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新桥——
金森登纪子把盛装柳橙黑醋栗的高杯拿至口边,看了液晶屏幕一眼,笑了一下。
“怎么了?”春那问。
登纪子在鼻梁挤出皱纹:
“没事,只是想说有多少年没踏进KTV了。年轻的时后,每次酒局之后都一定会来唱歌,但现在连流行哪些歌都不知道了。”
“我也是,最近都没唱歌了。所以学姊叫我订KTV包厢的时候,我连要订哪家都不知道,一时不知所措呢。”
“不好意思啊。可是,对方说想约在不必担心被旁人听到看到的地点,我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场地,结果对方说,KTV怎么样?我心想:啊,确实如此。”
“我觉得选在KTV是对的。这里的话,感觉可以畅所欲言。”春那说完,眼珠子朝上看向登纪子。“那个......对方对案情了解多少呢?”
“不清楚耶。”登纪子歪头说。“我是没有详细跟他说明什麽。关于你,我是有些说明啦。不过他做事一向周到,可能会自己先调查一下。不过虽然他是警察,但案发地点是别的县,也不知道他能搜集到多少信息。”
“对不起。”春那行礼。“总觉得拜托了学姊超麻烦的事。我有点后悔,想说或许不该这样麻烦学姊的。”
“别客气啦,这是为了我可爱的学妹啊,我自然当仁不让。”
“谢谢学姊。”
“不要这样啦,很见外。”
包厢门打开来,一名穿着黑色系西装的高?男子探头进来。
“啊,辛苦了。”登纪子仰望说。“有没有迷路?”
男子苦笑着入内。“这一带就像自家后院,我闭着眼睛也走得到。”接着立刻正色,站着向春那颔首致意。
春那也连忙站起来。
“我来介绍。”登纪子慢慢地起身,以右手指示春那。“这位是鹫尾春那。”接着她看向春那,说:“这位是加贺先生。”
男子从西装内袋掏出名片:“敞姓加贺,幸会。”
春那也打开皮包,从钱包里取出名片。虽然很少用上,但她还是印了自己的名片。“我才是,请多指教。”她说着,交换名片。
男子的名片印着加贺恭一郎这个名字。看到“警视厅刑事部搜查第一课”这个单位,春那有些紧张起来。
“我已经从金森小姐那里听说了。您被卷入那起可怕的命案,真令人惊讶。吊唁的话或许安慰不了什么,但还是由衷希望您节哀。”加贺神情沉痛地说。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并非抱着轻松的心态前来赴约。
“不好意思请您特地来一趟。”春那说。“我也才在向登纪子学姊道歉。没想到居然会把现职刑警牵扯进来......”
“这是我的主意,春那没有责任。”登纪子噘起嘴唇说。
“可是这样麻烦加贺先生......”
“鹫尾小姐。”加贺以诚挚的眼神看向春那。“如果我觉得麻烦,就不会过来了。我听到金森小姐转述,希望能帮上一点忙。这样说或许不太庄重,但我身为警察,个人也对这起案子很感兴趣。毕竟这是轰动社会的重大刑案。”
“听您这样说,我稍微舒坦一些了。”
“总之先坐吧。站着也没法好好谈。加贺先生也请坐。”
登纪子说,加贺落坐之后,春那也坐了下来。
“加贺先生,要点什么饮料吗?”登纪子问。
“不,先谈到一个段落再说。时间宝贵。”加贺从内袋取出记事本。“既然也寒暄过了,就进入正题吧?”
登纪子一双大眼看向春那,就像在征询:“可以吗?”春那说:“麻烦了。”
加贺打开记事本:
“这起案子媒体大肆报导,谈话节目也多次专题讨论,而且周刊也有相关报导,即使是完全无关的我上网稍微一查,也查到了相当多的信息。不过如您所知,这类信息真假难辨,并非都可以信赖。所以我有个提议,可以请春那小姐把我当作对案情一无所知的人,从头说起吗?不需要加入猜想或推测,把您看到的、感觉到的照实说出来就行了。”
“从头说起吗......?”
春那有些困惑。就算加贺这么说,她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她看向登纪子求救。
“从为何去旅行说起如何?”登纪子提议。“你和英辅去别墅,是继去年之后第二次吧?”
