。那是谁?说到这里,各位应该可以明白我想要表达什么了吧?”
“高冢先生的意思是,是那天在别墅的人干的?”的场问。
高冢盯着他说:“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可能吗?”
没有人反驳。
“我不知道被拿走的纸是什么,但八成是对拿走的那个人不利的东西。为何桂子会有这样的东西,也令人介意。但现阶段我并不打算深入追究这一点。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谁干的。匿名也可以,希望你向我自首。我住在○六一一号房。趁半夜偷偷塞字条到门缝里也行。”高冢再次环顾众人后,做结说“我说完了”。“今晚的帐单,我先一起结吧——小坂,你安排一下,让各位可以在明天的验证会之前结清帐单。”
“好的。”
“那麽,我先走了。”高冢说,站了起来。
“请等一下。我也可以说句话吗?”樱木千鹤说。“听过会长刚才的发言,我怀疑就算继续进行验证会,真的有办法厘清真相吗?”
“这是什么意思?”高冢说。
“加贺先生接下主持工作时说过对吧?若是掺杂了谎言,只会让真相远离。我完全同意。不过很遗憾地,这项约定似乎没有被遵守。”
“你是说我们当中有人撒谎吗?”高冢扫视众人。
“我不知道称为谎言是否恰当,但确实有人心怀鬼胎。”樱木千鹤把自己的皮包拉过去,从里面取出一只信封。接着从信封里抽出信纸,向众人展示。“这封信应该是在场其中一人寄给我的。我要对那个人说,现在立刻自首吧。然后解释一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手中的信纸印着一句话,就是春那也知道的那句话——“你杀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