“是的。姑姑邀我们参加每年都会举办的烤肉会......”
“您的姑姑,是山之内静枝女士对吗?”加贺看着记事本说。
“是家父的妹妹。”
静枝并非直接的被害人,因此名字应该没有出现在新闻报道中。但网络上还是有人查出相关涉案人士身份,四处散播。加贺会知道静枝的名字,也是看到了这些信息吧。
“那场每年都会举办的烤肉会,您去年也参加了吗?”
“是的。”
“那么,可以从那里开始说起吗?”
“好的。”春那伸手拿起冰块快溶光的红茶杯。感觉说来话长,有先润润喉咙的必要。
春那和鹫尾英辅前年秋天在东京都内举行婚礼。当时参加婚礼的静枝请两人务必到她家作客。
静枝的丈夫经营不动产,是一名成功的资产家,然而罹患胃癌,药石罔效,六年前撒手人寰,静枝还不到四十岁就成了寡妇。她在丈夫做完七七后,卖掉了位在港区的住家,搬到了别墅。因为没有孩子,她似乎认为与其继续在大都市一个人独居,倒不如搬到空气清新的乡间,享受陶艺、绘画等嗜好,渡过余生。
那里对春那来说,也是熟悉的地方。因为小时候父母带她去过好几次。静枝的丈夫是附近知名高尔夫球场的会员,一样热爱打高尔夫球的春那的父母,停留期间几乎天天在那里享受打小白球。他们结伴去打球的时候,春那就和不打高尔夫的静枝看家。在别墅一点都不无聊。她和静枝一起烤蛋糕,有时有样学样地捏捏陶,非常好玩。
但随着春那成长,也愈来愈少去了。后来因为姑丈病倒,更没有闲情逸致去别墅度假了。
因此带着英辅久违前往时,除了怀念以外,春那也有些紧张。因为她很不安,万一小时候的记忆被过度美化,感到幻灭怎么办?
然而实际前往一看,她发现自己是杞人忧天。不管是美丽的街景还是清新的空气,都和记忆中相去不远。她甚至从山之内家的建筑物感受到过去不曾注意到的沉稳气派。
与过去有些不同的地方是,静枝建立起新的人际关系了。她定居在该地,似乎和附近的别墅主人们变得熟稔。事实上,开车出门等时候若是遇上,双方便会不约而同地打招呼。静枝说,这几年一起开烤肉会成了例行活动,大家都以此为前提,安排停留别墅的行程。
春那和丈夫也参加了烤肉会。和许多陌生人一起吃饭,免不了有些紧张,但若是有人攀谈,春那便极力热情地应对,努力不破坏气氛。虽然职业和居住的世界不同,但别墅主人们的共通点是经济富裕。话题多半绚丽奢华,一点都不无聊。
“结果今年七月底,姑姑久违地联络我,邀我再去参加。她说八月八日又要举办烤肉会,问我要不要去。我因为也没有其他旅行的计划,和外子讨论之后,决定去住上一晚。”
“一晚,也就是您和您先生是在八月八日当天抵达别墅区吗?”
“是的。我们在中午过后抵达。烤肉会在晚上六点开始——”
“请等一下。”加贺伸出右手制止。“中午过后抵达山之内家,到烤肉会之间,您和您先生在哪里做些什么?”
“在哪里做什么......当然是在姑姑家休息。”
“具体来说,做了哪些事?”
“具体吗......?”春那很困惑。“请问......这跟命案有什么关系吗?”
“不清楚。”加贺当下回答。“应该毫无关系,但我还是想了解一下。”
“加贺先生就是这样。”登纪子在一旁说。“再怎么小的细节,他都想掌握,对吧?”
加贺一脸尴尬,行礼说“抱歉”。“如果不方便说,可以不用回答。”
“没这回事。”春那摇摇头。“我们到了姑姑家,休息了一下,就去帮忙准备烤肉会了。烤肉会在姑姑家的后院举行,所以我们帮忙排桌椅、搬烤肉炉那些。然后姑姑拜托我去买东西。去采买食材、调味料、拿事先订好的蛋糕等等。我在五点半左右回来,接下来一边准备,一边在后院等大家过来。”
加贺在记事本写了些什么,抬头问:
“可以请教参加烤肉会的有哪些人吗?虽然我也某程度掌握了,但还是想确认一下。”
“好的。我想一下,首先是姑姑和我,还有外子......”
春那一边回想起参加者的脸,一边说出各人的名字。有几个人她不清楚全名,或不知道汉字怎么写,也如此说明。
说完总共十五人的名字后,她说“根据我的记忆,应该就是这些人”。
加贺露出了解的样子,点了点头。
“谢谢。整理您刚才说的内容,会是这样,请您看一下是否正确。”他说,在春那面前打开记事本。
上面这么写着:
山之内家——山之内静枝、鹫尾春那、鹫尾英辅
栗原家——栗原正则、栗原由美子、栗原朋香
樱木家——樱木洋一、樱木千鹤、樱木理惠、的场雅也
高冢家——高冢俊策、高冢桂子、小坂均、小坂七海、小坂海斗
看到以端正的字迹书写的名单,春那点点头:
“应该没错。小坂家成员的名字,您好像也查过了呢。”
这些是春那所不知道的细节。
“这并不困难。我刚才也说过,只是上网查了一下而已。反过来说,这代表网络上泛滥着如此多的个人信息。”
或许就像加贺说的。春那再次深觉,现代社会真是太可怕了。
“烤肉会的过程是怎么样?”
加贺问,春那再次困惑起来。也许这个人喜欢像这样问一些笼统的问题。
“就是普通的烤肉会。大家一起吃东西喝酒,然后闲聊。”
“只有这样而已吗?”
“只有这样是指......?”
“比方说,有没有用户外卡拉OK大声欢唱,或是演奏乐器这些?”
“没有人这么做。”
“没有准备什么娱乐活动吗?像是放烟火。”
“没有。”春那否定。“但准备了庆生的惊喜。高冢夫人是八月出生,姑姑准备了蛋糕。”
“是您刚才提到的,出门采买时去拿的蛋糕呢。”
“是的。烤肉会的最后,端出了蛋糕。”
“庆生的主角一定很开心吧。”
“是的,高冢夫人非常开心。”
“烤肉会期间,有没有发生特别的事?像一点小意外、小插曲,总之是意料之外的事。”
“这个嘛......我想应该是没有。”
“烤肉会持续到几点?”
“晚上十点左右结束。不过大家帮忙收拾善后,回去各自别墅时,应该将近十一点了。”
“这样啊。”加贺说,用原子笔写了什么,眼神严肃地望向春那:
“那麽,可以请教烤肉会结束以后的事吗?不需要条理分明,时间前后颠倒也没关系,请您尽可能巨细靡遗地描述。”
加贺这话,一定是体恤她想起接下来的事,可能会十分难受。春那说“我不要紧”。
“我已经跟警察说过很多次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整理得很好,但应该不至于说得颠三倒四。”她这么说,再次拿起冰红茶杯。
收拾完烤肉会的残局,送走宾客后,春那和英辅一起回到房间。她卸妆洗脸后上床躺下,但还不打算就寝,只是想稍微休息一下。
然而她似乎打起盹来了。不知不觉间,远方传来警笛声。她发现自己是被那声音给吵醒的。
往旁边一看,英辅站在窗边,盯着窗外。
“怎么了?”春那问。
“你醒了。”英辅微笑。“你一定很累,本来想让你继续睡的,可是声音这么大,实在不可能睡得下去呢。”
“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英辅左右摇头。“听那些警笛声,不光是警车,感觉连救护车都出动了。”
“是哪一户出事了呢?”
“听起来满近的呢。实在很好奇,我过去看看。”英辅离开房间了。
春那在床上坐起来看窗外。窗外一片漆黑,完全搞不清楚出了什么事。
她离开房间,走下楼梯。静枝正把手电筒递给英辅。
“英辅,还是别去吧。”春那说。“不晓得出了什麽事,外面危险啊。”
“就是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才要去看看状况啊。”英辅笑道。“我会找到警车,问警察出了什麽事,就这样而已。”
“真的没问题吗?”
“没事啦。不过门窗要锁好。”后面一句话是对着静枝说的。静枝点头说“好”。
在玄关目送英辅出门后,春那坐到餐桌旁。静枝泡了花草茶给她,她边喝茶边等英辅回来。
“英辅到哪里了呢?”
“不晓得呢......他跟我说要去那边绕一圈看看。”
不知不觉间,警笛声歇止了。这表示骚动已经平息了吗?
春那望向墙壁时钟。英辅出门后,过了约15分钟。
“怎么还没回来?”静枝说。“希望他没事。”
春那拿起手机,打电话给英辅,却迟迟无人接听。铃声持续在响,因此不是关机,或位在没有讯号的地方。
不安一口气膨胀起来。春那改传讯息过去,但不管盯着屏幕多久,讯息都没有变成已读。
春那坐立难安,站了起来。“我去找他。”
“等一下,我去。”静枝说。“你留在这里。外头很黑,万一你迷路就糟了。”
虽然令人心急,但静枝说得没错。
“姑姑,你要去哪里找?”
“我先去栗原先生那里看看。或许他会知道状况。”
静枝披上薄开襟衫,拿着手电筒出门了。春那不经意地想到,在这个地区,家家户户都得准备好几支手电筒。
一个人独处后,春那愈发不安了。她用手机打了好几通电话给英辅,但就是无人接听。英辅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不接电话?
可能是因为过度焦虑,她想要躺一下。她上楼回去夫妻俩的房间。躺下之前,她想拉上窗帘,走到窗边。
这时,眼角余光瞥见东西。是一道微光。
那是什么?春那定睛细看,下一秒心脏猛地一跳。有人倒在后院。
她跑出房间,冲下楼赶往后门,开门出去后院。
倒在那里的是英辅。英辅一动不动,手中握着手电筒,身上插着一把刀,衬衫鲜血淋漓。
脑中变得一片空白。春那呼喊丈夫的名字。
“接下来的事,其实我记不太清楚了。我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感觉好像就只是不停地大喊大叫......不知不觉间,姑姑就在我旁边,只见她从后院跑出外面,开始大声呼救。结果几名警察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一看到英辅,就吵闹说'这里也有人被砍了'。”
“这里也有人被砍......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在别处发现其他受害人了呢。”加贺问道。
“是的。”春那说。“附近的别墅也发生了命案,警方和消防队接到通报。我们听到的警笛声,是警车和救护车接到报案而四处奔忙。不过那时候我完全没有心思去想到这些。”
春那叹了一口气。即使像这样回顾,也实在无法相信那天发生的事是现实。
很快地,救护车赶到,把英辅送到附近的医院。当然,春那也一起上车了。她的心中充满了绝望。
尽管抵达了医院,英辅却没有接受治疗。因为他已经被宣告死亡。
悲伤和不解在脑中翻涌。春那无法相信他们遇到的事,只是混乱不堪。才刚面临丧夫之痛,却有几名刑警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对她连番提出质问。他们的态度,没有丝毫对突然丧夫的妻子的体恤。简直就像在指责一般,只想从春那口中挖出答案。
“不知不觉间,我人躺在姑姑家。好像是姑姑到医院接我,把我带回去了。姑姑说,我在跟刑警说话时突然贫血倒下。上午家母从东京过来,但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也无法下床。”
加贺转向春那,正襟危坐地说:
“您一定很痛苦。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您先生的事,真的让人万分遗憾。希望他能安息。”
春那默默低头回礼。这两个月来,她早已习惯接受他人的致哀了。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除了您先生之外,还有其他被害人的?”
对于加贺这个问题,春那无法立即回答。她晃着头寻思了一下。
“我应该是从警方那里听说樱木先生还有的场先生遭人刺杀。不过其他人,是什么时候从谁那里听说的,老实说我记不清楚了。因为各种状况实在过于错综复杂......但唯一清楚的是,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凶残命案,还有我的丈夫成了牺牲者之一。”
加贺点点头,目光落向记事本。他聆听春那的述说,不停地写笔记。春那不晓得他对哪些地方感到在意、又认为什么细节重要。
“我可以请教关于凶手的问题吗?”加贺以谨慎的口吻问道。
“可以是可以,”春那垂下头去。“但我应该回答不出来。”
“只是郑重起见,请教一下而已。您认识凶手——桧川大志吗?”
春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脑袋缓慢地左右摇动。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她就快呼吸不过来了。
“警察问过我很多次,也给我看了照片,但我完全不认识。”
“也没听过他的名字?”
“是的。”
“您应该也从警方那里听到凶手毕业的学校、打工的地点那些,但都没有印象是吗?”
“没印象。其他人也都是吧?都说没见过那个人。可是为什么每个人却都一直一直不停地问同一个问题?真是烦死了!”春那忍不住情绪爆发了。但她立刻想起眼前的并非负责命案的承办刑警,慌忙道歉。“对不起,您是来帮我的,我却这么没礼貌......”
“您会感到不耐烦的情绪,我完全可以理解。”加贺温和地说。“我这不是在替当地警察说话,但他们也是拚了老命在查案。因为虽然逮到了凶手,却完全无法厘清案情,这个样子,也无法将案子移送检调。”
“这我明白,可是就算硬逼我们回答,也是强人所难啊。”
“您说得没错。这表示警方完全受凶手摆布,只能对外寻找线索。不......加贺微微偏头。“或许应该说,这次也一样只能任凭凶手摆布吗?”
“那个凶手......桧川到底在想什么?”
“不清楚。或许真的就像他声称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是,这种事有可能吗?做出那么残忍的事,却什么都不记得......”
“有精神科医师表示,换个角度来看,就是因为神智不清,才有办法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听到加贺这话,春那只能沉默。她把冰红茶挪过去,但杯子已经空了。
发生在别墅地区的惨案,凶手以意外的形式落网了。一名在老字号鹤屋饭店的餐厅用餐的男子,餐后找来经理,表明自己就是凶手,叫他报警。经理无法置信,不知所措,结果男子打开摆在甜点盘上的餐巾。里面包着一把沾满血迹的刀子。
警方接获通报赶到现场,当场以违反刀械法将男子依现行犯逮捕,带到警局。男子名叫桧川大志,28岁,住在东京都,待业中。
桧川供述,他就是别墅区发生的命案凶手,并道出行凶动机,是因为他觉得活在世上没有意义,想要被判死刑,并借此向亏待自己的家人报复,极为自私。
刀子经过检验,确定上面的血迹属于栗原正则及由美子。物证、动机、凶手自白俱齐,应该可以宣布破案了,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偏离了警方的期待。因为凶手桧川不肯说出任何具体的行凶细节。无论侦讯官如何讯问,他都用一句“请自行想像”堵回去。归纳本人的说法,似乎就是:我的目的是被判死刑,所以杀谁都无所谓,我计划见人就杀,实际上也这么做了,现在再叫我说明是哪时候刺了谁,我也说不上来。
“加贺先生,”登纪子开口了。“这种案例很罕见吗?凶手承认行凶,却不肯透露作案细节。”
“不,这并不罕见。我刚才也说过,杀人时的精神状态异于一般。许多嫌犯都说在当下杀红了眼,什么都记不清楚了。不过即使是这样的凶嫌,仍会试图回想过程。虽然也会记错,或出现矛盾,但是在反复询问的过程中,多半都能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情节。坦承犯案的嫌犯大多都很配合,然而桧川大志这个人似乎并非如此。也许他抱定了自己的目的是被判死刑,就算在审判中让法官留下恶劣的印象也无所谓的心态。在这部分,算得上是罕见的案例。不过,即使嫌犯保持缄默,也不代表作案过程就一片模糊。遇上嫌犯否认行凶、或三缄其口的情况,就要靠物证或状况证据来查出凶行是如何进行的。这就是警方的工作。这次的案子,警方应该也极为缜密地进行了现场勘验。”
“这件事我听姑姑说了。”春那说。“警方好像封了路,进行了相当大规模的现场勘验。姑姑说,这对当地人造成了相当大的不便,但居民都认为若是这样就能查出真相,可以忍耐。”
加贺打开记事本:
“案发一星期后,桧川就被依杀人罪嫌移送检调。但警方回避说明是否已揭开犯行全貌。”
“结果好像直到最后都还是不明白。”春那说。“听说桧川现在正被鉴定留置。对检察官的侦讯,他好像还是什么都不说,所以先对他做精神鉴定的样子。我听到的说法是,检方想要借此争取时间。说检方认为即使最后要起诉,也得等更进一步厘清相关事证之后。”
“真奇怪,怎麽会变成这样呢?”登纪子纳闷地歪头。“不是大张旗鼓做了现场勘验吗?怎么会查不出凶案细节......”
“老实说,我真的既愤怒又失望。”春那说。“身为被害人家属,凶手是谁根本无所谓,我们想知道的是,自己的家人为什么、是怎么被杀的。”
“所以各位家属才会决定自己进行验证会吗?”
春那看向加贺,回应“对”。
“一星期前,我接到姑姑的联络。”
静枝说,这件事似乎是高冢俊策提议的。据说高冢特地前往静枝家,说希望他们这些命案相关人士聚一聚,一起讨论当天发生的事。因为高冢拜托认识的律师,刺探检方的动向,发现原来案情细节到现在都还没有厘清。若是就这样进入审理程序,桧川在法庭上也拒绝供述的话,即使桧川被判死刑,真相也将永远不明。高冢主张,他无论如何都想避免这样的结果。
“所以高冢先生说希望春那你也可以来参加,你觉得呢?如果你不愿再去回想那段痛苦的经历,不必勉强。”
静枝关心地说,但春那当场回答“我要参加”。
那天晚上的事令人震惊心碎,而且她也被警方逼着说过好几遍一样的内容了,自己遇到了什么事,早已深深烙印在脑海中,即便想忘也忘不了。但其他人怎么样,她毫不知情。因为侦讯的刑警们虽然不厌其烦地追问细节,对于春那的问题,却说是侦办上的机密,完全不肯回答。
很快地,静枝联络了。静枝说已经得到其他家属的同意。当时静枝提到了“验证会”这个说法。好像是高冢的提案。
后来又讨论了几次,决定了验证会的时间。此外,虽然不希望有人来凑热闹看戏,但也需要聆听客观的意见,因此同意各家最多带两名外人同行。尤其是具备专业知识的人,更是欢迎。
春那毫不犹豫,找了金森登纪子。登纪子是在同一家医院上班的护理师学姊,性情稳重冷静,无论面临再急迫的危局,都能理性决断,春那打从心底尊敬她。
登纪子一口答应,却说有个建议。她说她想带一个人去。那个人是任职于警视厅搜查一课的现任刑警,慧眼独具,值得和他讨论一下。而且他现在似乎正在休长假。
“他说上头指示,超过一定年资的人,有义务休假一个月。他在讯息里说闲到发慌,只要开口拜托,他应该愿意一起来吧。”
关于那位刑警,春那听登纪子提过好几次。对方似乎是登纪子照顾并送终的病患儿子,因为这样的缘分,也曾经帮忙过一些私事。听到登纪子有些语带嘀咕地述说这些事,春那猜到登纪子八成对那位先生颇有好感,但登纪子说要带他一起去,还是让春那感到意外。但话说回来,也没有理由拒绝,因此春那接受了登纪子的提议。
那个人就是加贺。透过今天的对话,春那理解到为什么登纪子会想带加贺一起去了。加贺不仅聪颖过人,还兼具体恤他人的温柔。他肯定也擅长探勘他人的内在。
“我明白状况了。”加贺阖上记事本。“我希望可以一起参加验证会。”
“谢谢,这下我真的安心多了。”
“太好了,春那。只要加贺先生出面,就十拿九稳了,那起奇妙的凶案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一定能真相大白——对吧,加贺先生?”
然而对这个问题,加贺却没有反应。他交抱手臂,锐利的视线望着斜上方:
“揭露犯罪细节很重要,但只是查出桧川是以什么样的过程攻击被害人,或许也无法得知这起案子的全貌。”
这个说法令人在意。
“这是什么意思呢?”春那问。
“当时正值盂兰盆节连假,那段时期,别墅地区人很多,应该也有其他人在办烤肉会。然而为何桧川大志偏偏挑中了各位呢?”
这个疑问,让春那有种被杀个措手不及之感。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所以说,这部分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吧?”登纪子说。“这样说,对春那她们实在很过意不去,但我觉得这完全就是不幸的巧合。桧川也说,他杀谁都无所谓嘛。”
春那也有同感。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
“杀谁都无所谓——真的是这样吗?”加贺伸手扶住下巴。“即便真是如此,最后桧川挑选了各位,应该还是有某些理由。这或许就像金森小姐说的,是不幸的巧合、只是一点细故,但如果这是一切的起点,应该有必要先查明引爆点究竟是什么吧?我这么认为。”